柳樹河距離傅家所在的柳樹巷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距離,岸邊植滿了垂柳,白日里經常會有一些老人搬個椅子坐在樹下下棋或是閑聊,十分熱鬧,可是到了夜間,游人漸漸歸家,寂靜無聲的河邊只有樹葉沙沙作響,給整個河岸平添了一抹陰森。
八十年代末的青城還沒有那些燈紅酒綠,在這條通往柳樹巷的小路上,只有偶爾幾個上下夜班的行人匆匆路過,見到傅佩嵐和馮霄立在河邊也只是好奇的望了兩眼便各走各的。
傅佩嵐盯著微波蕩漾的河面,河水沒頂的感覺仿佛再次襲遍全身,雙腳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幾步,當年,她就是這個時候跳河的。
現在想來,二十年前的自己到底是有多傻呀,居然選了一個這么愚蠢的死法!河水流入肺內,一點點的窒息,臨死的時候還要受盡折磨,最后若不是一位老人跑到河邊尋找白日遺落在這里的魚竿,或許自己的身體要在河中泡上一整夜才會被發現。想到這里,傅佩嵐打了個哆嗦,自殺果然是她三輩子以來做過的最蠢的一件事。
“冷了?”馮霄從自行車車筐里拿出一間薄外套披在傅佩嵐肩上,“回去吧,快八點了,再晚傅大娘又該罵你了。”
傅佩嵐抿抿唇,轉頭看向馮霄。她不知道當年失去了自己的馮霄究竟會如何痛苦,但卻知道,沒有人會永遠沉浸在悲傷之中,痛苦或許不會被遺忘,但卻不會阻擋任何人前進的步伐。
傅佩嵐知道自己沒有嫉妒的資格,但是只要想到在她死后,馮霄可能會和另外一個女人度過余生,她的心中便極不舒服,她知道作為一個好女孩,她應該希望心愛的男人在失去自己之后幸福快樂,更何況是她自己先做了錯事,是她自己主動放棄了幸福的機會。可是只要想到馮霄的笑容和溫柔居然曾經被別人擁有過,她的心便不受控制的抽痛起來,壓抑的難受。她知道現在糾結這些事情十分莫名其妙,但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想法。
看著身邊的女孩臉色愈加蒼白,馮霄擔心的皺起眉頭,“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我若是死了,你是不是還會喜歡上別的女孩?”傅佩嵐的話脫口而出,隨即便懊惱的低下頭,踢開腳下的石子,這樣的自己,真是太自私了!
馮霄愣了一下,眼中飛快的劃過一抹陰鶩和憂慮,冷著臉說道:“胡思亂想些什么?!不過是傅大娘反對你讀大學罷了,至于拿自己的小命兒開玩笑么!”
傅佩嵐支吾了兩聲,“我就是隨便問問,我們回去吧。”
馮霄盯著垂著頭,兩只腳卻在地面上不停的磨蹭的姑娘,心中嘆息,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低聲說道:“如果你不在了,我不能保證自己一輩子只守在原地回憶,那太寂寞了。但我們一同度過了十幾年,你的一點一滴便是我記憶的組成部分,我永遠無法遺忘,也不能拋棄。小嵐,死去的人不會痛苦,可活著的人卻會永遠遺憾。所以,小嵐,我們都要好好的。”
傅佩嵐看著自己面前的手掌,心中微動,其實死去的人,也會有思念和遺憾的。她無法讓當初的馮霄為一個死人停留,是她為了一時的氣憤和委屈,讓關心和愛護自己的人傷心,也因此錯失了曾經可能擁有的幸福。可是如今,她清醒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如此糾結,她會牢牢抓住眼前的男人,不讓他傷心,也不會讓他有機會被別的女人擁有。
傅佩嵐伸出手,緊緊握住眼前的大手。
馮霄手臂微微用力,將她攬入懷中,緊緊擁住。這個丫頭今天可是第一次明確表示出對自己的好感和在意,想到白天的那個吻,馮霄眼角含笑。現在,她應該可以算是他的女朋友了吧?
“小嵐,讀大學的事兒你放心,最多以后我的工資都給你拿去貼補家用,你有了錢傅大娘就不會反對你繼續讀書了。”傅媽媽之所以反對女兒讀書,就是希望她能工作賺錢減輕家中負擔,那么如果小嵐每月可以拿出固定的金錢交給家中,想必傅媽媽是不會反對女兒有個更好的未來的。
“你的工資給了我,你拿什么交給馮嬸嬸?”傅佩嵐搖搖頭,馮家的生活也不寬裕,他又是和哥哥嫂子一起生活,不拿出家用來怎么都說不過去。
“你別擔心,距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呢,我會想到法子的。”
兩人邊聊邊走,不一會兒便到了傅家院門口,傅佩嵐輕輕說道,“我進去了,你路上小心。”
馮霄點點頭,“我等你進屋再離開。”
傅佩嵐輕笑,轉身推開欠著一條細縫的大門鉆了進去。本想著直接回自己的小屋,卻無意中聽到傅媽媽屋子里傳來的哀叫聲,腳步微頓,想了想后還是轉了方向。
傅媽媽的屋子是傅家四個房間里最大的一個,傅家的飯桌和唯一的黑白電視也放在這里,因此傅家姊妹幾個閑著無事的時候都會來這里坐坐,尤其是酷愛看電視的傅沛林。
此時的傅媽媽側躺在炕上邊叫邊罵,傅佩瑤整坐在床沿給她擦紅藥,一旁的傅沛林氣呼呼的要去找周嬸子算賬,被一旁的傅沛齊死死拉住。
“大哥,這兩家都沒理的事兒你找誰算賬去啊?!”傅沛齊氣急敗壞的說道。
“難道咱媽就這么被人白白打了?”
“發生什么事了?”傅佩嵐剛進屋便聽到傅沛林這句話,張口問道。
“你還知道回來?”傅沛齊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道,“要不是因為你,咱媽能和周嬸子罵起來么?”
傅佩嵐皺起眉頭,定定的看著傅沛齊說道,“我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挑唆媽去和人家打架了!”
傅沛齊被噎住,哼了一聲轉身拿起炕頭的書,對傅媽媽說道,“媽,我回房看書了。”
“到底怎么了?媽你沒事兒吧?”傅佩嵐上前兩步,在距離土炕半米的位置頓住,緩緩問道。
“死不了!”傅媽媽冷哼,眼皮一抬盯著傅佩嵐說道,“我再和你說一次,以后離那個姓馮的遠點兒,你要是敢像老周家那個不要臉的丫頭似的被人家搞大了肚子,我打折你的腿!”
傅佩嵐眉頭一跳,不言不語的立到一邊。傅沛林湊了過來,低聲說道,“你也回屋吧,咱媽被周嬸子給打了,現在氣兒正不順呢!”他心思再粗也知道自己這個小妹妹不得老娘待見,與其待會兒老太太又相處什么不妥的事兒窮折騰,不如讓佩嵐趕快回去躲著點。
傅佩嵐點點頭,見傅媽媽并沒有大礙,便趁她不注意時回了房。又過了一會兒傅佩瑤回房,她才知道今天這一出的起因和經過。
原來,傅媽媽傍晚時當著街坊鄰居的面兒嚷出了周家女兒不光彩的結婚經過,周嬸子臉上難堪,氣的推了傅媽媽兩下,又指責她重男輕女,為了個病秧子兒子要犧牲女兒的前程,不配當媽,傅媽媽在阻止傅佩嵐讀書的事情上一直表現的理直氣壯,可心里卻是心虛的,如今被鄰居指著鼻子罵,更是惱羞成怒,兩個老太太站在巷子里互相揭著對方的短兒,最后也不知道是誰先動起了手,后來還是周圍的幾乎鄰居一起上前拉扯才將兩個鬧得正兇的老太太勸住。
“咱媽的胳膊和后腰給周嬸子打的烏青,而周嬸子那邊,聽說被咱媽撓了好幾道血印子。”傅佩瑤嘆了一口氣,“可以說是兩敗俱傷!”
傅佩嵐嘴角抽了抽,將臉埋在被單里不出聲。
傅佩瑤見妹妹沉默不語,輕嘆了一聲,轉過身子扒開妹妹臉上的被單,低聲說道,“這兩天媽心里不痛快,你先別提大學的事兒,咱們慢慢想法子。”
傅佩嵐嘲諷的笑了兩聲,“我能等,媽能等么?鑄造廠的職位等得了么?”
傅佩瑤呆了一下,是啊,傅媽媽早就應了鑄造廠的安排,要妹妹接父親的班兒,到鑄造廠當統計員,現在人家廠里正等著佩嵐過去工作呢。想到這,傅佩瑤憐惜的拍了拍妹妹的后背,喃喃安慰道,“會好的,都會好的。”
傅家姊妹六個,或許是年齡相近,傅佩嵐和傅佩瑤的感情是最好的,對于這個一直溫柔對待自己的姐姐,她真心的喜愛和感激。傅佩嵐將手從被單中伸出,按住傅佩瑤的手,輕輕說道,“三姐,你別擔心。”
大學,她是一定要去讀的,這已經成了她的執念。第一世,她為了上大學,為了反抗母親不公平的對待丟了小命兒;第二世,她纏綿病榻,不堪負重的心臟甚至不允許她按部就班的上學讀書,父母怕她承受不了高考的壓力,徑自斷了她的大學之路。
傅媽媽反對她讀書,她可以拼死抵抗,但是面對第二世疼她如命的父親母親,她卻不忍讓他們為了自己操勞,沉默的接受了他們的提議。
經過兩世的自己,早已知道學歷不能代表一個人的全部能力,更何況,第二世的父母本身就有著高學歷,她雖然沒法子正常入學讀書,但獲得的知識卻并不少。其實傅佩嵐自己也清楚,就算她真的讀了大學,也未必就能夠收獲多少新知識,可是仍舊忍不住期待,她想知道身處大學校園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自己兩世都渴望卻沒能擁有的東西,老天垂憐,讓她有了第三次機會,她如何能放棄?
這一輩子,她擁有健康的身體,擁有別人沒有的眼界,她沒有太多的不切實際的奢望,只是想把過去的夢想統統實現,無論是學習,事業,還是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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