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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響鈴姐(給風吹玲瓏響的加更)

他們要去給李秀華上墳。

現在不許搞封建迷信,他們沒拿香燭紙錢,只拿了幾張自己寫了字的紙。這是周晚晚提議的,他們又開始學習了,母親知道了一定高興,要拿給母親看看。

按三家屯這邊的傳統,年前是要上一次墳的。給親人燒點紙錢,也讓他們在陰間過個好年。可他們兄妹沒這個印象,去年是母親去世的第一年,也沒有大人指導他們。

當然,周晚晚是知道的,可今生回來的這兩年的年前都忙碌又混亂,她竟然也給忘了。

今天他們要去看母親,只是單純地想她了,想跟她親近親近,也想跟她交代一下他們今後的生活打算。

經歷了這樣一場變故,他們都有好多好多心裡話要對母親說。

周晨把周晚晚裹成一個小棉花球,又拿毛衣把她的頭臉全部包,才放到周陽懷裡揣著。

兄妹三人走出西屋門,正好碰上從東屋出來去請賓客的周春發。

“你們這是上哪兒去?一會兒你大哥結婚,你們都別亂跑了,擱家幹活。別一天傻不楞騰地就知道玩兒,眼裡一點活都沒有。”周春發一臉不耐煩,一邊往外走一邊交代他們。

周陽和周晨也往外走,“這老徐家閨女還沒娶回來呢,就把我奶給送進去了,還敢娶?”周晨淡淡地說道,“那個徐大力就是個沾邊兒賴(無賴),娶了他妹子就更抖摟不掉了。”

“小孩子家家地,胡咧咧啥!”周春發被周晨說中心事,頓時惱羞成怒。

周陽拉了周晨一把,攥著弟弟的手沉默地越過周春發。往院外走去。

“這是甩臉子給誰看呢!沒規矩地玩意兒!”周春發惡狠狠地念叨兩句就悶頭往外走了。

真要讓他這時候找周陽兄弟的麻煩,他也有點不敢,這倆半大小子發起狠來,那眼神就跟狼崽子似的,他犯不著跟他們較那個真兒!

周陽拉著周晨走了一段,正想著怎麼勸弟弟,周晨卻自己主動開口了。

“我知道說這些都沒用。我就是一時沒忍住。”周晨幫周陽整理了一下棉襖。摸了摸把小腦袋紮在大哥懷裡乖乖貼著的妹妹,感覺她的小腦袋依戀地蹭了蹭自己的手,眼裡就有了溫暖瑩潤的笑意。

“不用忍。你想說啥說啥。”周陽把懷裡的妹妹抱緊,感覺小小軟軟的一小團暖乎乎地貼著自己,心裡也跟著柔軟溫暖了起來,“以後咱再也不忍了。”

周晚晚聽著兩個哥哥腳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地響。心裡歡快而充實。他們兄妹的新生活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最重情誼的大哥能說出這樣的話。那就是真的放下了對周家人的親情了。

周晚晚輕輕地又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那好像是響鈴姐?”周晨看著前面一個在往前街去的小衚衕口走來走去的人說道。冬天穿得厚,又都用大圍巾把頭臉包住,要不是特別熟悉的人,離遠點還真認不出來。

“是響鈴姐。”周陽肯定地說道。

響鈴姐也看到了他們。趕緊衝他們走過來。

“這老冷天,你倆幹啥去?”響鈴姐的聲音跟她的名字一樣,脆生生的。聽著就讓人心裡透亮。

“是我們仨。”周陽拍拍自己懷裡的妹妹,跟響鈴姐笑著說道。一看就知道跟她很熟。

響鈴姐也笑了。輕輕地摸著小棉花包,笑著跟周晚晚打招呼:“小囡囡,你大哥帶你出來玩兒了?”

“響鈴姐,你在這兒站著幹啥?”周晨問道,還得一邊把要拱出來的妹妹塞回去,這麼冷的天,可不能讓她出來。

響鈴姐家在屯子最西頭,他們要從屯東頭去南山,響鈴姐要不是有意過來這邊,根本碰不上他們。

“我,我,”響鈴姐有點不好意思,從厚厚的棉巴掌(棉手套,只有大拇指分出來,其它四個手指套在一起,看起來像個巴掌)裡拿出一節麻繩,“我尋思上你家去,給你們幾個量個鞋底子,做兩雙鞋,起來早了,怕你們沒起來,就站這兒等會兒。”

一聽響鈴姐就是沒說全,一個屯子住著,走到他們家也就十分鐘的事,哪用得著起個大早來。很可能是孫老奶有什麼顧慮,不讓響鈴姐來,響鈴姐才起了個大早偷偷來的。

“響鈴姐,我們有鞋穿,你看,我媽早就給我們做出來了。”周晨伸了伸腿,讓響鈴姐看他腳上的棉鞋。

周晨和周陽腳上的鞋樣子齊整針腳細密,穿了大半個冬天了也不見變形破損,看著還有八成新。

“你媽手巧,針線活全屯子沒誰趕得上。我做鞋做衣裳都是她教的,就是沒她做得好。”響鈴姐有些不好意思,臉蛋兒被凍得紅撲撲地,烏溜溜的眼睛裡有隱隱的淚光。

孫老奶眼睛好幾年前就不好了,響鈴姐到了學針線的年紀她娘也不能教她,李秀華看著這孩子可憐,就手把手地教她裁剪、做鞋、繡花,還教會了沒上過學的小響鈴算工分、寫自己的名字,讓她在生產隊算工分時不用啥都聽別人的,心裡也能有底了。

所以響鈴對李秀華的感情特別深,平時上地幹活也對周陽兄弟倆多有照應,還幾次想去看周晚晚,都被周陽兄弟倆攔下來了,就怕周老太太難爲她。

響鈴現在年紀小,才十七歲,營養跟不上,又幹重活,再沒有好衣裳穿,就看著還是一副小丫頭沒長開的樣子。可週晚晚前世聽大哥說過,響鈴姐二十多歲的時候可是全鄉都有名的漂亮姑娘,唱歌跳舞都特別好,是*思想宣傳隊的臺柱子,好多小夥子爲了看她一眼,幾十裡地跑個來回都不當回事兒。

漂亮女孩兒的眼淚總是最具感染力的,周陽和周晨也都跟著眼睛熱熱的。

“你倆夏天的單鞋有嗎?我給你倆做幾雙單鞋吧?”說著。響鈴姐的眼睛柔柔地望向周陽懷裡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周晚晚,“再給小囡囡做兩雙,繡上花。”

周晚晚幾次想撲騰出來看看響鈴姐,都被她大哥給鎮壓下去了。臘月天,冰天雪地的,周陽是怎麼也不肯冒險讓妹妹出來,再凍著可咋整。

“響鈴姐。我們都有。等我媽給做的穿完了,我就找你給做。”周晨趕緊跟響鈴姐解釋。

“衣裳也有,我媽都做出來了。夠我們穿好幾年的。”周陽看響鈴姐還要說話,趕緊補充一句。

“你們幾個這是要幹啥去?這老冷地天,以後可別把小囡囡往出抱了,再給凍著。”響鈴姐輕輕地撫了一下週陽懷裡嚴嚴實實的小棉花球。

“我們。去看看我媽。”周陽有點艱難地說道。

在真正關心他們的人面前,周陽和周晨都是感情豐沛柔軟的孩子。一說到母親長眠地下,心裡難受得不行。

“是,要過年了,是該看看去。”響鈴拿棉巴掌抹了一下臉。吸了吸鼻子,長長地吐出一口白氣,故作輕鬆地說道:“我也跟你倆一起去看看。秀華嬸兒以前可喜歡我啦,看著我準高興!”

幾個孩子剛穿過小衚衕。寶成叔帶著一個大大的翻毛狗皮帽子挑著兩桶水走過來,“響鈴啊,井沿兒上那兩桶水是你打地吧?我看那桶是你家地。我把水給你倒了,要不都要凍成冰坨子了,你挑回去也麻煩。”

“唉!得虧寶成叔了,要不我都給忘了!”響鈴俏皮地一拍手,笑瞇瞇地跟寶成叔道謝。

“這孩子!”寶成叔以爲響鈴是貪玩兒跑了,忘了水桶,也沒當回事兒。

“陽子和小晨啊,你倆這是要上哪去呀?”寶成叔看見周陽和周晨,本來不打算停下來,跟響鈴打個招呼就走的,現在也放下水桶,認真地囑咐這兩個孩子:

“你倆上我家去,你嬸子包粘豆包了,給你倆留了一蓋簾兒呢,就等著你倆去給你倆烙糖豆包。響鈴也去,你嬸子可喜歡你了!”

寶成叔喜歡孩子,可惜寶成嬸兒生了三四個,就留下一個二柱,寶貝得不得了,連帶的他們對屯子裡的孩子也都很和善。周陽在農田基建隊幹活時,寶成叔就對他多有照顧,太累的活怕他身子骨沒長成累壞了筋骨,都主動幫他幹。

糖豆包是把蒸熟的豆包放在鍋裡用油煎得兩面金黃,出鍋再撒上糖,香香甜甜糯糯還帶著一層酥皮,別說是在大災荒剛過人們還普遍吃不飽的年代,就是到了八十年代,農村的很多家庭也不會輕易給孩子做這麼費油費糖的吃食。

“不用,寶成叔,留著給二柱吃吧,我倆都這麼大了,咋還能吃小孩子吃地零嘴。”周陽趕緊推辭。

“大啥大!”寶成叔眼睛一瞪,“都是孩子!今兒下晚兒(晚上,這裡寶成叔是指晚飯時間)就去,別亂跑了,這死冷寒天地,再凍著!”

寶成叔挑著水走了,嘴裡還跟自己低低地念叨著:“都還是孩子吶!命苦啊!”

“響鈴姐,等開春清明的時候你再去看我媽吧,今天趕緊把水挑回去,你出來老半天了吧,看孫老奶再著急。”周陽善解人意地跟響鈴姐商量著。

響鈴也想起來,她一大早吃了飯就打著出來挑水的幌子跑這兒來了,這麼半天不回去,她娘說不定得急成什麼樣呢。她娘眼睛不好,入冬以後又有病,炕都下不來,想出來找她都不行,只能在炕上乾著急。

唉!響鈴在心裡嘆氣,她也就是想來看看幾個孩子,再幫著做點針線活,那老周家真被扣上帽子,跟她又能有啥關係?她娘還非不讓來,要不能整成現在這樣嗎……

響鈴姐去井沿兒挑水去了,說啥都不讓周陽替她打水,催著他們趕緊快去快回,看再凍著。

告別了響鈴姐,周陽兄弟倆的心情複雜得無以言表。

人與人之間善意的表達與血緣沒有任何關係,只看本性好壞。周陽兩兄弟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這一點,心態上也越來越平靜。

周家人對他們所做的一切,他們不會再因爲他們是親人而倍加痛心。他們會用更冷靜更堅決的態度反擊,會更加堅強,會不給他們任何機會再傷害自己。

他們已經不再是三兄妹的親人。

走到屯東頭,遠遠地就看見一羣人圍在一起,劉永貴媳婦粗糲的大嗓門傳得老遠,“……我吃那麼大虧我找誰去?十隻雞崽子,八隻公雞!我今年這一年算是白挨累了!一個雞蛋沒吃到嘴!你還敢管我收雞崽子錢?我還沒讓你賠錢呢!我們一家子明年連鹽都吃不上了,你說咋整吧?”

周陽兄弟倆一聽就樂了,這個劉永貴媳婦又整這事兒欺負外鄉人了。

劉永貴媳婦可是全大隊出名的愛佔便宜,前些年爲了多佔鄰居一壠園子,她能當衆脫褲子威脅人家。

至於賴賬不給雞崽子錢,她也不是第一年幹了,估計今年春天來賣雞崽子的外鄉人是個新手,還不知道她的名聲。原來那個已經不肯賣給她了。

這個時候還沒到政治形勢最緊張的六六年,五十年代中後期割資本主義尾巴的第一波大潮又過去了,對政策允許的家庭養雞、養豬業就相對寬鬆一些,私下裡賣個雞崽、豬崽大隊和公社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任了。

三家屯這邊賣雞崽子的大都是外鄉人,春天來賣,到年根兒底下來收錢。而且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公雞不收錢。

也不用去家裡驗看,只要你說今年買得雞崽里長大後有幾隻公雞,他就給你把錢減下去。農家樸實的觀念裡,占人家一個雞崽兒錢的便宜那是多丟人的事兒!爲了這個被屯鄰講究,壞了名聲,以後兒子娶媳婦閨女嫁人都得受連累。

所以雖然生活困苦,卻基本沒人破壞這個規矩。

劉永貴媳婦是個例外。

她是每年都得鬧這麼一出的,賴不掉所有的錢也得少給點,反正就沒有一年是痛痛快快給人家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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