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繁花落盡

顧淺凝只覺得呼吸困難，眼前一陣一陣的發(fā)黑。他的手勁特別大，每次鉗制住她，總像一下將她的脖子擰斷掉。

季江影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她，盯著她一張絕艷的臉慢慢血色盡失，指掌還是一點(diǎn)點(diǎn)松開。

背過身去，冷冷說：“滾出去！”

顧淺凝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心想，季江影這樣的人贏慣了的，應(yīng)該是輸不起的吧。他憑一已之力就可以締造一個王國，神秘又強(qiáng)大，到現(xiàn)在也沒能摸清那個暗黑勢力的底細(xì)，甚至摸不清他有多強(qiáng)的軍勢實力。一直以來盤踞在調(diào)查與暗殺的階段停滯不前，沒有進(jìn)展。只有一批一批的特工死在他的手里，悄無聲息。他將整個基地玩弄于鼓掌之中，讓多少人不得安寧，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計其數(shù)。

可是，沒有辦法，調(diào)查不清就不敢輕舉妄動。那個島嶼一定只是一個很小的棲息地，她蹬上過，像個王國，華麗異常。設(shè)施完備先進(jìn)，想攻克，進(jìn)去之后想全身而退，都是極其困難的事。多少人有去無回，它兇神惡煞吞噬人的性命。

卻一定不是整個暗黑帝國的全部，或許只是冰山一角。

顧淺凝看著他，明明是風(fēng)流倜儻的一個人，得天青睞，無與倫比，卻這樣可怕。淡薄得像是一只殺人狂魔，要起人命來，比誰都要云淡風(fēng)輕。

只有將他這個強(qiáng)大的幕后推手鏟除掉，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

季江影轉(zhuǎn)首看她：“怎么還不走？想像你的戰(zhàn)友一樣，死無葬身之地？”

他竟然還敢說，那些人死了，他說起來的時候心安又理得。

顧淺凝竟然笑了，滟滟風(fēng)情，她說：“好啊……”郁郁青青一臉笑，她想起一句話來，是季江影形容她的，素手裂紅裳，他們都是手沾人命的人，殺起人素來無比凌厲。那樣風(fēng)情入骨的笑意，仿佛靈魂已然起脫。

唇畔輕啟：“一起去死吧?！?

季江影目光凝緊，愕然的看她。

“你覺得你有本事殺了我？”

“沒有，但我可以為你引一條死路，帶著你下黃泉。”

季江影俊顏一點(diǎn)點(diǎn)變得狠戾，仿佛是預(yù)知到了什么。

“顧淺凝，你瘋了，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一樣都會死?！?

她知道，所以做好了訣別式，和這世上所有與她有關(guān)的人做了最后的了斷。

“我沒什么好放不下的了。”

至于這個孩子，緣起緣滅，就這么多。如果人有來世，做牛做馬她還給他。

季江影頓感危機(jī)四伏起來，他是組織里的人，不會不了解他們了結(jié)人命時的套路。這里一定已經(jīng)被盯緊包圍了。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他們會將這里引爆，連你也逃不出?！?

她竟是這樣傻。

顧淺凝凝望他：“我沒想逃出去。”

季江影有剎那的時間是笑著的，拿命來陪他赴一條死路，這樣決絕，只有他們這群瘋子才做得出。

說到底這個女人跟他很像，像到仿佛是他身上的一根肋骨。或許正是因為她有這樣強(qiáng)大的信仰，堅定的信念才會被他看在眼里，錚錚鐵骨，才是千萬人中不同的那一個。

不論是愛人還是守護(hù)，實則沒人比他們更加死心踏地。

才入伍的時候，他們曾立下誓言，為打擊國際犯罪，維護(hù)世界和平貢獻(xiàn)終生，此生不悔。

字字句句鏗鏘有力的念出來，如果不是他的手下，那二百零三條人命石沉大海，他一定到死也會跟她一樣，目光堅定，神色從容，堅守自己的信念一輩子。

她問他，可曾怕過？怕到不能心安，整晚整晚的失眠，睡不著覺？正是因為那樣，所以他不敢承認(rèn)。

可是他無怨無悔。

巨大的爆破聲響徹耳畔，定位，引爆，只需幾秒。

他的笑容被光火點(diǎn)亮，那樣明亮，顧淺凝瞇起眼，從來不曾看到一個男人笑得如此妖艷動容。他該最先一槍了結(jié)她的。

可是不等她反應(yīng)，季江影已經(jīng)擁著她快速帶往樓上，大門被破開，嘩啦啦的腳步聲紛沓而至，他們從天上來，有直升飛機(jī)轟鳴的響動，整個世界如同被打翻開來，混亂不堪。

房屋轟塌，瓦礫，煙火，崩塌如世界末日。身后，阻擊手舉槍瞄準(zhǔn)……

一秒鐘，再有一秒鐘他就可以帶她跳下去，沒進(jìn)一個最黑暗的角落……

顧淺凝驚愕抬頭，上面一塊天花板滅頂壓下。好了，眨眼就可粉身碎骨，他們?yōu)橹约旱男叛?，就這樣此生無悔。

季江影腳步遲緩，將她擁進(jìn)懷里，撲到，滾落……狠狠砸在身側(cè)，煙灰激起，嗆嗓的疼意。接著槍聲四聲，如同四月的響雷，一道亮眼的閃電之后，悶雷聲滾滾。

那一扇窗還是被他大力破開，窗簾被鼓吹起，宛如巨大的羽翼。顧淺凝沒想逃，卻被他拉著一同下墜。

他說：“一起下地獄？算了，季江然馬上會來接你。”

阻擊手被瞬間崩塌的建筑物隔離身后，掩埋其中。

直升機(jī)在頭頂盤旋，草木時起時伏，衣衫翩然紛飛。探照燈打下來，四處亮起燈火。就像舞臺上最絢麗的燈光，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亮起來，打到人的身上去。

他們在空曠的舞臺中央，在雪亮的追燈光柱上，眉與眼都變得清析，每一個線條輪廓都是那樣清析分明。

顧淺凝驚怔的半跪在地上，有溫?zé)岬囊后w打濕她。腥咸之氣迷漫，她一雙手竟有些微微的顫。

其實他大可以扔下她，他那么想殺她，扔下她，正好看她死無葬身之地。還是死在自己同伙的手里，是多大的快意恩仇。何必要像這樣成為他的累贅，他一定知道她的身上有定位儀器，追蹤她，連爆破都是同步的。扔下她，或許他就可以逃出去，他不是沒那樣的本事。

可是，現(xiàn)在他一定已經(jīng)逃不出去了。

她的任務(wù)完成了。

“為什么要管我？”

季江影看著她，眼睛里閃爍一點(diǎn)兒光亮，模糊而明亮，像是破碎的星子。

“我好像……”好像已經(jīng)愛上你了。

他的喉結(jié)滾動，說到一半就止息。

煙火如光彩四溢的弧光滑落，像無數(shù)道流星，帶著這世上最繁華的星光萬點(diǎn)，散落在夜空的盡頭。只是不能說，他不過執(zhí)意的愛著她。

指腹觸摸自己胳膊上的傷疤，是她曾下狠口咬上去的。她留給他的，不過就是這個疤痕最永遠(yuǎn)，跟著他同生共死，是唯一一輩子不能抹煞的印記，證明他曾有過她。至于她身上的味道，每每他努力回想，總覺得無力，就快要記不清了。

這一刻倒像是好的，無數(shù)燈光交相輝映，是直升機(jī)上投射下來的，也有遠(yuǎn)處絕塵而來的車燈，和漫天星光盡成一色。這樣繁華的夜色，在他的有生之年里，勾勒出兩人虛幻的天上人間。

而她近在咫尺，鬢發(fā)散著種甜味的香，只要他低下頭，就能輕輕的吻上去。她的臉，像華麗的電影鏡頭，美輪美奐。

他想過有一天會慘死，卻沒想過有這樣的一個人陪在身邊。

明天她就要嫁給別人了，他生不如死，或許這樣，亦是好的！

他累的不得了，也想過結(jié)束。這一刻擁著她，仿佛天長地久。

這世上，他曾動過怎樣的心思，消亡之后，再不為人知曉。

命運(yùn)如一場惘局，誰都沒有錯，不過就是被上天操縱的棋子，若說哪里錯了。只是生不逢時，他們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有相同的信仰時，他和她并不認(rèn)識。等到相見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他們站在彼岸，只能像一對仇人似的相互獵殺。

季江影手指抬起來，撫上她的眼角，他總有這樣的小動作，出其不意。

指腹冷透了，比往時更冷。

有一點(diǎn)兒凄楚的笑，輕撫她的眉眼：誰能夠想象眉毛那么短，天涯卻那么長，離合中蕩漾，紅塵里飛揚(yáng)，回頭已經(jīng)趕不上。

“季江然是真心愛你的，這世上沒人比他更愛你，你在組織的眼里可有可無，在他眼中卻比命還重。我就這一個弟弟，你要是讓他不好過，做鬼我也不會放過你。顧淺凝，但凡是個人，就得有良心?！?

季江然的速度很快，他的每一棟房產(chǎn)跟他都有信號連接，及自動報警設(shè)施，早在危險靠近的時候第一時間感知，馬不停蹄趕過來。

頓時混亂不堪的場面，光和影才會這樣交織。

他明眼看著季江影和顧淺凝怎樣從二樓的窗子上跌落下來，燈光將那一雙人點(diǎn)亮，他看到季江影身上綻開的花，大朵大朵的，他的喉嚨發(fā)緊，一剎那竟忍不住微微哽咽，只覺得喉嚨里腥咸難耐，鼻骨也酸的厲害。

狠戾的咬緊唇：“把那個飛機(jī)給我打下來?！?

速度一定要很快，這樣大的動靜，警方馬上就會感知到，盡管這是山上僻靜偏遠(yuǎn)的別墅區(qū)。

靠過來，季江影幾乎沉重的睜不開眼。

季江然眼眸腥紅，噴發(fā)出火焰來，卻又淚光閃爍。彈指一瞬，光陰竟如此輕淺無情。他從來沒想過，不等老去，就要跟自己的哥哥分道揚(yáng)鑣。

他氣瘋了，一伸手扯過顧淺凝，從沒這樣惱過一個人，手中光火一閃，打到她的腿上。

“顧淺凝，我殺了你！”

他說過，總有一天他會打斷她的腿，她如此不安份，這一天還是早早的來了。

顧淺凝輕哼一嗓，一條腿劇烈下沉，膝蓋扎進(jìn)泥土中。卻不吭聲。

季江然扯著嗓子：“把她給我拖到車上去，將她身上的通訊工具搜出來。”

一伸手臂接住季江影下沉的身體，喉結(jié)動了動：“哥……”

季江影強(qiáng)撐起眼眸，看清是他，桃花眸子微微彎起，嘴角跟著上揚(yáng)。兩人有一樣的眉眼，和單薄的嘴唇，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心意相通的好兄弟。從小一個拳頭兩個印子，他們所向披靡，從來不落人后。小的時候幻想行俠仗義，每個男孩子都有一個英雄夢，他們就那樣背靠著背，說好了要打遍天下無敵手。

他說：“哥，你不能這樣，你打起精神來……”

季江影無力至酸觸，只能沖他微微的笑，當(dāng)年他進(jìn)基地當(dāng)一個特工，他羨慕不已。他有更機(jī)智的頭腦，小小年紀(jì)玩轉(zhuǎn)整個金融界。他也想當(dāng)特工，懲奸除惡。他說：“哥，要不我去當(dāng)特種兵吧，我這樣的肯定能考過吧?！?

他說：“算了，你這樣奸詐的人，不混業(yè)界可惜了，而且家業(yè)這么大，總要指望你的。”

季江然從來都知道，他不過怕他受到傷害，從此每一步都要踏在刀鋒上，季江影不怕死，卻怕自己唯一的弟弟受這種非人的磕碰。

那個留下來繼承家業(yè)的，無疑要是命更長的那一個。

季江影覺得無撼，他是哥哥，長次有序，那個早走一步的一定該是他。

“是哥對不起你……將你拉到九重地獄里去……這些年我沒有一天不后悔，后悔你為我做的一切，不該拉上你的……”跟他指掌相握，微微的笑著：“明天你的婚禮哥不能參加了，過鋼易折……既然那么想留下她，轉(zhuǎn)身吧，本來就不關(guān)你什么事……”

季江然要瘋了，抱著他上車，他要帶他去醫(yī)院，找最好的醫(yī)生，子彈取出來就一定能活，他不是一次中彈，哪一次都是大難不死……他就是這樣絮絮的想，腦子里一刻不曾停息，唯怕一停下來就崩潰了。

他不敢讓自己停下，緊緊抱著季江影，一聲一聲的喚他：“哥……哥……”

他怎么敢停下來，他的身上都是血，將衣服打透了，那樣鮮艷的顏色染遍全身，而他的生息卻那樣薄弱，慢慢的，慢慢的，連眼睛都睜不開。

季江然顫抖著聲音不停的跟他說話，嗓音沙啞，他覺得害怕，眼淚一滴一滴砸到他的身上。

他說：“哥，你回我一句……”

可是季江影已經(jīng)聽不清析，一句也聽不清，陷在自己混沌的世界里，思緒紛飛，他跟魔障了一樣的陷下去。

像放電影一樣，從小的時候就開始，那些滿天的飛絮，旋轉(zhuǎn)在放學(xué)歸家的路上。揚(yáng)揚(yáng)灑灑，像是一場細(xì)雪。

那個時候季江然就那樣調(diào)皮，他一直很調(diào)皮。常有女同學(xué)追著他打，而他笑得很大聲，一溜煙就跑掉了。那時候的他多貧啊，校領(lǐng)導(dǎo)到老師，幾乎沒哪一個能招架。

只是學(xué)習(xí)成績出奇的好，幾乎不費(fèi)什么力氣。高中晚自習(xí)的時候一心想著逃課，這是他的專長，小的時候就愛這么干。

小學(xué)的時候上補(bǔ)習(xí)班，他倦得要命，哥倆兒一起逃跑。那時候身高不夠，學(xué)校的圍墻很高，爬起來吃力，連他都覺得不容易，何況是季江然。他就先爬到圍墻邊的大樹上，然后踩著枝椏上墻，季江然有樣學(xué)樣，跟著他爬上樹。只是圍墻那樣高，跳下去的時候他坐在墻頭猶豫，他在下面沖他招手：“下來，有哥呢?！?

他在下面接著他，等著他跳下去。被他砸在身底下，小胳膊小腿兒被他砸得生疼。

季江然那時候看的武俠片不少，滿腦子的江湖義氣，就想學(xué)人家兩肋插刀。

“哥，以后我為你上刀山下火海。”

季江影斜睨他：“用不著，你自己少惹事，少讓爸抽兩鞭子就行了?！?

再后來長大了，他去國外讀書，天高皇帝遠(yuǎn)，家里人的話不肯聽。偷偷去驗了兵，只知道是特種兵，到底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直到正式進(jìn)了基地，才知道是國際特工。

好在他天生資質(zhì)高，本來就有極好的底子，學(xué)東西又特別快，成績永遠(yuǎn)是最好的。十九歲成為先驅(qū)者，二十歲當(dāng)組長，二十二歲就已經(jīng)當(dāng)了教官，他簡直就是組織里的一個奇跡。

整個基地的領(lǐng)導(dǎo)都知道他，對他的看重可想而知，一直精心培養(yǎng)，就是想將他培養(yǎng)成核心長官。

除了季江然，誰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只知道他自打去國外讀書，整個人便忙起來，有的時候一年也不回來一次。

一次季江然去找他，他這樣知頭醒尾的人，很快覺察出他的異樣。

之前只是問：“哥，你是不是加入什么組織了？”

他這樣問，只擔(dān)心他加入什么非法集團(tuán)。

本來就是極其保密的，最后還是告訴他，就算不告訴他，終有一天他也會尋著蛛絲馬跡查出來，到時候一定更麻煩。就算跟他說了，也一定會為他保密，他們打小就有很多僅兩人知道的秘密，從來都是彼此心知肚名，卻永遠(yuǎn)守口如瓶。

果然，一直到現(xiàn)在，季江然不曾對任何一個人說起過。

就連季銘憶和簡白都不知道。

季江影也曾是個信仰堅定的人，從加入組織的那一刻起，便打算此生至死不渝?？吹侥菢拥念櫆\凝才覺得歡喜，如同看著當(dāng)年的自己，年少時執(zhí)意又坦蕩的模樣，像個錚錚鐵骨的戰(zhàn)士。一定要是這樣不畏生死，再怎么百轉(zhuǎn)千回，崇高的理想不能轟塌，哪怕不顧一切。

他一直告訴她，要識時務(wù)?？墒牵婵弦婏L(fēng)使舵，他又不見得會這樣喜歡她。

人總是這樣矛盾，所以才拿自己沒有辦法。

就像他明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條不歸路，卻沒辦法再堅持自己的信仰。那些隊員是他用心血澆灌，一手帶起來的。年紀(jì)最小的，只有十八歲。最大的，死去時也不過二十六歲，那樣年輕的生命，和他自己弟弟一樣的好年華。當(dāng)年他從他們的父母手上將人帶出來，到最后卻沒能送回去。

臨行前冷雨紛飛，順著臉顏滴滴落下，便沒想過蒼天有淚，或許就是個悲涼的預(yù)兆。

只記得那一張張年輕的臉，每個人都只是一臉的義無返顧，肅整而端正。他沒教過他們畏懼，也沒教過他們退縮，更沒教過他們軟弱和姑息。他自己的隊員，哪一個都多少沾了他身上的一些秉性，像極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其中多少人第一次出行任務(wù)，雄心壯志，跟他當(dāng)年一模一樣。只是沒他幸運(yùn)，他活著回去了，而且活到了今天。

任誰都不會想到，分別的剎那竟是此生照的最后一面。從此天人相隔，這一走是回不來的。

還記得軍裝肅整，有人跟他打報告。不過是想給他一個擁抱，那個僅有十八歲的孩子。把他當(dāng)神衹一樣信奉……

他不容許自己的士兵軟弱，要么英勇的活著回來，要么就窩囊的干脆死掉。便是連這樣他都沒有應(yīng)允。

那一晚是他送他們離開，雨聲轟鳴，連腳步聲都聽不清楚。竟像走得無聲無息，連背影也很快消失不見，眨眼被大雨吞噬。

他在訓(xùn)練場上站了很久，幾乎是一整夜，整個訓(xùn)練場上空空如也，他也沒由來的心慌。還沒哪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要整組隊員出行。

那時怎么會想到，再不擁抱就是罪。

如果他明知這些人是基地有意派去送死，只為做一個巨大的誘餌。就算拼了性命，也不會將人派遣過去，太殘忍了。

明明是可以挽救的，最后卻寧愿選擇遺憾舍棄他們，他們的生命在正義的角逐里變得卑微不已。以為可以光榮回歸，卻通通死在那條船上，尸沉大海。

那一刻他心如死灰，基地的信息終端，看著感溫定位移一個一個信號終斷。如同抽掉他的肋骨，一根一根，從他鮮活的生命里抽出去。抽至空蕩，你問他是什么感覺？疼不疼？

季江影覺得那一刻他要痛死了，直比自己死一千次一萬將還要痛不欲生。那滴滴聲響就像心跳，二百零三下，他靜靜的數(shù)著，數(shù)到最后一個，心跳仿佛是停止了，全身冷透。

從那以后他就像被惡夢魘住了，再也沒有醒來過。

每每冷汗涔涔，頭痛不已。

顧淺凝問他，你怕不怕？他是怕的。所有先驅(qū)者通通死掉了，只有他一個人活著。他一步一步走到高位上，可是他心中的憤怒一刻不曾停息過。他害怕回憶那種兩手驟然一空的感覺，他的隊員有生之年，那樣去了，竟一個都沒有回來。

后來他去那個孩子家里看過幾次，當(dāng)年選兵的時候遇到，他父親將他交到他的手上。季江影看著他身上的那種頑劣，只覺得跟自己的弟弟有幾分相像。他將人帶到基地去，自然不會說是特殊的兵種，到死他的家人也不知曉。只以為被派出執(zhí)行任務(wù)，每一次見他，都要問：“回來了嗎？”

真真如刀割，將他的心都剜痛了。

不會回來了，此去經(jīng)年，再也不會回來了。

季江影那樣累，以至于精神都垮掉了。

當(dāng)年明明是個錯，只是錯誤的時候沒有人肯糾正。直到后來意識到，所有前驅(qū)者成為基地里的一個禁忌，再沒人提及，連他們的功勛也一朝抹煞了。

“哥，你還有我呢。”

季江影仿佛還是站在雨中，時光凝滯，他就站在那個原點(diǎn)上動彈不得，天與地被雨簾串起，嘩啦啦的響聲，世界那樣吵雜，實則不過他一人。

有人這樣喚他，他回頭看到季江然。睡夢中天開始放晴，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陽光充斥他的眼角，那樣明亮。

無論到什么，他的弟弟都肯為他兩肋插刀。

一只手扣在他的肩膀上，肩章劃破了他的掌心，季江然扯動嘴角笑意從容，漫不經(jīng)心的噙著狠意：“我?guī)湍阌懛?，他們虧欠了你組員什么，我?guī)湍惴挠懟貋?。?

小的時候玩游戲，兄弟兩人廝殺，臉紅脖子粗，互不相讓。

出去跟別人玩，兩個人一眨眼，輕而易舉的耍陰謀詭計，打遍天下無敵手。

兒時讀金墉，有一個大俠夢，不說倚劍天涯，也要做縱橫天地間的一匹狼。

慢慢的，待繁花落盡，夜深忽夢少年事，安然亦惆悵。

我們被世事改變了。

有朝一日再回首，或許就變成連自己都討厭的模樣。

季江然覺得這一生的夢做了很久很久，到最后苦不堪言，終于走到盡頭了，反倒輕松許多。軟軟的無力，就想要睡過去。

有人喊他的名字，遠(yuǎn)在天際。

他恍惚看到小時候，他偷跑出去玩，被季江然發(fā)現(xiàn)，并追出來。他走到街尾，季江然還在街頭，扯著嗓子喊他：“哥……哥……”

可是，他跑遠(yuǎn)了。

有的時候人有一點(diǎn)兒私心，再好的弟弟，也不是去哪里都可以帶上他。

季江影說：“我可就你這一個弟弟?！?

季江然說：“我也就你這一個哥哥?！?

季江然覺得忍不住，聲音沙啞又哽咽，可是他要走，他留不住。就像當(dāng)年他拼了全力追他，最后摔倒了，膝蓋蹭破皮也沒能追上他。每個人都有頑意，季江影也不例外。眼見他又要扔下他，一個人走遠(yuǎn)了。

基地最后一個先驅(qū)者，終于被他們親手鏟除掉了。

“哥……你不能睡，你醒過來，醒過來啊……”

季江影沉沉的睡過去，覺得許久以來，從沒有過這樣的深睡眠，他不忍讓自己醒來。

顧淺凝小腿中槍，一直在流血。被人帶到臥房放到床上，轉(zhuǎn)眼將床單補(bǔ)罩都染紅了。

下人在樓下急得打轉(zhuǎn)，整個別墅被團(tuán)團(tuán)圍起來，她想上樓，幾次都被攔下來。

最后季江然從外面走進(jìn)來，全身都是血，面目更是冷得猙獰，一臉陰霾的直接上樓。

顧淺凝聽到腳步聲，坐起身。

下一秒門板被破開，季江然已經(jīng)將槍口對上她的腦袋。

冷漠的看著她：“你滿意了？”他眼眸腥紅，盯緊她，嗓音很輕，仿佛一大聲就會破了喉：“你們動彈我大哥干什么？怎么不沖我來。你的那些同伴是我殺的，所有決策性的命令都是我下達(dá)的，最后將你們基地一網(wǎng)打盡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也都是我在謀劃，我就是你們一直想鏟除的島主……你知道你為什么在他的公司里查不出任何破綻么？他本來就沒有問題，所有問題都在我的身上，我手下的產(chǎn)業(yè)就是一個暗黑集團(tuán)，所有你們想得到，想不到的事情我都做。你們?yōu)槭裁凑疑纤课掖蟾缢懒?，你他媽的滿意了？”

他聲音越來越大，已然到了失控的地步，槍口逼近她一分，狠狠抵在她的腦袋上，他一定要?dú)⒘怂?

叩動扳機(jī)的手指微微動，眼淚簌簌而下，顧淺凝從來沒有看過，一個男人可以像這樣哭到哽咽無聲。

顧淺凝臉色發(fā)白，卻一句話也不說。

只是心酸的想，原來他才是島主，那個最強(qiáng)大的幕后操控者，殘忍，嗜血，詭計多端，神秘莫測。還有……她喉嚨哽了一下，一顆很大的眼淚劃破眼角，落在自己按在床上的手背上，滾燙灼燒。

原來一開始就是他，兩世今生，竟然是他。

她緩緩的閉上眼睛，早在她準(zhǔn)備這樣做的時候就沒打算活著。

不覺得害怕，也不感覺難過。她的教官也沒教過她那些。

季江然薄唇抿緊，緊得只余一道白痕。那只手微微的打著顫，他想，今天不是討伐她的好時候。他沒了哥哥，只是太難過了，所以悲傷得連殺戮都要下不去手。

“你手里的電話是上官小小給你的？”

顧淺凝驀然睜開眼睛看他。

季江然狠狠的盯緊她：“你早有預(yù)謀！早在上官小小來找你的時候，不論逃不逃得出，你都已經(jīng)謀劃好了一切。你的后手永遠(yuǎn)這樣致命狠毒，顧淺凝，我還真是不能小看你?！?

上官小小的電話全球定位，走的時候悄悄的留給了顧淺凝。一定是兩人在房間聊天的時候，就已經(jīng)謀劃好了這一切。

季江然一下便想透徹了，上官小小的父母是高官，想提交一份密令到國際組織一定不是什么難事，而顧淺凝就是這樣有本事，有本事讓基地信任她所獲取的一切，并追蹤她身上的信號，短暫而準(zhǔn)確的爆破，了結(jié)季江影。

這樣無論她逃不逃得出，基地里的‘叛徒’都能被成功捕獲。

難怪她不想著逃了。

當(dāng)晚交戰(zhàn)十分短暫，從爆破到射殺，前后不過幾分鐘的事，是他們的一貫作風(fēng)。連當(dāng)?shù)氐木蕉紱]有驚動，等到有人報警趕過去的時候，戰(zhàn)火已經(jīng)止息。他們的速度就是這樣快，空隆而來，直升機(jī)也是不惹眼的，好多財團(tuán)都買得起，低空飛行，根本不會引人關(guān)注。

一確定季江影要害中槍，機(jī)密任務(wù)就已執(zhí)行完畢。

等他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撤退。

季江然想不出別的，看到手下人從顧淺凝身上搜出的電話，覺得是在哪里看到過。這一會兒他終于是想起來了，上官小小。

顧淺凝終于肯說一句話：“跟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上官小小一定不知道，只怕上官小小到現(xiàn)在還搞不明白她什么身份，是將機(jī)密傳送至哪里。

她不會傻到將這樣重要的信息透露給一個外人。

“顧淺凝，我一定會殺了你?！?

“我就沒想著會活?！?

季江然虎視眈眈，眼睛狠戾的瞇起來，他還是開了槍，子彈劃過去，將她的鬢發(fā)打散了，槍聲劇烈地在她耳畔炸開，顧淺凝的耳朵嗡嗡的響起來，他的聲音摻雜其中，也是嗡嗡的顫。

“這輩子你哪里都休想去，我要讓你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