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認錯爸爸了
季江然一到公司,吳勝超就說:“季總,林小姐之前來電話,問您什么時候有時間,她新品發布會才結束,想請您吃飯。”
季江然推開辦公室的大門,隨口說:“嗯,我知道了。”
林嫣然現在事業做的不錯,算是小有成就。一直不忘季江然當年的提拔,如果沒有季江然她不可能走到今天,興許一輩子都只能做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職員。季江然絕對算是她的貴人了。雖然貴人多忘事,只要她不打電話,他可能永遠都想不起她,可是林嫣然仍舊感激他。
季江然得出空來給她回了個電話。
只說:“祝賀你,吃飯就算了,這幾天很難抽得出時間。”
“二少,謝謝你,要是沒有你的幫忙,不會有我今天小小的成就。”林嫣然老生常談,接著脆生生的說:“如果這幾天你沒時間,那就等我從老家回來,無論如何二少要賞光。到時候我從家里帶點兒陳釀過來,絕對算是純正的好酒。”
季江然手上翻開資料的動沒停:“你要回老家?s城是吧?”
他永遠只是記不住,不論問多少遍,都是這種不確切的模棱兩可。
林嫣然習慣了,也只是笑笑:“是啊,是s城。”
季江然在頭腦中打點路線圖,挑了挑眉:“和z城豈不是相臨。”都是南方的兩個城。
“是啊,二少怎么突然問起z城了?”
季江然停下手里的動作,閑坐到椅子上。
“明天要去z城辦點兒事,要不要捎你一程?”
林嫣然笑了一下:“好啊。”
掛斷電話之后又好笑,這些年她和季江然的距離永遠保持在這里。好像再沒有走近過半步,可是她仍舊覺得滿足,至少沒有推遠她。他雖然想不起她,每次即便是道謝,也不敢直來直去拔打他的手機,說不出他哪一時心情不好,就會亂發脾氣。但是可以直接打給他的秘書,免去公式化那套作派。
林嫣然整理好了一個簡單的行李箱。第二天一大早接到季江然司機的電話,然后來家里接上她。
季江然就在車里坐著,衣冠楚楚的,他現在真是越來越講究了,每次見他都是西裝襯衣,嚴絲合縫。以前林嫣然還看過他挑染過頭發,雖然是那種低調的深色,也覺得這人很陽光。可是這些年都是這樣有板有眼的,耳根那里修出好看的弧度,整個人干練清爽,原來男人也是可以說長大就長大的。
司機把她的行李箱接過去放好。
林嫣然坐進來跟他打招呼:“二少,怎么想起開車去z城?”
季江然沉沉的笑了聲:“別提了,之前去京都被一個孩子給騙了,所有證件都不見了。”
林嫣然驚了下:“有這種事?”
大千世界,什么事沒有呢。
薄云易很快找到z城來,他的頭腦不僅不空,還十分縝密。并非盲目的翻遍所有城,按照資料上提供的信息,很快便輾轉到這里。
很簡單,他想穆紹然如果真是顧淺凝的孩子,他一定是沒有爸爸的。所以除去那些有父有母的孩子,再除去那些跟父姓的,最后目標就鎖定在這里。顧淺凝一定改姓了,姓穆,他淡淡的笑了嗓,倒是極有可能。小孩子跟她姓的可能性幾乎是百分百。
放眼所有資料,穆西和穆紹然這一對母子就實在太顯眼了。
薄云易拖當地機關查了一下,很快得來確切的信息。
從當地派/出所走出來的時候,薄云易心跳就開始加速,許是跳得太厲害了,就跟心臟病患者一樣,出虛汗,渾身無力。
坐在出租車上,幾乎是嗓音發干,把小區的地址報給司機。看著車窗外涌過的人潮和車潮,都是跟他不相干的事物,這一刻卻仿佛擾亂著他的心智,無論如何不能平靜。
最后只得閉起眼睛來休息,心跳還是很快,薄云易抬手緊緊的按著胸口,掌心里都是汗,粘乎乎的。他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這樣緊張過,就覺得心都要跳出來了。連嘴巴也不敢張,天真的以為它會從喉嚨里冒出來。
他一定是瘋了。
車子一直開進小區,司機停下來叫他。
“先生,到了。”
薄云易從錢夾里抽出張一百塊的給他。
“不用找了。”
站在樓下往上看,當地機關提供的材料相當明確,那個叫做穆西的女人和孩子就住在這一單元的三樓東戶。
薄云易幾乎是萬水千山為她奔赴而來,一路上食欲不佳,只是喝水,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他就這樣望眼欲穿的在找一個人,做夢都是不停的走,不停的走……背著大大的包,白花花的鞋子踩在干枯的馬路上,每一步都焦燥,那種迫切到死的心態,折磨瘋了他。
薄云易睡醒的時候就在想,如果哪一天查出她的蛛絲馬跡,他會不顧一切沖上去,然后緊緊抱住她,把他這些年的懊悔與思念說給她聽,通通都說給她聽。
可是,這一刻他動不得,一雙腿像灌了鉛似的。
只得站在那里一眨不眨的看著樓上,頭頂是花白的日光,汗出的更厲害。
怎么辦?
薄云易有生之年,發出這樣無助的嘆息,他該要怎么走上去?
穆紹然一出樓門就看到他,怔了下,整個人僵在那里。這些天他一直想去京都找他的,可是穆西無論如何不放他一個人外出,他怕跟她拗大勁了,她真的后悔生了自己。卻沒想到,他反倒找來了。
他幾乎一剎那死心塌地的認定,這就是他的爸爸。
“你來這里干什么?”當年害得穆西還不夠苦么,以至于到現在都不原諒他。
薄云易看到穆紹然,一陣欣喜。
“是你?穆紹然。”看來真的沒找錯,當晚顧淺凝懷里抱著的孩子就是他。
穆紹然臉色不好看,完全不像那一晚,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原來這就是他的爸爸,他好奇了這么多年,終于看清他。長得那樣翩翩乍眼,可是他不像他。
他仍是板著臉:“你跟我來,不要讓穆小西看到你,她看到你一定又會難過得想要逃跑。”
薄云易跟著穆紹然去了小區外面的一家咖啡廳。
穆紹然的視線一直在他的臉上流連,仿佛是要看穿他。
薄云易第一次被一個孩子這樣認真打量,笑笑:“乖,你和媽媽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你還知道關心我們?”穆紹然覺得穆西不在場,兩個男人說話,實在沒必要掖著藏著,他直接問他:“當年你為什么拋棄穆小西,是因為她懷了我么?你不想要我對不對?”
這樣的戲碼他看的可不少,由其他們這些公子哥。好的時候甜言蜜語,女朋友一旦懷孕就煩了,不想負責任,就想像甩掉包袱一樣將人打發掉。
“當年穆小西懷上了我,你害怕負責任就想打掉我,她才帶著我逃開的是不是?”
薄云易抿了下唇角。想說,他的父親不是他。
穆紹然倒先說:“你想說你不是我的爸爸對不對?既然你不敢承認,那還來找我們做什么?我告訴你,我不會再允許你欺負穆小西了,只要有我在她身邊,你想都別想。”
薄云易蹙了下眉頭:“如果我說,我不是來欺負她,而是來贖罪的,你們會不會原諒我?以后我對你和她很好,你們想讓我怎么樣,我都愿意做。”
穆紹然淡淡的瞇起眼,在判斷他這話里到底有幾分可信度。
薄云易說:“你讓我見一見你媽媽好吧?我有很多話要對她說。”
“在跟我談妥之前,你不要想著見她。”穆紹然執意的問:“當初你為什么不要我們了?難道真的是因為穆小西懷了我?”
他將問題歸咎到自己的頭上,那樣子像要自責是他把穆西害苦了。
薄云易洞悉天機,怎會看不透一個孩子。
“當時是我混帳,因為一些事情誤會她,把你媽媽氣走了。可是我沒想過不要你,我怎么會不要你。”
穆紹然愣了下:“你說的是真的?”
“我為什么要騙你?要是我不想要你,就不會費這么大的周章過來找你們母子了。”
他這話聽起來著實有幾分道理。
穆紹然仍是斟酌:“男人的話都不可信。”
薄云易提醒他:“你也是男人,你該跟我一條心。”
穆紹然皺眉:“跟你一條心干什么?一起欺負穆小西,讓她吃盡苦頭么?你根本就不愛她。”
“誰說我不愛她?這些年我只愛她。”
穆紹然小嘴巴抿起來。
薄云易微微的就有些想笑:“我也愛你,不是因為你才拋棄她的。當年的確是有一點兒誤會,我這不是過來找你們了。你得給我機會讓我跟她解釋是不是?”
“既然你愛她,為什么到現在才來找她?我都已經四歲了。”
“紹然,我很抱歉現在才來找你們。”薄云易神色凝重,只說:“我以為你們已經不在了。”
穆紹然定定的看著他,自然不會被他的三言兩語糊弄過去。在聽到穆小西的真實想法之后,他不會相信任何人。
“不管你說什么,我都不會信,等我跟穆小西商量之后再說吧,你不要妄想跑去找她,她是不會見你的。除非你想像那天晚上一樣,嚇得她帶著我逃之夭夭。”
薄云易問他:“紹然,你會幫我的對不對?你跟她說一下,我要跟她好好談談,我有很多話要對她說。以后我再不會對不起你們母子兩個了。”
穆紹然抬頭看了一眼時間,跳下椅子說。
“我得回去了,你最好不要招惹穆小西,否則就算我是你們生的,我也不會放過你。”
薄云易坐在咖啡廳里哭笑不得,站起身想送他,他也不用。小家伙火氣大的不得了,也十分的有個性,頭也不回的出了咖啡廳。顧淺凝還真是本事,竟把孩子養成這個模樣。
穆紹然本來說要去買涼皮,結果沉著臉回來,一句話不說就進了臥房。
穆西坐在沙發上看著,目光一路追隨,看出他是生了氣。過去敲他的房門,然后推門進來。
“包子,你怎么了?不是說要去買涼皮吃么,怎么空手回來了。”
穆紹然順口胡謅:“賣涼皮那個小姑娘不漂亮。”
穆西驚了下:“就因為人家不漂亮,就把你氣成這樣?你去買涼皮,又不是買媳婦,你至于較這么大的勁么。”
穆紹然狠狠的瞪她:“長的丑不是錯啊?”
得,真大爺!
穆西看他真是火氣十足,一副寧肯他負天下人,不許天下人負他的傲驕樣兒。
“好了,好了,不吃就是了。”
穆紹然煩她:“你出去!”
穆西嘆氣:“我也讓你看著心煩了是吧。”
穆紹然說:“我要靜一靜。”
他想跟穆小西談一談的,想問她以前她和那個男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如今那個男人找來了,一副要跟她重修舊好的模樣。他一直以為那個男人拋棄她,可能是因為穆小西懷了他,可那個男人說不是。他便有些茫然了。
但如果是個好男人,又肯對穆小西很好的男人,她沒有道理帶著他雪藏起來過日子。
穆紹然猶豫著,要不要將那個男人的存在告訴她。當時從京都回來,穆小西就失魂落魄好多天,連身體都出現了負作用,說明她一定十分難過。他真的不想看穆小西受到刺激。
晚上薄云易在樓底下抽煙。
可是不敢上去,知道她還活著,心情就已經這么波瀾,見到她心臟可能真的會跳停。知道她真的還活著,和看到她一定還不一樣。那天晚上他就感覺自己失控了,卻只是驚鴻一瞥,真難想象面對面自己會是什么樣。
畢竟他有四年多的時間沒有見過她了。
白天的時候向穆紹然要了電話號碼,這會兒忍不住給他打電話。
哄著他:“紹然,你真的不打算請我上去坐?”
穆紹然的小心臟跳的也快起來,突然有一天見到自己的爸爸,一定也是感慨萬千的。雖然他對這個‘感慨’的定義還不是十分明確,卻知道自己自打回來就有些激動。再聽到他的聲音,還是沒由來的一陣緊張。
刻意板著臉說:“你這樣求我也沒有用,我還沒跟穆小西正式談這件事情。”
就像薄云易能看到他的臉似的,所以一絲一毫不肯松懈。嚴肅得很有幾分好笑,連小身子都挺直了。
再怎么心智成熟,畢竟也只是個小孩子。薄云易知道小家伙一定也很想有個爸爸,雖然冷言冷語的對他,卻不是一點兒緩和的余地都沒有。
他耐心的哄著他:“紹然,這些年你也想爸爸了對不對?你要是不想讓我上去,那你就下來看看我。爸爸很想你和媽媽的。”
穆紹然馬上說:“你千萬別上來。”
薄云易說:“你要不下來,那我可就上去了。”
穆紹然勉為其難的說:“那好吧,我下去。”
穆西問他:“去哪兒?”
穆紹然有些犯別扭,不太敢看她的眼,只說:“下樓去買涼皮。”
穆西一陣惆悵:“人家賣涼皮那姑娘是招你了還是惹你了,你跟人家死磕上了是吧?”
穆紹然已經拉開門。
“要你管。”
他一下樓,薄云易就過來抱起他。小家伙的身上還有一股奶氣,小孩子就是這樣,即便很久不喝奶了,還是有這個純質的味道。抱在懷里軟軟的一團,讓人愛不釋手。
穆紹然肯定不想讓他抱,掙扎著想要下來,可是薄云易就是不撒手。
“讓爸爸抱一抱,你小的時候我都沒有抱過你。再說,你這么掙扎被你媽媽聽到聲音,她自己下來了,可怪不到我頭上。”終于將穆紹然成功安撫,笑著說:“爸爸帶你去吃好東西,我們邊吃邊聊好不好?”
兩人去了一家甜品店,薄云易給他叫了許多吃的。
問他:“你不喜歡我哪里?嗯?是爸爸哪里讓你覺得不滿意?我改還不行么。”
穆紹然淡淡的抬眸,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其實他絕對算一表人才了,有這樣的爸爸說出去一定很有面子。但是他不會這樣輕易妥協,還是沉著臉說:“你對穆小西不好,還拋棄了她,這一點讓我對你很不滿意。”
“我知道錯了,再給爸爸一次機會改正錯誤好不好?”
穆紹然坐直了身:“那要看你以后的表現。”
兩個人不敢在外面呆太久,現在是晚上,他只說到樓下買涼皮,那家山西米皮店薄云易看到了就在小區門口,實在沒多遠。如果穆紹然遲遲不回去,穆西一定會擔心他。
將人送回去,抱到樓底下才放他下來。
“寶貝,晚安,明天一定要讓我見媽媽一面好不好?”
穆紹然不應聲,最后只說:“晚安。”
薄云易站在那片暗光下看著他上去,他是真心的想對這個孩子好,即便他是季江然的骨肉,跟他一點兒血緣關系都沒有。他還是想讓孩子由心的喜歡他,接受他。在顧淺凝的心里,這個孩子一定比什么都重。而在他的心里,顧淺凝也比什么都重,所以他一樣看重這個孩子。
不會不理會這個穆紹然的感受,一昧的沖上去。這些年是穆紹然一直陪在顧淺凝的身邊,即便肩膀稚嫩,保護起她來卻英勇無比。薄云易不得不說,季江然有一個好兒子,實在很惹人愛。
穆紹然又是空著兩手走進來。
穆西盯著他:“又去找茬?沒買東西?”她本來歪在沙發上,這會兒坐起身:“死包子,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討厭了,沒事老去找人家的晦氣干什么?這里哪一個不知道你是我的兒子,你把自己搞臭了,對我有什么好?”
穆紹然無聲無息的坐過來。
端起茶幾上的茶水喝了一口,穆西說:“那是我的杯子。”小包子說:“我不嫌你臟。”
“可是我嫌你臟啊。”
“將就著吧。”穆紹然將一杯子的茶水灌下去,就跟喝了一杯烈酒一樣,酒到肝腸處,仿佛才有勇氣問出來:“小西,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當年你為什么帶著我離開爸爸?”
穆西心口一陣憋悶的窒息,真的快要沒辦法呼吸了。第一個感覺就是季江然找上來了,那個惡魔他真的找上來了……就知道那些不經意間的相遇一定不簡簡單單的巧合。
否則穆紹然沒道理這個時候問她這個問題,這些年他都沒有問過。而且他今天的情緒明顯很反常。
穆西竟覺得自己要哭了,說不出是怎樣的感覺,又氣又惱,快被他給氣死了。到現在他還不放過她,仍舊只是不厭其煩的算計她。
“你是不是在樓下見到了什么人?”
穆紹然默然的看了她一會兒,還是點點頭:“我看到他了,我知道那個人就是我的爸爸。”
燈光下穆西的臉白了下,呼吸漸漸急促,每喘一口氣肺腑中都是疼的。
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他在樓下,他在樓下……而她全身發冷,冷汗涔涔。
“那個人跟你說了什么?”
穆紹然如實說:“他說以前是他不好,做了混帳事,這次他千辛萬苦找上來,是為了求你原諒的。”他看到穆西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當即說:“不過你放心,我沒有出賣你,我跟他說好了,在你同意之前,不讓他上來找你。我也沒有原諒他……”
而穆西已經“呼”地站起身,開門就往樓下走。
她一定要問清楚,問問季江然他到底要怎么樣?非要將人逼瘋了,他才心滿意足是不是?他們已經逃到天涯海角來了,為什么他仍舊只是陰魂不散。
薄云易扔下手里的煙,轉身往外走。
沒走幾步,身后有人大聲喚住他:“你站住!”
他就真的一動也不能動了,甚至不能轉身,如同被施了定身術。卻感覺到穆西正朝他一步一步的走近來。她身上有奇異的香氣,在空氣中氤氳。他聞到了,真的感覺自己聞到了。
穆西莽撞的伸出手,扣在他的肩膀上,將人轉過來。一切發生的又急又快,其實她也害怕,怕下一秒,只要稍稍的遲一秒,她就一點兒勇氣都沒有了,沒有勇氣面對他,沒有勇氣跟他好好說話……就只有轉身落荒而逃的份。
她分明感覺到自己想退縮,所以越走越快,連聲音也變得大起來,分明不想給自己留有余地。
眼睛驀然睜大:“薄云易?”
薄云易喉結動了動,咫尺的距離看著她,卻仿佛隔了一個久遠的浮生若夢,他哪里還有臉面面對她,而他此時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
“穆曉黧……”
悲情豈能用三言兩語表述清楚,從他腥紅著眼眸掐上她的脖子,告訴她永遠不要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經偏了軌跡。所以許許多多的話要從那一時刻說起來,可是太多太多了,竟又不知從何說起。
總算她真的活著,讓他還有機會懺悔和彌補,這一生不用徒勞的無疾而終。
這是怎樣的一場失而復得,果然預習再多相見的場景都沒有用。那些設想的臺詞和表情,一句也用不上。他只是心跳加速,呆怔的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目光幾近貪婪的鎖緊她,唯怕她的虛幻的,眨眼間消失不見。
最后薄唇微微抿緊,伸手將她攬進懷里來。
“我錯了……是我錯了,以后別這樣嚇我了好不好?”
天知道他的腸子都悔青了,他有怎么樣的絕望。
穆西被他緊緊的攬在懷里,機警的薄云易,他這么快就找來了,還以為他只會當成一場誤會忘記了,或者干脆以為自己撞鬼了。他沒有變,跟四年前一模一樣,玉樹臨風。下巴墊到他的肩膀上,讓自己安靜一會兒,之前她的心也跳的太快了,這會兒有虛脫的感覺。松一口氣,原來是他……
良久,才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薄云易只是緊緊的抱著她。
“有沒有恨過我?”
穆西搖頭,她不恨薄云易,一時片刻都沒有恨過。哪有什么道理恨他,是他恨她才對。當時那樣的情景他沒有殺了她,在穆西看來已經很是不易了。他背負怎么樣的痛觸?只怕并不比她這個有苦難言的人好過。
“我為什么要恨你?本來就是我對不起你。”她竟還能笑出聲來:“我就是只白眼狼……”
“曉黧……”他急急的叫她的名字:“你別這么說,我什么都知道了……”
是她保住了薄東勝的性命。
她從來沒想過真的殺他,這不是一個沒有判斷力的女人,像個機器一樣濫殺無辜,好壞她分得清,這是薄東勝回憶起整件事的時候,說過的話。
第一次顧淺凝去薄家執行暗殺行動,就是動過心思的。
到如今她連時間還記得很明確,當晚她午夜十二點三十分進入到薄東勝的睡房,一點零一刻出來。她想殺一個人又怎么會那樣遲緩,就在那短暫的幾十分鐘里,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
薄東勝那樣忠貞不渝的戰士,他們有一樣崇高的理想和信念,所以共同的意念并不難達成。他相信顧淺凝,愿意讓她在自己的身體上射擊。
那一出假死的戲碼本來就是要演給季江影看的。可是他實在狡詐,早在薄東勝的身邊安插了線人,瞞不過,只能再來第二次。
否則她的嫌疑脫不了,薄東勝的安危也將受到更大的威脅。
實則顧淺凝是很佩服薄東勝的,愿意冒著風險保全他。
其實在她第二次執行暗殺的時候,薄東勝是真的甘愿一死的,想來也是不想由此拖累她。他唇齒微動,讓她不要手下留情。可是,顧淺凝還是將那一槍打偏了。
好算那一次可以瞞天過海。
后來季江影死了,季江然一敗涂地,確定他是安全的了,薄東勝得以重見天日,而真相終于在薄東勝死而復生的時候大白于天下。
他終于可以不用再恨她,而她卻已經不在了。
一切似都差了那一步,卻足以讓人生不如死,悔恨終生。
那滋味如何,只有感同深受的人最知道。
穆西端著咖啡抿壓一口:“那些事情都過去了,你本來就不知情,所以怨不得你。”
薄云易靜靜的看著她,看她容顏不老,看她貌美如花……就是這樣一個女人,他曾詛咒過讓她不幸。想起許久前,她自己悲涼的說,說她那樣的女人是不得好死的……連她都要對自己下這樣惡毒的詛咒,可見那些日子她一定過得絕望又悲涼。
她沒有負了哪一個,是天下人負了她。
“當時為什么不告訴我真相?”
穆西漫不經心地轉動手里的杯子,真相?可真相是什么呢?他現在所知道的,也不見得就是真相。他們有太多的時候是有口難言的。
她笑一笑:“如果你不是那個最痛的,如果你不恨得我牙齦癢癢……別人又怎么可能相信那些是真的?”
是啊,假戲真做,才能跟真的相混淆。否則火候欠佳,總有人一眼看出瑕疵,功虧一簣。
時間太晚了,包子還在家里。
薄云易送她回去。
路上兩個人一直安靜,快到樓下的時候,他才說:“怎么能讓紹然一個人進進出出的,他還是個孩子,哪有你這樣當媽的。”
穆西笑了下:“你沒看到那個包子有多強大,他要做什么事我都跟著,他會討厭死我,這個孩子一直是很獨立的。不過除了這附近,我也不會放他一個人。”
薄云易其實聽說一點兒,季江然小的時候也是那樣。跟個小大人似的,他一定沒見過,可是聽人說起來的時候,猜想或許就是這個模樣。看來穆紹然完全是隨了季江然。
穆西又說:“包子好像認錯爹了。”
“我知道,所以我將錯就錯,沒跟他說我不是他爹。”
“你怎么想的啊薄云易,不立即打消他的這個念頭,你將變得很麻煩。”
薄云易側首看她,他的目光承載歲月,被時間洗滌,看著她的時候,還像曾經那樣溫柔如水。仿佛不曾變過,而以前那些冷硬與傷害,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多么的逼不得已。那時候他根本沒辦法真正的跟她對視,唯怕一不小心泄露心底里的秘密,連恨她都變得沒有辦法。可是,卻又不容許自己原諒她,殺父之仇只怕在誰看來都是不共戴天的。一直以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恨她,還是不停的跟自己較勁?
這一刻終于超脫了,百無忌憚,方才覺得自己可以喘順一口氣,能夠像個人一樣好好的活著。
若有所思:“我不怕麻煩,如果紹然真的肯把我當爸爸,我當然欣然接受。我會對他很好,不會比任何人差。”
穆西瞪了他一眼:“薄云易,你別鬧了。時間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她一階一階的走上去,幸好只是薄云易……驚怔之后寧靜下來,就不覺得有什么了。既然遇到了,也沒什么辦法。不過她相信薄云易的出現,不代表寧靜的生活被打破了。
她和穆紹然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好好的生活。
卻不知她這樣的想法有多天真,上帝本來就是個頑皮的孩子,他喜歡捉弄人,會有許多出乎意料的惡作劇,她竟然忘記了。
只怕是安逸的太久,樂不思蜀了。
穆紹然聽穆西進來了,他在臥室里聽得很清楚,一直沒睡就是在等她。
之前他看到薄云易抱她了,她將下巴墊在他的肩膀上,像只貓似的。他以為穆西恨極了薄云易,原來不是。
他將門打開:“怎么是你自己回來了?”
“要不然呢?”穆西瞇起眼睛,懶懶的問他。
穆紹然撇了一下嘴:“你不是很想他,怎么不把他帶回來?”
穆西嘆了口氣:“包子,你認錯人了。”
穆紹然“砰”一聲將門板帶上了。不像話,到現在還在騙他。也不知騙他有什么好?眼見他們都抱在一起,就要重歸于好了,卻仍舊想要瞞著他。
他發現穆西就是一直沒有男人的緣故,所以變矯情了。
滿身都是刺的女人,如果不是想他了,怎么會對人家投懷送抱?!
他又將門敞開,然后吼了一嗓:“穆小西,你這人巨沒意思。”
接著又關上了。
穆西今晚是有一些意外的,心潮起伏,而且堪稱大起大落,說不累是假的,倦的不得了。所以一句解釋的話都不想說,只想早早的睡。薄云易一定不會呆太久,他本來就不是穆紹然的爸爸。等他一走,穆紹然也就該想明白了。在她看來,麻煩是可迎刃而解的。
她洗了澡上床去睡。
不停寬自己的心,遇上就遇上了,反正不是他。
竟真的忘記了天有不測風云,世事更是無常。
第二天薄云易打電話,約穆西和穆紹然一起吃飯。而且電話是打到穆紹然的手機上來,他就是這樣會做人,做法很討巧,讓穆紹然覺得自己真的很被看重。
接起來的一剎,意有些得意洋洋。
薄云易在電話里跟他說:“寶貝,你去跟媽媽說一聲,中午的時候我過去接你們,我們一起去吃飯。”
穆紹然淡淡的“嗯”了聲。
然后說:“她會不會去,我可不敢保證。”
薄云易爽朗的笑了一聲:“你去跟她說,她一定會去。”又問他:“你想要什么禮物?爸爸送給你。”
其實這世界每一個小孩子都是希望自己有爸爸有媽媽的,穆紹然也一定不例外。雖然一直以來,他覺得沒有那個他也可以和穆西生活得好好的。但是,真有了,他竟覺得有些得意和驕傲。
卻說:“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可以自己賺錢買。”
薄云易說:“以后有爸爸呢,不要自己賺錢花了,你太小了,做那些事我會心疼。而且爸爸很會賺錢,你信不信?”
穆紹然自然是信的。
他這樣聰明,什么東西都是一學就會。所以他的爸爸一定差不了。
過來叫上穆西,有些別扭的說:“那個人中午要請我們吃飯,去不去?”
穆西先糾正他:“叫叔叔。”
穆紹然就沉下臉:“你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啊?”
穆西坐起身。
“當然去,否則多么沒禮貌。”告訴他:“去找件得體的衣服換上,我也收拾一下。”
有些話正好吃飯的時候可以跟薄云易說,也順便澄清一下兩人的關系,告訴穆紹然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以亂說,可是爹不能亂認。
她先去洗澡,然后在柜子里挑出一件黑色的類似晚禮服的長裙換上。
只是那衣服一段日子沒穿,隱形拉鏈似不那么好用了。她輕輕的拉,唯怕把它扯壞了。而且是在后背上,設計的就是這樣不好,弄起來竟有一些費力。對著鏡子實在很不方便。
穆紹然的速度很快,剛換好衣服就聽到門鈴聲。
他沒想到薄云易的速度這樣快,不是說要等一等才過來么?他跑去開門,房門打開,驚了一下。
“哥哥?”
手臂卻已經被撈緊,季江然是有些氣的,畢竟他這么忙,卻為了這些事周折到這里來。所以手勁有那么一點兒大,再怎么都是個孩子,皮肉都嫩,疼得直皺眉,輕微的呼出聲來。
季江然拎著他:“小騙子。”扯著他不放開,非得將他那個騙子媽媽也一并叫出來。“小家伙,你可以啊,騙到哥哥頭上來了。你那妖精一般的姐姐呢?該叫媽媽吧?拿我的證件做什么?詐騙,還是行兇?”
穆紹然疼也不求饒。
只說:“我們沒有騙你,你的證件是不小心才拿回來的。”
季江然根本不聽他那一套,這小孩兒頭腦清楚,說話伶牙俐齒,看他那個躲閃的勁頭,明顯還是有些功夫的。這樣的小孩子如何了得?一定是個滑頭。
他將室內打量一眼,依著習慣能猜出小家伙的媽媽該住哪一間。拉著他的手臂一直拖到穆西的房門前。
只是一伸腳,那扇門就被他給破開了。
可是穆西沒回頭,正急出一身的汗。聽到開門聲,跟見到救星似的:“包子,過來幫我把拉鏈拉上。我的手滑,用不上力。”
她的整面背都暴露在空氣里,映在黑色的鍛子里,雪白的一面背,跟珍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