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譚雲有些緊張地詢問高源。
譚雲雖然在紫鄉里面是最好的大夫，但是在高源面前，他卻跟個小學生似的，生怕自己做錯了捱罵。
高源還在翻閱，皺眉不語。
可高源越是這樣，譚雲就越是緊張，他也等不及高源說了，自己便趕緊給自己解釋道：“這個病人病程很長，我也是一步步治療過來的，也是經歷過謹慎的思考的。”
“像一開始，我用的是清解疏和之法，以桑菊，銀翹之類的辛涼透表，加以治療，但是病情不曾好轉，反而逐漸嚴重。”
“我的方子也是根據他的病情變化來開的，後來加用芳香通絡，瀉熱，峻利兩便法，三黃、石膏、芒硝、大黃、知母，安宮，紫雪丹這些都用過了，可還是沒有阻止病情惡化。”
病人家屬也紛紛皺眉，正如譚雲說的那樣，藥吃了一堆，錢花了不少，結果人還越來越差，這種事情放在誰身上都不好受。
病人兒子也沉著臉說：“吃這麼多藥都沒用，那隻能說明你開的藥有問題。”
譚雲道：“我是根據病人病情變化來開的，又不是亂來的，病人情況到了什麼階段，就用什麼藥，你說我錯了，我哪裡錯了？”
病人兒子卻道：“不是你弄錯了，那就是我爸該死唄？”
病人兒子張了張嘴，本來是他想要問這句話的，結果被譚雲搶先了，他只能又緊張地看著高源。
譚雲雙眼驟然一空，他也是有點本事的，被高源這麼一點，頓時恍然了過來。
譚雲聽完一怔，這怎麼一棒子打回他這裡來了？
“哦？”病人兒子露出了好奇之色：“哪裡有問題？”
“所以這個時候的配伍一定要精妙恰當，貫徹縱深。要大力扶正，補益元氣，要增添津液，恢復病人各臟腑功能。”
這話一出，全場人齊齊鬆了一口氣。
譚雲聽完之後，也深以爲然地點點頭，可他又問：“那扶正怎麼辦？”
高源說：“你父親的病啊，說白了叫做虛人得重病，外強中乾。譚大夫開方子的問題就在於驅邪和扶正都不夠徹底和果斷。雖然開的都是對癥的，可依然無法阻止病情的惡化。”
高源伸手攔了攔他們，道：“不要吵了，治病要緊。”
“但咱們要是想開大石頭，那就得用重錘，得用上全身的力氣。我們要根據面對物體不同，選用不同規格的錘子，選用不同等級的力氣。你要是用重錘砸核桃，甭說核桃了，連桌子都能一起給你砸的稀巴爛。”
高源琢磨道：“病人現在神志不清，口燥舌絳，高熱譫語，面色黧黑，舌苔垢膩，這就是病邪瀰漫，還在繼續惡化。”
“所以我的建議是要把拳頭收回來，集中優勢，只用局方至寶丹一味驅邪藥。吳鞠通曾雲‘至寶丹有治穢濁之邪，傳襲於裡，血熱內壅，腦受薰灼之功。’”
病人兒子當然更加聽不懂了，就問：“這是啥意思？”
“溼與熱結，纏綿難解，病情迷離變幻，六淫外邪，爲溼邪最難解。尤其是患病之人又正氣虛弱，越是正虛邪盛，治療起來就越是棘手。”
“那……那……”病人兒子又問：“那爲啥我爹不僅沒好，還越來越嚴重了？”
譚雲小心地看一眼高源，以這位老兄的本事，怕是自己的不可醫之病，在人家面前只是個他還沒有明悟病機的病。
大家口水都快掉下來了，這胃口吊的，都快把大腸一起吊上來了。
譚雲嚥了咽口水，剛放下去的心又提起來了，他緊張地問：“高大夫，這話怎麼說來著？”
高源也沒抻太久，就道：“從整體上來說，是沒有錯的。”
“同時要充分祛邪，必使病邪無留戀餘地。用藥之時一定要持續勿斷，保持藥力的綿延接續。在這種人極虛，邪極重的時候，千萬不能用猛的。”
王漢章也皺眉看向高源，他很瞭解高源的性格，但也正是因爲了解，所以纔有不安。他們這趟是特意來邀請譚雲的，這要是把人頂到下不來臺，那後面可就難聊了。
高源道：“你得有個住院的地方啊，他們外村人，病人又病的這麼嚴重，我也需要持續觀察病情變化，好調整用藥。你總不能讓病人被擡著每天這樣來回折騰吧？這別說治病了，藥還沒見效，人先沒了。”
這下可難辦了，王漢章有點頭疼。
譚雲趕緊把處方單拿過來，又拿出筆來，心甘情願地給高源做起了抄方子的小學徒，他道：“高大夫，你說吧，應該開什麼藥？”
“猛攻，人就沒了。猛補，病邪一定會稽留，後患無窮。所以我們要學流水，流水不爭先，爭的是一個滔滔不絕！只要藥理逐漸達到一定程度時，我想應該是可以奏效的！”
病人兒子皺眉看高源。
高源對譚雲道：“我仔細思索過，病人的溼熱病邪很重也很深，內因應該是素體不強，脾胃不健，胃腸蓄積，自身能力不足無法排除病邪。”
其他家屬也齊齊愣了一下。
高源道：“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個問題，譚大夫錘子選的沒錯，但是用的巧勁上面是有問題的。”
譚雲眼淚差點沒下來，親人吶，蒼天呀，果然只有醫生才最懂醫生。譚雲扭頭看著高源，眼中晶瑩閃爍，他一顆心都快化了。
譚雲又趕緊看向高源，期待著高源趕緊再解釋一波。
王漢章對著高源一伸手：“請解釋！”
譚雲喃喃：“精純厚重？”
問完之後，譚雲下意識捂了捂嘴，剛纔一時情急，問的有些過界了，這種問題涉及到人家的醫學心得了，這可都是傳徒弟，甚至傳家的本事，可不會隨便教給一個外人。
譚雲也是一愣。
誰料，高源話鋒又是一轉：“但要是說這個方子一點問題沒有，那也不是的。”
譚雲又是感懷又是尷尬地點頭，高源完全說中了他的心思。耍大刀，舞槍棒，說起來都很簡單，可你也得看對方是個什麼人，還沒打死老虎，先把人給錘死了怎麼辦？
火中取栗，刺中拿花，需要可不僅僅是膽識，更是本事！
而譚雲很清楚知道，單憑他自己，可沒這麼大的本事，他誠懇都說：“高大夫，請您多指教。”
高源點頭：“對，就這樣！但是要記住藥力需要連綿不絕，今日先服下三錢西洋參和一顆至寶丹，觀察情況，明日加三錢西洋參與今日蔘湯中，續服一顆，繼續觀察。”
衆人都看著高源，高源也正沉吟不語。
“我……”譚雲一時啞口無言，同時也有些心虛。中醫界有句俗話，叫做世上無不可醫之病，只有不知之病。
譚雲趕緊在處方單上寫了下來：“好，我記下了。”
正在大家都屏住呼吸的時候，高源卻點了點頭，說：“我剛剛仔細思考了一下，觀察了整個診療的過程，對照著病情變化還有相關的方子，又重新斟酌了一遍。”
譚雲頓時啞口無言，他現在是把家裡廳堂開成個人診所了。還住院？他家就這麼點大，客人來了都住不下，更別說住病人了。還住院，住個鬼院啊！
病人兒子一怔。
“高大夫。”王漢章聲音中略顯緊張。
譚雲問：“就這樣？”
高源問：“你這邊有住的地方嗎？”
譚雲急著問：“那這種情況應該要怎麼治呢？”
王漢章當即無語，果然不愧是大學生，這話聊得可真夠有辯證思維的，一句人話都沒有呀！
高源卻搖搖手：“不是我們，是病人。”
不是有那麼句話嘛，叫做真傳一句話，不傳門外轉。就算他天資聰穎，感悟力驚人，那也得摔足了跟頭才能領悟，哪有這樣傳授來的又快又好！
“高大夫……”譚雲聲音有點發顫，心裡很沒底氣。
王漢章也疑惑地看著高源，這不像他啊。
“病人？”譚雲看了過去。
譚雲聞言也大鬆了一口氣，剛纔差點把尿給嚇出來了。
高源不慌不忙道：“病人病情是有變化的，是逐步轉深轉重的。舉個簡單例子，咱們敲個核桃是用個小錘子輕輕一砸，裂開了就剛剛好，我們就能完整地把肉剝出來，這用的是小巧的勁兒。”
衆人聽得嚥了口口水，你倒是說呀，咋鋪墊那麼多？
“至於說這個方子有沒有開錯……”高源緩緩擡起頭。
高源指著他的方子說：“清解之法呢，並不是不對證，但病人脾胃虛弱，硝黃入胃，根本運化不了，所以只能存積於中，等你開了下行的藥，所以纔會導致熱結旁流的表現。”
一番話說的譚雲熱血沸騰，他用力點頭：“好，我知道了，謝謝你，高大夫！”
病人兒子還不肯罷休，指著高源道：“那你有本事就讓高大夫來評判，只要高大夫說你沒治錯，那我就相信你沒治錯。”
“病邪之所以強盛是因爲正氣衰弱，祛邪不免傷正，扶正又可能助邪。重重顧慮之下，常常使得醫者不敢放手施爲。”
病人兒子聞言呆住了。
聽到這裡，王漢章眸子頓時一亮，好傢伙，繞了這麼大一圈，合著刀子放在這裡呢。
“溫熱久蘊，津液枯耗，又屢進寒涼浚利之劑，導致正氣虛極，臟腑功能僅能維持生命。這個時候，你就算再用開竅芳香之品，但病人身體功能極度低下，無法接受，所以根本發揮不了作用。”
想到這裡，譚雲心中更是惴惴。
譚雲是真的感動，高源可真不藏私，把這樣的東西都跟他說了。這要是每個明白人指點，單靠他自己摸索，說不定一直要在門外徘徊。
高源卻絲毫不介意，他道：“這種情況下，當然還是要繼續扶正祛邪。但又要規避掉之前的顧慮，我個人的經驗就是我們治療的時候，藥力必須精純且要厚重。”
高源道：“用三錢西洋參煎濃湯，以此濃湯送服至寶丹。”
譚雲焦急道：“那怎麼辦？”
高源又道：“但如果繼續用前法，肯定無效。”
“你……你這叫什麼話！”譚雲也無語了。
高源說：“病人情況閒雜確實非常嚴重，但索性病人脈象來去尚且分明，觀其脈癥，未顯敗徵，還沒到不可挽救的地步。”
但王漢章也很清楚，讓高源說假話，昧著良心說譚雲沒治錯，這種事情高源是做不出來的。
高源擺擺手，示意無妨。
“病人邪熱流連於陽明經腑，無有出路，終至內傳心包，所以纔會出現高熱不退，神昏澹語，舌質紅絳等癥狀。”
“所以至寶丹可以清臟腑，尤其是腸間鬱熱，也能使腦竅空靈，復甦神志，非常對癥目前病人的病情。”
高源點點頭：“對，藥味不必多，越多越容易互相掣肘，到時候發熱難以發揮出效果，只有精簡了，纔會能精純，才能真正發揮出藥效來。”
就這眼神，王漢章看了呼渾身膈應。譚雲妻子看了，只想打人。
“高大夫！”病人兒子卻急急催促。
正寫一般譚雲被高源這沒頭腦的一問給弄得一愣，而後他馬上說：“有有，我等下給你們收拾出一間來，就是怕太寒酸了，怠慢了貴客。”
“這個道理放在治病上面也是一樣的，這也是譚雲大夫前後換了好幾個處方治療的原因。他不是盲目地去碰運氣，而是根據核桃石頭的變化，選用不用大小的錘子，都是爲了能更好的治療你父親。”
王漢章頓時興奮了，渾身一震，他立刻支棱起來了，他道：“譚雲同志啊，你看吧，我就說需要衛生院吧。你看你個人開業，連個住院的地方都沒有，還是集體好啊，集體的力量肯定比個人大！”
高源也深以爲然地點點頭。
譚雲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頓時傻眼了，他怎麼感覺自己被裝進套子裡面了，這下可抓瞎了。
而病人兒子看看這大眼瞪小眼的三個人，他急了：“你們要看等會兒有的是時間看，先把我爹這攤子事情解決了呀，藥給抓了呀。”
譚雲抓住機會，趕緊舉手叫道：“我來我來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