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時光荏冉,十年過去了,已是一九一一年(宣統三年)。中秋節的前一天掌燈時分,煥成才帶著馬幫從重慶回來。
一進屋他鎖緊雙眉,滿腹心事,一言不發,讓秀兒拍拍身上灰土,一屁股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秀兒遞過一杯茶水,他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個底兒凈。秀兒靜靜站在身邊,見他放下水杯,忙地上水煙袋,吹燃紙媒子點燃煙袋。煥成呼嚕呼嚕抽起來,足足吸了一袋煙,才向后一仰,長長出了一口氣,閉著眼,沮喪地嘆道:“這世道越來越亂,生意怕是做不下去了!”
秀兒扶著丈夫肩頭,輕聲柔語說道:“相公,生意做不下去,咱就不做了罷。反正家中也不缺銀錢,何苦冒這么大風險呢。”
自從十年前汪大爺把他的人和馬都交給了他,煥成的二十匹馬騾,十多伙計的馬幫就成了縣里第一大幫。別人只是替人馱貨,賺腳力錢,煥成從來就是自出錢買貨,到了重慶涪陵再找來熟知熟地老主顧家悉數賣給他們,這樣不僅賺腳力錢,還賺了很大一筆差價,所以很快他就大大地賺了一筆銀子,已是囤滿缽滿。
今天他由重慶帶回的是洋布洋貨,差一點就泡湯了。現在的重慶因為四川護路風潮,群情激憤,市民上街、商人*,城里亂成一團圍著重慶知府衙門,喊口號,堅決反對朝廷收回四川鐵路路權,而且把路權賣給洋人。更有人提出殺掉川督趙爾豐以謝全川百姓。城里道路擁堵,煥成只好繞了半個城,才找到老客戶們,看著老面子,湊足了貨。哪知回來路上憑白地多出了許多關卡和守衛兵丁,害得煥成多花了許多銀子。實在不行他就拿出大哥煥文的帖子,這才一路平平安安地回來了。
大哥煥文在十二年前中進士在京城候補。庚子之變,他惶惶然逃離京城,在邢臺遇見帶兵進京勤王的廣東布政使岑春煊。岑春煊問明煥文的情況,就叫他在軍中效力,專管籌集軍糧。隊伍火速趕到張北護送慈禧和光緒逃離險境,順利經太原到達西安。后來八國聯軍撤兵,清政府與聯軍訂簽了賣國的辛丑和約,慈禧和光緒才得以回鑾北京。慈禧對岑春煊們大加賞賜、加官進爵。煥文因籌糧得力,被欽點放了湖北武昌知府。前年煥文走了點路子,攝政王指名放回四川做了鹽巡道臺(相當于省鹽業廳廳長)。鹽道本是肥缺,尤其在四川。四川煮鹽的人很多也極富,販私鹽的更多。所以一心想巴結他的很多。煥文身份頓時倍增。大娘神氣了許多,擺宴大慶,還發柬請了煥成。宴席間煥成向大哥討了一張帖子(即名片)。有了這張帖子省卻了許多麻煩。
“誰說咱家不缺錢?”煥成指著秀兒日漸隆起的肚皮,“你自己看看,肚子又大了。眼前咱們有二個兒子、二個女兒,還要添丁的。兒子要讀書、女兒要嫁人。哪兒不用錢?”
這些年煥成把賺來的錢大部分買了田和土、幾處房屋,手頭還有一千多大洋。正因為有錢,他才敢將澤元送到涪陵讀縣立高等小學堂。
澤元五歲就到晏家祠堂的家塾讀書。十歲那年塾館的老夫子特意從祠堂家塾來到高家灣找到煥成,說道:“三老爺,你家大少爺是個讀書的好材料。別家小孩子象他這般大還只會背百家姓三字經。而你家大少爺已經讀完了四書五經,文章寫得也好,聰穎通透。若是在過去,可以下場取功名了。唉,現在可好,朝廷停了科舉,真是無用武之地呀。”
“老夫子,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煥成忙問道。焦急之情讓老夫子忍不住笑了。
“不須多慮,不須多慮。當下時興新學。三老爺,你何不讓大少爺去新學堂讀書呢。老朽對新學一竅不通,大少爺若是進了新學堂必然前程遠大呀。”老夫子緩緩講道。
煥成怔住了,兩眼圓溜溜瞪著,沒說話。他對老夫子是很了解的。自己小時候曾經受其啟蒙,經其調教,后來考取秀才功名。他對恩師是崇敬有加。老夫子人品好、學問好,只怪運氣不濟,自從他十六歲考中秀才之后,連著考了三十年沒能中舉。因為家境貧寒,只能委屈來這個偏僻晏家祠堂的家塾來教書。晏家雖是大族,又不乏官宦,對他卻十分高看,每年二十兩舘銀,管吃管住,每逢年節還替他添些衣帽鞋襪,待遇甚是優厚。老夫子在晏家教舘近三十年,晏家弟子考上秀才舉人很多有二十多人,考上進士的也有五、六個,其中煥文就是一個。自打煥文返川當了鹽道道后,就返家省親過。煥文特意擺下一桌酒席款待過老夫子,席間單單封了百兩銀子送與老夫子,以表示當初教誨之功。
所以聽了老夫子這番話,煥成自然覺得唐突。煥文宴請老夫子時,煥成也在座,不管如何,煥成也是老夫子的學生呀。于是煥成沖老夫子拱手作揖后又深深鞠躬,說道:“老夫子,您老人家的學問道德,大哥和我都是深深佩服。今天,若是小兒澤元得罪了您老人家,就請老夫子講明,在下必將好好教訓他一頓,讓小兒向老人家賠罪。老夫子只管嚴加管束,不許他有一絲半點懈怠。”煥成言語誠懇,絲毫沒有護短的意思。
老夫子哈哈一笑,捻著山羊胡,說道:“三老爺,你誤會了,澤元雖然年歲小,卻實在是聰穎好高之人。老朽心里甚是喜歡,又從何談起有得罪之事。倒是老朽有對不住大少爺的地方。你想想,老朽不過是一個沒出過四川的腐儒而已,對當今的新東西一概不通,更不知什么英吉利法蘭西,還有什么德意志俄羅斯。你家大少爺對這些卻很是了解,還經常求教于老朽。我卻無法回答,你說如何為師?”
“這個……”煥成明白了。原來自己經常跑重慶涪陵,帶回來許多報紙雜志和新書,原本是自己閑著沒事讀讀,想不到小澤元拿過去讀得津津有味。畢竟年紀太小,似懂非懂,于是就問父親。煥成也是一知半解,不能對兒子講明白。小澤元只好去問老夫子……
煥成若有所思,想了許久,最后說:“老夫子,您老人家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澤元還小,讓他去涪陵讀新學堂,我得好好斟酌一下。過些日子再定吧。”
“三老爺,你可以細細考慮,但是不可拖得太久,免得耽誤了大少爺的時光。”老夫子拱手說道,隨后道別走了。
后來換成又去找汪大爺談了此事。汪大爺一百個贊成,說道:“如今朝廷正往廢了科舉考試,興辦新學。以后做事都要應用新學。遴選人才,也只考新學。我在重慶、涪陵看見辦了許多新式學堂。教書先生多是留洋歸來的新派人物。你呀,咋個還叫我的外孫娃兒還去晏家私塾里背什么子曰詩云的老古董。不行,不行,趕快送澤元去涪陵讀新學堂。”
煥成搔搔腦殼,說:“伯伯,我拍孩子小……”
哎喲,人家吃住在學堂里,只是年節才回家,派個人接送不就行了嗎。煥成,聽伯伯的,馬上送澤元去上新學堂。“汪大爺說道。
從此澤元就進涪陵縣立高等小學堂讀書了。
“伯伯,伯娘,我回來啦!”澤元跳著蹦著跑上外面石階,沖進堂屋。
秀兒上前抱住澤元,歡喜的不得了:“元兒你回來了。娘想死你啦!快讓娘看看。”
說著她捧起澤元的臉細細端詳起來,“瘦啦,黑啦!也長高啦,讀書辛苦啵?”
煥成也走過來問道:“為啥這么晚才回來?老杜呢?”
“老杜?我沒瞧見。下學了,我就到渡口,坐船回來了、沒見到老杜噻。”澤元說道。
老杜是他家的長佃。一大早,煥成就叫他去接澤元的。
“這么說,你是一個人走了四十里路?嚇死人嘍。”秀兒緊緊抱住兒子,擔心死了。
“伯娘,沒啥子,走這點兒路,怪好玩的。”澤元卻很是高興。
煥成正要發脾氣罵人,只見老杜滿頭是汗氣喘吁吁地跑進屋:“三老爺,我去江邊沒接到大少爺!”
煥成惱也不是笑也不是,指著秀兒抱著的澤元,說道:“老杜,你真是瓜娃子(傻娃娃),叫你接人,卻把人接掉了。”
老杜邊用手抹去頭上的汗水邊傻笑道:“三老爺,我真沒用……”
原來澤元放學早早就到渡口坐船過了江,兩個人在江邊錯過了。
“好啦,好啦,老杜,這事怪不得你。下回呢,早些去接就可以了。你來回走了八十里路,早就餓了吧,下廚房去叫你婆娘給你盛飯吃吧。“煥成并沒有責怪他,平日里老杜做事是很賣力的。老杜答應了,進灶房吃飯去了。
大弟弟和大妹妹從睡房中出來,圍在澤元周圍又蹦又跳,嚷著要和大哥玩。
“好嘞,咱們到外面去藏貓貓耍。”澤文拉著弟弟妹妹到院壩玩去了。
“澤元,帶好弟弟和妹妹,千萬別絆跤碰壞了。”秀兒跟在后面忙不迭地叮囑道。
“放心,伯娘,我們小心就是了。”澤元邊跑邊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