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兒哭哭啼啼了一會兒,總算在碧游的勸慰下起了身。她也覺方才有些失態,便背過身用帕子擦了擦面上淚水,深吸了口氣后,這才換了副笑臉伺候碧游更衣。
她跟在碧游跟前也有數年,多少也能摸清她這位主子的心思,既然她連她都瞞著,想必是不愿讓旁人知曉。因此她由柜中取了件深青的袍子為碧游穿了上。
對于玲兒的貼心,碧游覺得很是受用,瀲滟雙眸掃過玲兒清麗的面龐,開口說道:“此事暫時還是不要讓除你我之外的人知道才好,雖說我們在身在別院,落得一時的清靜,可此事傳揚出去,只怕再沒有清靜可言了。”
“娘娘說的極是,只是……只是為何不讓皇上知曉?”
對于碧游的擔憂,玲兒自是理解,只是她不明白為何這位主子不將此事告知皇帝。他與眼前這位雖有嫌隙,面上雖是冷落著她,可心里仍是掛念著,否則也不會這個時候抽空趕來探望。
“皇上政務繁忙,這點小事,還是不必讓他掛心了。”碧游心內自有主張,也深知這個中緣由就算是說出來,外人也未必能明白,因此又是隨口敷衍了過去。
“可是,這皇嗣之事非同小可,怎么又會是小事?”玲兒心有不甘,便又大著膽子追問道。
“急什么,早晚都會知道的。”見她系好衣帶,碧游便徑自走到妝抬前坐了,拿起鑲金嵌玉的八寶梳子梳著一頭烏發。
玲兒見她面色不佳,便也不敢再多嘴,上前為她綰好發,忙又端了水盆出去吩咐廚房準備傳早膳。
碧游見她挑簾出了房門,不由一聲輕嘆,如今這般處境,也算是她咎由自取,當初若是不貪戀他的溫暖,也并非沒有手段出宮。想想現下,她對他舊情余在,只是再不會像往日那般對他傾心相待。他與她之間,始終是隔著無數后宮佳麗,她永遠都不會成為他的唯一。
半月后,碧月宮的錦瑤終于得償所愿,借著長公主楚云姜的生辰宴,一舉將她所看中的人推向了皇帝身邊。
說起來,錦瑤雖是打小生于后宮,深諳這后宮是非曲折,可是她并無掌控手段。她也知是天資欠佳,于是處處留心,甚至將孝賢夫人用過的伎倆都學了個遍。她暗想著,左右她是得不到皇帝的心,如今能做的,也只有穩住她的位子,并且全力將尚且幼小的皇子推向太子的寶座。她早將碧游視作威脅意欲除之,現今身邊尋不著幫襯的人,好在前不久無意中被她瞧見了一個人的小像,因此她便早早在心中盤算開來。
錦瑤選中的人,正是那日郭姓內官的家姐郭玉蘭。那名女子除卻眉間那一點朱砂痣還有個特殊之處,便是與楚宣的摯愛上官錦瑟長得出奇相像,只是唯一遺憾的是,她那雙眸子生得平常,并無碧色閃現。可僅僅與錦瑟長得想象這一點便足夠俘獲對多年來對錦瑟念念不忘的楚宣了。
這郭玉蘭雖是生于普通人家,舉手投足間卻有著閨秀般的嫻雅大方。她性格溫順,為人隨和體貼,與往日的錦瑟確是相像。只不過半月時間,便將楚宣迷得神魂顛倒,近來每日都歇在她所在的凝暉宮中。
有傳言,這位新晉的郭才人媚術了得,每晚在寢宮伺候的宮人常聽見她柔媚的吟哦,有些年少的,常聽得面紅耳赤,心猿意馬。沒過幾日,這些傳言便到了錦瑤耳中,只是她并不在意。她自恃這郭玉蘭雖與錦瑟相像,出身卻很是寒薄,心性更是天真簡單,因此很好把控,便也就由著那郭玉蘭去了。
楚宣自打寵了郭才人后,身懷六甲的柳玉珍便被撂開了多日。平素聽了錦瑤諫言的他前些時候也曾雨露均沾,現今卻唯寵郭玉蘭一人,一時若得各宮嬪妃心頭不爽,時常三兩個湊在一起抱怨。
然而對于楚宣來講,這郭玉蘭的身世便如同錦瑟重生一般,因此他待她,自是與旁人不同,就連身在別院的碧游也媲之不及。
那日在公主府赴宴時,他起初并未注意到在跟前斟酒布菜的侍女,只是忽然一瞥,便恰恰撞入了一雙熟悉的眼眸。當他瞧清楚了身邊伺候的女子面貌時,頓時怔了住,就連手中杯盞落地也茫然不知。
那時的郭玉蘭一臉慌張模樣,不知他為何擰眉盯著她瞧,手足無措地低頭去撿摔落于地的杯盞,卻因重心不穩而栽倒在他的懷中。
當時,僅是因懷中的軟玉溫香,楚宣深埋在內心的往事悉數涌向腦海。錦瑟的晏晏笑靨,她的嬌,她的俏,她的香,她的暖,以及她的包容與體貼,排山倒海一般襲來,令他忘乎所以。
“錦瑟!”他緊緊地擁著懷中佳人,口中喃喃而語,卻將懷中的人嚇得幾乎暈厥。
好在他每次入府赴宴都被安排于宴廳上首的雅間,與下首的宴席雖只隔著一道竹簾,卻足以將他當時的失態都遮掩個嚴實。
楚宣隔了半晌才緩過神來,低頭瞧著懷中嚇得瑟瑟發抖的佳人,忙一把將她推開,低咳了一聲便命她退了下去。
郭玉蘭聽他發了話,頓時如蒙大赦,忙麻利地收拾好宴桌下的殘跡匆忙離去。
當時楚宣瞧著她慌張的窈窕身影,只覺壓抑于心底的,只屬于錦瑟一人的悸動瞬間蘇醒。他緩緩端起杯盞,放于鼻尖輕嗅,雙眸微闔地將杯中佳釀一飲而盡。
雪亮燈燭的映照下,他閉著雙眸,滿眼瞧見的,卻是殷紅血色。那晚錦瑟服毒而逝,殷紅的血順著唇角流出,他的心仿若被掏空了一般,無盡的悲傷與無解將他籠罩著,他用了足足八年時間,卻未能走出噬心蝕骨的痛。然而方才那名侍女眉間的一顆朱砂,既勾起了他心中巨痛,卻又悄然緩解了他心內的傷。他清楚地記得,錦瑟斷氣之前,他用沾了她鮮血的手指往她眉間一點,那滴鮮紅在她凝白的額間宛如一顆朱砂。他湊向她的耳邊,吻著她仍舊溫熱的耳垂喃喃道:“下一世,我便循著你這額間的朱砂尋你,你且放心,在這蕓蕓眾生中,我定會一眼將你認出!”
可是現在,他卻不用空等半生,眼下,上天給了他償還的機會。
因此,他當晚便直截了當地開口向長公主要了人,帶回了宮,翌日便給了才人的封號并賜居南院的凝暉宮。此前,即使是冊封碧游,他也是先與錦瑤象征性地商量了一番,然而在冊封郭玉蘭的事情,他事先連知會都不曾知會一聲。不過這也在錦瑤的意料之中,郭玉蘭得寵,恰恰是襯了她的心。有了這位郭才人,她往日所敬仰的皇帝楚宣,再也不會瞧別的宮妃一眼,因此她便可以牢牢地守住她的位份,她所出的皇子也將順理成章地登上太子之位!
佳人失而復得,楚宣近來心情極好,連日來一直宿在凝暉宮中,甚至隔三岔五地免朝,不少朝臣對此頗有微辭,甚至有些好事者稱新封的才人是迷惑人心的妖孽。
這些話傳入楚宣耳中,他仍是無動于衷,朝臣將這郭玉蘭比作妲己也好,褒姒也罷,他都不會在意,因為他深知自己并非古上的那些昏庸君王。他寵愛郭玉蘭,并不需要任何人的認同。早先他便后悔沒能封錦瑟為后,如今這郭玉蘭出身低微,且先前又曾嫁為人婦,因此她與這后位無緣,所以他才對她極盡寵愛,只當是補償于她。
郭玉蘭被封為才人不過一月有余,楚宣仍覺對她虧欠,便意欲擢升她的位份,思來想去,他也不知該給她什么樣的封號。若是封為妃位,著實太過了些,可是居于嬪位之下,又太過委屈她。他亦深知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這般寵愛于她,也必會使她遭人嫉恨,因此他便想著如何能護她周全。
奏折批到了一半,楚宣便耐不住性子,領著何富貴踏入了久違了的碧月宮。錦瑤如今已是掌管鳳印的皇貴妃,離后位僅有半步之遙,若是她能夠對郭玉蘭多些照拂,想必她在這后宮的日子便能更為安然穩妥。
如今錦瑤已不再像往日那般,對楚宣百般討好,現今她有了自己的打算,也有了皇子作為靠山,作為現今宮中唯一皇子的母妃,她在宮中的地位,已無人可以撼動。聽聞皇帝前來,她著了件素淡宮袍上前迎駕,面上掛著淡然妥貼的笑,道了聲“萬福”,便請他入殿。
楚宣入了殿門,瞧見抱著小皇子匆忙退下的宮女,忙招手將她叫回。
“說起來,朕也有一陣子沒過來,不知道皇兒現今怎樣了,趕緊抱過來給朕瞧瞧!”
錦瑤在旁看了,忙向那抱著皇子的宮人使了個眼色,隨即親自迎上從那宮人手中接過小皇子,抱到了楚宣面前。
“如今奕兒尚在不會言語,想來再過些時日,便可開口叫父皇了。”錦瑤逗哄著懷中一歲多的嬰孩,絕麗的面龐浮上平和慈祥的笑,更顯得她氣質雍容典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