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王二十年,隆冬,鎬京一片火海。
這一夜飄了雪,國師鳳岐散發披襟,站在高聳的觀星亭中,靜靜觀看腳下的廝殺與混戰。道童爬上亭子,聲音微顫道:“國師大人,慶侯已攻下大殿,陛下自焚。”
“慶侯素來對國師心懷仇隙,還請國師速速離宮。”道童勸道。
夜風習習,鳳岐的青絲飛散如霧。他緩緩回過身,淡淡微笑道:“童兒,你看這宮里四面火海,我還能逃到哪去?”
話音未落,嘈雜的兵刃聲與橐橐的靴聲就涌上了亭中。
為首的大官冷笑道:“妖道,你也有今日!待我挑斷你的手腳筋,獻給慶侯殿下!”
童子呵斥道:“逆賊,你受共王陛下恩寵,卻暗中與慶侯勾結!今日你敢動國師一下,我與你拼了!”
鳳岐眼中倒映著宮中火光,流波回轉,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驟然面色一沉:“豎子,誰允你頂撞葛大人!”話音未落竟將他推下了山亭。聽著道童的驚叫,他心底嘆了口氣,終于放下心。道童跟隨他多年,唯有此舉,才能助他逃脫一命。
隨即他討好地笑笑:“葛大人英明威武,貧道已教訓了那狗奴才,還望大人看在同朝為官多年的份上,饒我一回。”
姓葛的官吏陰惻惻道:“妖道果真心狠手辣,連多年的貼身仆從也下得去殺手!我若饒了你,天理不容!”
鳳岐了解葛演的為人,知道他越是求饒,此人便越要作踐他。他一生工于算計,這一次卻因慶侯失算,其中也有這個佞臣迷惑共王的緣由。思忖此番若要保命,唯有買個苦肉計給阿蠻,手腳筋斷了倒也事小。阿蠻正是當今慶侯陸長卿的乳名。
葛演果然獰笑,朝他舉起了刀……
陸長卿騎著青鬃馬飛馳在王城內,耳邊風聲呼嘯,鬢發齊飛。夜幕下的王城,宛若幽黑的磐石。多少年來這塊巨石一直壓在陸長卿的胸口。而如今殿宇焚燒,火光沖天,他方覺心中的氣第一次出暢快了。
慶國大將黃昇、洪彭在九霄寶殿外恭迎陸長卿下馬入殿。
陸長卿提著寶劍邁入殿中,仰首望著九級丹墀之上的寶座,心中忽然飄過一片復雜的思緒。
多年前他來朝拜,跪在階下,寶座上共王目中無人,肆意與旁邊陰沉木椅上倚坐的那人談笑風生。那人一身紫袍,顧盼生姿,驚艷懾人,雖是如此,他卻正是陸長卿此生最恨之人。
恨不得把他拉下丹墀,狠狠踐踏!恨不得讓他生不如死!
是故此刻,陸長卿總覺得這勝利中缺少點什么。
忽然殿外一片騷動,昔日共王寵臣葛演大步走進,面上洋洋得意,稟道:“慶侯殿下,微臣抓到了一個人,殿下得之,必然歡喜!”
“哦?什么人?”陸長卿饒有興致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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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演一揮手,吼道:“帶他進來!”
殿外兩個士兵架著一個男人走了進來。男人十分瘦高,兩條長腿無力地拖在地上,烏黑的長發垂在胸前,不辨眉眼。
陸長卿見了他,渾身猛然一震。
他幾步奔過去,一把揪起那男人的頭發。男人被迫揚起臉,面色蒼白,一雙黑得有些發藍的眼睛直勾勾看進陸長卿心底。
陸長卿素來淡漠無痕的臉,首次露出狠戾之色,“鳳岐?鳳岐!你終于落到我手里了!”
葛演一旁道:“此妖道天理不容,對自己的貼身小道童都下毒手,微臣特地挑斷他的手腳筋,送來給殿下。”
陸長卿一愣,“他的手腳筋斷了?”說著低頭往下看,果不其然,男人瘦長的手腳都無力地垂著,蒼白的手腕上還沾著鮮血。
陸長卿一瞬心中百味陳雜,卻笑著挖苦道:“國師,你一向會算計,可曾算到自己有一天竟成了廢人?這也是你的報應!”
鳳岐費力地仰著蒼白的臉,彎起唇微笑:“慶侯說的對,確是我的報應。”
陸長卿一心想看他忿恨、看他崩潰的模樣,卻沒料到他竟然是這種態度。這樣的態度,根本不足以讓陸長卿盡興。他曾無數次夢到的復仇,現實中卻如此單調乏味。
“鳳岐,你說說,我該怎么‘報答’你?”陸長卿幽黑的瞳中露出一絲狂意,挑起男人瘦削的下巴,輕輕笑道。
“慶侯,貧道既精通天象占星之術,又懂岐黃布陣之理,你留下我大有用處。何況如今我手腳筋都斷了,更不能對你有何威脅……”鳳岐說話的聲音很柔和,即便是說著如此不堪地搖尾乞憐的話,也如春風拂柳般動聽。
只是這聲音十分虛弱,話到最后,斷斷續續。
陸長卿冷笑一聲,突然一腳將他踢倒。鳳岐一下子撲倒在地,陸長卿一腳跺在他被挑斷了手筋的腕上,狠狠碾壓。
鳳岐悶哼了一聲,額上瞬時冒出一層冷汗。
見他不呻吟,陸長卿更是邪火攻心,腳下愈發用力。
“啊!”鳳岐低呼一聲,又忙咬住嘴唇,將呻吟咽下,整個身子蜷縮起來,簌簌發抖。陸長卿的腳不斷碾動,終于聽得“咔嚓”一聲,竟是將男人的腕骨生生踩斷。
他抬起了腳,看著鳳岐緩緩地把手收回,虛握在手中。烏黑的鬢發凌亂地黏在臉頰,臉色已是慘白如紙。
“鳳岐,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在我眼里,連狗都不如!”陸長卿終于痛快地嘶吼出來,“你這個貪生怕死的廢物!你再擺出高貴的樣子啊?你再禍亂朝綱啊?我看現在還有誰買你的帳!”
鳳岐抬眸望著陸長卿,淡淡道:“那就求慶侯殿下饒我一條狗命。”
被這雙深黑透藍的眼睛凝視,陸長卿狂躁的心忽然清明了幾分。那個總是高貴美麗的男人,何時這么低聲下氣過呢?
如今,當真是把他從神座上拉下來,摔在地上隨意踐踏了。
陸長卿坐在王座上,俯瞰著手腳無力的男人,道:“鳳岐,你想活命?那就過來舔我的靴子。你舔干凈了,我就饒你性命,讓你做我的狗。”
鳳岐聞言身子一僵,連嘴唇都變得蒼白。他趴在地上不動,陸長卿以為他要拒絕之時,他忽然弓起了背,向前挪了一寸。
陸長卿只是戲言,他本沒料到這男人真的怕死怕到這個地步。有什么東西在他心底破碎,他一動不動地看著男人。
周圍的士兵發出嘲笑,罵出難聽的話。男人充耳不聞般,費力地屈伸著斷了筋的手腳,一點點朝陸長卿腳下爬去。
那優雅的紫色道袍,此刻骯臟扭曲,不復原樣。
好丑陋、好丑陋,原來這個人也可以這么丑陋……
鳳岐終于爬到了陸長卿腳下,他慢慢抬起頭,把臉湊近陸長卿的鞋面。陸長卿突然覺得畏懼,他想把腳收回來。
一旦人變成了狗,就再也不會變回人了吧。難道他所想要的,就僅僅是報復折辱這個男人嗎?
鳳岐胸口忽然發痛,他忍耐著這股劇痛。
他忽然喉嚨發癢,忍不住咳嗽起來。咳著咳著,覺得嘴里甜腥腥的,鮮血順著他的嘴角,紛紛滴落在陸長卿的鞋面上。
陸長卿一瞬間面色僵了。
鳳岐捕捉到了他的神色,喘咳中柔聲道:“對不起,阿蠻,我弄臟了你的鞋,你不要生氣……不要生氣……”
他說著低下頭,烏黑的長發隨著伏身的動作一晃一晃,白皙的后頸從發絲間露出,彎垂出一個優美的弧度。
這一聲“阿蠻”讓陸長卿宛如利劍穿心。
他猛然收回了腳,抓起鳳岐的頭發,恨聲吼道:“我不準你再叫這個名字!”
鳳岐并不回應他,他雙目緊閉,進得氣少出得氣多,竟透出一股死相。陸長卿把他放在地上,朝眾將道:“長卿今日得獲仇人,驅逐昏君,大仇得報,諸位有功!”
眾將紛紛跪地,山呼萬歲。高亢的聲音回蕩在王城的烈焰中,久久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