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卿開倉救濟災民, 一時間不少南方難民紛紛過江。與祝國作戰,必定要熟悉水戰,而慶國地處西南, 多崇山峻嶺, 慶軍大多都是陸兵。陸長卿雖說要先攻祝國, 卻也不敢莽撞, 廣納言路, 招兵買馬,著手爲水戰做準備。消息傳過江去,南方諸國自然一片人心惶惶。
時有一月, 陸長卿放出話去,慶軍八十萬將渡江南下, 勸祝侯儘早投降。說是八十萬, 自然沒有那麼多, 古時候打仗虛張聲勢一向是慣例。
不戰而屈人之兵自然是好,祝國遲遲沒有迴應。謝硯請令做先鋒軍, 一戰拿下當陽,直逼郢城,如此形勢驟然緊繃了許多。
謝硯雖熟讀兵書,隨軍數年,卻從未領兵打仗, 這一仗讓他聲名驟起, 倒是出乎了陸長卿的意料。他細思下來, 謝硯跟隨他卻沒什麼名分, 這樣的戰功倒也是謝硯急需的。
二十萬兵馬駐紮在當陽, 洛陽的消息源源不斷地傳來。鎬京被佔,周王下詔遷都, 如今已定都洛陽。早在當年文王時候,犬戎屢屢進犯,便有大臣提過遷都之事,卻都被國師鳳岐否決。洛陽在大周腹地,自然能免受北狄威脅;然而倘若不能控制晉中平原,洛陽不過是一座孤城,難免仰人鼻息。事到如今,整個晉中平原都已是王室囊中之物,即使遷都作爲退路,也遠比靖侯還在時的遷都要恰當得多。輸子卻不輸陣,這一向是鳳岐的軍事思想中最漂亮的地方。
而最令陸長卿擔憂的卻並不是公子留深在洛陽重整旗鼓,而是洛陽毫無國師鳳岐的消息。很顯然有關國師的消息被封鎖了,對方會這麼做的原因只有一個——他的狀況必然已經嚴重到會影響局勢的地步。
得了一個空,陸長卿就騎上的盧溜出了軍營。南方山清水秀,他當年便隨他兄長在這裡尋找過紫菀。這一路上遍尋名醫好藥,才聽得有當地人說附近的再來鎮有一個姓公羊的神醫,能起死人肉白骨。
陸長卿做了尋常江湖客的打扮,滿頭青絲用粗布條隨意綁在腦後,一身煙黛色葛布袍子騎著玄馬被風吹得習習作響。到了再來鎮市集的小茶館,他將繮繩丟給店小二,用劍掀簾走了進去。
他一路快馬加鞭,衣襟被風吹開,露出一小片光澤結實的胸膛,顯得十分豪獷,神色卻偏又矜貴,與那些粗魯夯漢不同,一進門就引得不少女客紛紛回首。
“店家,你可知道鎮上有個公羊神醫?”陸長卿點了壺茶,問道。
“公羊?沒聽說過,我們鎮上只有個八十來歲的胡大夫,”店家思索片刻道,“倒是挺人說鎮子南邊的桃源村有個大夫有些本領,卻不知姓甚名誰。”
“桃源村怎麼走?”陸長卿聽他這麼說,原本微鎖的眉頭又一下子舒展,忙著又問。
“那地方偏僻的很,村民又鮮少和外面人走動,我也不知具體位置。”店家無奈道。
“木匠陳的妹夫不是桃源村的人嗎?”邊上有個喝酒的白髮老兒醉眼朦朧接話道。
“對對!叫什麼來著……”店家也想起了。
“阿山!” 另個角落的年輕堂客瞟著陸長卿俊美的面容,掩口笑道。
“是了是了,就是阿山。他倒是時常來鎮子走動,倒騰些狐貍皮獐子肉,好給他媳婦買首飾胭脂!”醉老頭拍了下大腿,哈哈大笑。
“多謝諸位幫忙!”陸長卿的冰山面孔也稍稍融化,應景地微微笑了,“鎮上誰認識這個阿山,哪裡能尋到他?”
“他最多半個月就回來一趟鎮子,距上回來也有好一陣子了,應該快了。小哥你就在鎮子上守著,肯定能逮著他!”醉老頭道。
陸長卿向茶館老闆打聽,在市集附近賃了間土屋。入夏天已經熱了起來,白日裡他四下留意那個阿山,晚上就坐在屋頂喝酒。
月華如海,四下靜謐。陸長卿衝了個涼,赤著上身散著頭髮,坐在屋脊上喝酒納涼。遠遠近近的小屋舍都熄了燈,他有一種整個世界只有自己一個人醒著的感覺,彷彿只有他滿懷心事,卻又無人能傾訴。
“鳳岐。”陸長卿閉上眼,彷彿就看到那人衣襟半敞,伏在他身上銜花而笑,再一閉緊眼,又看到他逆光站在雪中,慢慢地摘下神明的面具,沉默地擋在橋頭。如今你又是什麼樣子?會不會咳得厲害?陸長卿深深嘆息,或許那一次二人墜崖,就那麼相擁而死,也是一樁幸事。
等了三日也沒見到那個阿山,陸長卿有些心焦。他正坐在茶館時,一個灰衣男子低著頭走進來。
“殿下,祝侯明頌應戰。謝大人率軍朝郢城去了。”灰衣男子坐在他身邊,低聲道。
謝硯急於進攻,還未等陸長卿的大軍到當陽,便率先鋒部隊攻祝國都城。陸長卿心中不安,怕他孤軍深入,中了埋伏。
“洛陽那邊打探到國師情況了嗎?”陸長卿問。
灰衣人半晌不語,他蹙眉道:“但說無妨。”
“洛陽果然封鎖了消息,我派人多方打探,說是國師病重,一直在宮中養病,只是……”
“只是如何?”陸長卿握緊了拳。
“他毒已入骨,公子留深派人送了赤霄花過去,勉強壓制。只是他的神智不清,不能外出見人……”
“如此飲鴆止渴!他!”陸長卿覺得腦中一聲驚雷,“他不是這種人……”
“殿下,還是先去當陽支援吧。”灰衣人勸道。
這時茶館老闆忽然叫道:“陸少俠,那桃源村的阿山來了!”
陸長卿遽然起身,灰衣人驚道:“殿下,您去哪裡?”
“你現在速去當陽告訴謝硯,讓他按兵不動,等我回來!”陸長卿下令,轉身迅速追出了茶館。
在市集上找了一圈,他終於見到了那個阿山。阿山剛賣了一條狐貍皮,轉身就見街角一個英岸軒舉的青衣男子朝他致意,隨後也不見男子什麼大動作,卻眨眼間就站在了他面前,只有仍在微微飄動的鬢髮才證明這男子是從街角過來的。
陸長卿拱了拱手,“這位大哥,你可是桃源村的阿山?”
“我是我是……”阿山禁不住這一雙清明眼的直視,低著頭連聲道。
陸長卿生得豐容神姿,統帥千軍日久又氣勢攝人,尋常人確實難以長時間與他對視。
“桃源村可有一位公羊神醫?”他又恭敬地問。
“神醫公羊喜?有的有的,他可是頂頂了不起!”村裡的人都敬重公羊喜,阿山見外人都聽說過他,不由十分自豪。
陸長卿按捺著喜色道:“我有朋友病了,可否請阿山大哥帶我去找神醫?”
阿山笑呵呵道:“原來是這事,那大兄弟你可找對人了。桃源村的路難找得很,也只有我這種村裡人才能帶你進去呢!”
陸長卿在集市上買了不少東西,送了一些給阿山,又留了一些準備帶給公羊喜。他跟著阿山坐牛車,輾轉了幾條道,最後走上一條崎嶇的山路。山路兩旁桃花正盛,落英繽紛。山路盡頭是一道裂隙,只容一人之寬,阿山說這道裂隙名爲“一線天”。
阿山帶路,兩人穿過一線天,循著光走出去,眼前豁然開朗。
想不到這山谷中竟有這樣一處幽靜的村子,饒是陸長卿遊歷過大江南北,此時也不由感慨。
阿山有著山裡人的質樸和熱情,用力招手叫陸長卿。兩人一前一後到了一處僻靜小院。
“神醫就住這裡了,我前幾天打碎他一直藥罐,被他罵了一通,就不陪大兄弟進去了 。”阿山搔著頭憨笑。
陸長卿致謝,送走阿山。叩了叩門,見無人應門,他便推門進了。
公羊喜一早出去採藥,快晌午纔回來。揹著藥筐推門進院,隱約聽到屋裡有動靜。
村裡人不會隨便進他地方,他警惕起來,從筐起取出小刀,小心翼翼逼近屋門。湊到門前,正猶豫時,門突然開了。他一驚之下將刀猛然刺出,卻突然受到阻力。
“刺中了?”他忙擡頭看,卻只見兩根修長白皙的手指夾住了刀刃,隨即手指輕輕一彈,他的刀竟斷成兩段!
公羊喜大叫一聲,嚇得蹦出二丈遠。
陸長卿歉意一笑,拜見道:“閣下便是神醫公羊先生?在下慶國陸長卿。冒昧闖入,又驚了先生,還望先生海涵。”
公羊喜眉間陰晴不定,“陸長卿,慶侯陸長卿。”
“正是。”陸長卿觀察公羊喜神情,彬彬有禮地微笑。
“你到這荒村野嶺來做什麼?”公羊喜鎮靜下來,進了屋將藥筐脫下,倒了碗涼水喝下。
“在下有個朋友病了,聽說神醫大名,特地來求神醫救人。”
公羊喜一向厭煩這些打仗的人,更何況他方纔折斷了自己的刀,皺著眉頭不耐煩道:“救什麼人?”
陸長卿沉吟一瞬,道:“大周國師,鳳岐。”
公羊喜驚了,他盯著陸長卿的臉,反問:“鳳岐是你朋友?”
這下輪到陸長卿難以回答,只得苦笑了下,“說是敵人,也可以。”
“既是敵人,爲何要救?”公羊喜卻不放過他,冷冷地問。
“是敵人,但也是比我生命更重要的人。更何況,既然是敵人,就更不能看他輸在病榻,而不是敗在戰場。”許久,陸長卿才道。
公羊喜冷笑了一聲,“我當真不懂你們這些人的惺惺作態!口口聲聲說重要,卻又要相互照著心窩子捅刀!能彼此認識是上輩子多少年修來的福分?能彼此愛慕又是多少年修來的?”
“那姓鳳的我早替他診過病了!”公羊喜把鳳岐如何來的桃源村的事說了一番,又道,“我那時勸他留下,只差一點我就能研究出解他毒的法子,他死活跑了!他既然不怕死,我何必救他?慶侯,你且回吧!”
陸長卿聽他先頭的話,本來心中大喜,卻沒料他話鋒一轉,竟拒絕將解毒的法子告訴自己,不禁臉上都顯出了急色,“公羊先生,你當初既然有心救鳳岐,就請再發發善心,告訴我解毒的法子!不論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送給你!”
“什麼都可以?”公羊喜卻盯著他,輕笑一聲。
陸長卿鄭重肯首。
“那我要你在院外不吃不喝跪上十天,你也辦得到?”
陸長卿微微一怔,想不出這對公羊喜有什麼好處。不過這神醫性子狷介乖戾,或許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當真讓他十分過癮?陸長卿如此想罷,微微一笑:“只要我不吃不喝跪上十天,神醫便肯將醫治之法告訴我?”
“決不食言。”公羊喜道。
陸長卿不再多說什麼,走到院外,一撩衣襬跪了下來。他脊背挺拔,神色平和,任薄暮日光灑在他的背上,猶如一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