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寫那個勞什子電視劇寫到很晚睡著了,然后我夢見了那只大黑鷹,真的,然后我哭了。我夢見它在天上飛,我在下面追。我問:“老鷹老鷹你去哪兒?”
大黑鷹不說話,就是一聲長嘯,在天上舒展自己的雙翼搏擊長空。我再問:“老鷹老鷹你要把我帶到什么地方?”
大黑鷹還是不說話,就是在空中指引著我的路程。我跟著它跑過草原,跑過沙漠,又跑過草原,又跑過沙漠,最后老鷹降落下來。我看見了我熟悉的很多面孔,他們在笑著等我:“小莊小莊你怎么才來?。俊豹?
我的陳排,我的苗連,狗日的高中隊,鳥人何大隊,馬達班長,生子……我在老部隊的很多兄弟在等著我,一個迷彩的方陣在等著我,空著一個位置等著我。何大隊一指我的鼻子:“媽拉個巴子的給我站好了!你瞧瞧你那個熊樣子?!你也好意思說是我的兵?看我不收拾你!”然后我就站好,淚水嘩嘩地流。陳排跑過來,他真的跑過來還在空中跳躍一下做了個極端漂亮的騰空飛踹,后來我怎么也做不出來。電影里也沒幾個人做得出來,然后一拍我:“走!還有10000米武裝越野沒有跑呢!”
我們就跑,然后大家都跑。何大隊開著輛特種摩托油箱上面也有個狗頭,在前面帶我們拿著高音喇叭喊番號:“一二三四咱當兵的人有啥不一樣,預備唱!”
我們就喊就唱:“一二三四咱當兵的人有啥不一樣?只因為我們都穿著樸實的軍裝!咱當兵的人有啥不一樣?自從離開家鄉就沒有見過爹娘!說不一樣其實也一樣,都是青春年華,都是熱血兒郎!說不一樣其實也一樣,一樣的青春在共和國的旗幟上閃光”
然后我們跑過很多地方,風景在我耳邊嘩嘩地過。
然后我們跑到一個城市里面,沒人的街道。
然后我被丟下了,他們擺擺手:“小莊小莊我們走了,你多保重,沒事多來看看我們弟兄,注意身體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吃好喝好不要滿地亂跑,搞好男女關系不要管不好自己的小腦袋,好了,記住你是個當兵的,我們走了!一二三四!你坐你的車啊我爬我的坡,你走你的路我趟我的河,既然是來從軍啊既然是來報國,當兵的吃苦流汗怕什么!什么也不說,祖國理解我,一顆滾燙的心喲暖得鋼槍熱!什么也不說,祖國知道我再唱個歌子!學習雷鋒好榜樣忠于革命忠于黨”
然后又喊著番號唱著歌走了。何大隊還是開著那輛摩托在前面帶。他年紀大了,雖然10000米也能跑,但是不能跟我們跑,沒事的時候我們早上越野他就喜歡開著那輛他的寶貝迷彩特種越野摩托帶著我們跑,看得很開心不時孩子一樣大聲笑,讓我們這些小狗頭跟上他這只大狗頭。他的摩托也開得很野蠻車技牛得不得了,我就見過他玩那輛狗日的摩托從離地2米懸停的直升機上直接開下來,快50的人了玩得好得不行不行的這個事情還反復叮囑我們一不準告訴大隊常委,否則要開會批評他還要沒收他的摩托車,二不許告訴他愛人,否則要回家挨收拾也要沒收摩托車,因為都知道他有心臟病。我們誰都不會說,我們都喜歡看大隊長玩車他在前面帶,我們就在后面撒丫子就哇哇叫恨不得在何大隊面前把所有的本事都使出來,因為我們熱愛何大隊這只大狗頭,我們為是他的鳥兵小狗頭而自豪,而在別的部隊前面鳥得不可一世而讓一起演習的兄弟部隊恨得牙根癢癢,老想錘我們但是都不敢
他們就這么離開我。我傻傻地站在城市的街道上,然后很多面孔模糊的人來來去去,沒有人答理我。我喊,但是沒有人回答我。我在城市里面走,好像獨自流浪在鋼筋水泥的叢林。
那只大黑鷹不見了。
淚水嘩啦啦地下,然后我身上的軍裝開始破碎然后我被換了很多時髦的馬甲然后我的臉也開始變得模糊然后我就醒了,我就發現自己在流眼淚哭得不行不行的……
我夢見了那只大黑鷹。
其實從蹦極開始,我們就進入了特種兵的基礎科目的學習階段了,當然其他的體能格斗攀登什么的都沒有放松。我那個時候還真是明白了,狗頭大隊還真的跟傳統的偵察兵不一樣,就是心里明白但是嘴上不承認。于是就學,我鳥歸鳥但是腦子比較好使,技術科目的學習僅僅次于那三個少尉人家畢竟是正經軍校出來的,他們的淘汰比我們嚴得多,要是這些成績有一項沒有我們兵好馬上就走人不過我確實沒有讓著他們,確實是比不過,畢竟是軍校正經本科畢業生,人家見多識廣就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啊!然后就是變著花樣給我們設置各種嚴格的規定情境,讓我們體驗恐懼孤獨寂寞還有失落。
一日先讓我們在那個狗日的特種障礙場先跑了一通,然后又給趕進泥潭子滾了幾趟,然后就這么泥花花的給趕上東風平頭柴的后車廂,然后車篷子蓋得嚴嚴實實的最后面還坐著個訓練士官,這個狗日的不讓我們往外看。
然后就帶著我們在山上轉圈。開始我還在心算,大致速度多少開了多長時間距離我們的新訓隊駐地有多遠,因為傻子都知道這個陣勢,很明顯是要考我們地圖判讀摸方位角在山里跑路的本事。先給你累累,累得有點意思但是又不至于跑不動路,然后再給你轉圈搞暈你,再讓你回去。但是算著算著什么都算不了了,因為車子轉圈轉得厲害還很沒有章法,好幾次都是原地轉圈再找個方向又來回轉。這樣開了兩個多小時誰也不知道給帶到哪里了,然后車停了車篷子打開了,狗頭高中隊就喊我們下來。
我們就下去都是暈頭轉向,但是都趕緊站好隊。然后我才觀察四周的環境,這個鳥大山哪里都差不多,我也不知道這里是哪兒,也許新訓隊就在山底下也許在幾十公里以外。這幫子鳥軍官鳥士官就是干這個鳥事的,菜鳥那一點子心思瞞不住他們。然后我們每人領了一個指北針一張手繪的地圖,我們互相一看居然都不是很一樣,當時就蒙了,怎么會不一樣呢?
最后狗頭高中隊說這是找干部家屬甚至還有孩子按照他們的描述畫的,畫圖的都是外行而且根本沒有來過這個地方,更不會在山里跑路。所以就是這個地圖了,你們走對走錯不關他們的鳥事。
我們當時已經學了GPS,但是不給我們GPS。狗頭高中隊說要是打起仗來GPS沒有電池或者摔壞了怎么辦,還是要靠偵察兵老一套一個指北針一張地圖跑路。有了GPS不是太容易了嗎?關于地圖,他的解釋就是在戰爭中我們可以有衛星偵察的照片,但是在很多時候我們來不及有這個照片,那么就要依靠人力偵察,而往往干這個都不是專家,什么叫人民戰爭你們懂嗎?這還是有文化的人畫的,打仗的時候都可能是個不認字的老太太老大爺畫的你怎么辦?準也得走不準也得走,因為你是軍人要完成任務,這沒什么可以說的。
我心里暗暗叫苦。
按照我的地圖,目標也就是我們新訓隊的駐地是在70公里以外,這個距離狗屁都不算,但是地圖不準的話就是要多跑路,比例尺想都不用想肯定也是不準的,而這一帶我們根本就沒有來過,也沒有什么地形地貌突出的標志物作什么參考這一帶是絕對的山脈叢林是絕對原始的。按照公路走也是不可能的,因為傻子都明白狗頭高中隊不知道在哪兒給我們安排了監視哨,就等著我們,抓住就得走人。
然后就讓我們選擇是帶一個水壺還是帶一把開山刀就是你們在老美的電影里面見過的那種大砍刀,軍用的都差不多,我們后來到了狗頭大隊在炊事班幫廚都用這個砍排骨,覺得比菜刀好使得多。
我們都沒有選擇水壺,都是開山刀。因為在林子里刀比水更重要。我們就穿著自己的迷彩服和膠鞋,戴著作訓帽,肩上挎著開山刀,兜里裝著指北針和那張狗日的手繪的20張基本找不到太多的共同點的地圖,傻了吧唧地站成一排。
然后高中隊就說這個科目叫“叢林流浪”。特種兵在敵后要是和分隊失散原因很多,譬如你留下狙擊追兵任務完成后撤回,譬如你不慎被俘虜而且來不及拉光榮彈后來又脫逃出來總之,你被孤獨地一個人扔在野外的時候就得靠這個本事,狗頭高中隊還說這還算對我們不錯了,因為大多數情況下連這個地圖都沒有,你就自己看星星跑路吧。
我們的時間是一天半加一夜,現在是中午11點,也就是說明天天黑以前必須都回來,回不來的就淘汰。后來我跟洋人特種兵哥們交流,他們說也這么被收拾過,雖然形式不一樣但是換湯不換藥,再后來我退伍以后接觸了一些資料,原來這也是基礎科目還被一個美國人寫進了專欄小說。但是我還是要寫一次,因為印象太深了。如果你覺得重復,可以跳過去。
然后我們就換了那4輛小王八迷彩吉普車,還被蒙著眼睛蒙得嚴嚴實實的被他們帶著往四個不同的方向走,在山里再次轉圈,然后就開一會丟下一個開一會丟下一個。從路面的顛簸我知道已經離開了公路。
我實在記不起來當時多久丟下一個了,因為我的心里忐忑不安的,我相信大多數人也記不住。因為都是第一次接觸這個,在老部隊沒有把你單獨往人生地不熟的叢林里面扔過。都是安全第一戰友情意重,不敢讓你出一點勞什子事情。
我心里開始悲涼,然后就開始懷念我們山溝里那個步兵團的小偵察連,懷念我的苗連陳排,還有我的弟兄們,他們是不會把我單獨一個丟在山里的原始叢林里面的。我要是沒有了,他們會全體出動把方圓幾十里的大山翻個遍,拿個高音喇叭不斷喊小莊小莊你在哪兒,還會不時拿空包彈往天上打給我指引方向。
我的眼淚悄悄出來,浸濕了蒙在我眼睛上的黑布。馬達坐在我身邊,他抓緊我的手:“龜兒子別害怕,你沒問題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問題。黑風在耳邊呼嘯山林,我知道里面危機四伏。我知道里面有狼,因為我們在夜晚聽過狼在互相打招呼,當時我就怕得不行不行的。都下去了。
然后輪到我了。我被丟下來,等到我摘下來蒙眼布,那輛小王八吉普車已經走了。我看看四周,我在一個空地上。
黑風,叢林,山谷,藍天,白云。
還有什么?
就是我一個離18歲生日還有半個月的小列兵。
你知道什么叫渺小嗎?
我當時就意識到了。
我以前就看過《第一滴血》什么的,但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這樣給丟在一片大山里面。
我不敢喊,因為怕招來狼。
只剩下我自己了,現在沒有人幫助我了。
要是有一支81自動步槍我就不害怕了,我說過我是自動步槍速射的高手,我估計狼不會有我的速射快,35秒內,我可以準確地打出30發子彈,而且全部命中100米到50米距離從前面60度角范圍內剛剛跳出來的鋼板靶。我更換彈匣的速度也很快,最后一發子彈打完的時候,我的左手已經從胸前拔出了備用彈匣,然后空槍掛機的同時備用彈匣已經撬掉了空彈匣直接裝上,然后就拉栓射擊不超過2秒鐘子彈就續上了,我相信狼沒有那么多,因為我會帶150發子彈但是我現在只有一把開山刀。
淚水流下來。
我的腿在發軟。
但是這沒有什么意義,因為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拿出了指北針,拿出了那張狗日的地圖。
雖然我還流著眼淚。
我還沒有18歲的時候,就被狗頭高中隊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到了遮天蔽日的叢林。而且我還是最后一個被丟下來的,也就是說距離最遠。你們說他是不是個鳥人?!
而且我還流著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