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祖奶奶有一天對鏡梳銀鬢,聽見窗外鶯歌燕舞,一派春光,祖奶奶撩起窗前幾枝新柳,看見窗下是一河春水,兩岸是鳥語花香。這是幾百年前的生活區街景,我絕對沒有見過。
但傳說就是這樣的,傳說描述祖奶奶在年近花甲之時突然春心萌動,對著河那邊的一個和尚嫣然一笑。這里的斧鑿痕跡很明顯,細節顯得荒唐滑稽。但是梅家茶館的對岸至今有一個青云寺的遺碑,看來寺廟確實有過,那么和尚大概也有過的。
傳說描述和尚也是個老和尚,身披袈裟,腳蹬草履,正在河邊的菜地里鋤草。老和尚在所有文學經典里都是風流成性的,所以老和尚對祖奶奶的隔河挑逗是心領神會的。這么看來,兩個老東西的眉目傳情及至后來私通姘居也有點合情合理了。
傳說描述那時候是沒有橋的,從青云寺到生活區來要繞三里地。傳說老和尚欲火難熬趁夜闌人靜之時泅水而來,天天潛入祖奶奶的房中。春天河水依然冰冷,老和尚的身體也像河水一樣冰冷。祖奶奶勢必要用自己的身體把老和尚焐熱。不焐熱不行,這一點稍諸房中術的人都能理解,我皺緊眉頭抖開這種所謂“包袱“,心里實在羞愧。但茶客就是這樣津津樂道地談論“冷熱“問題的,我只是轉述而已,我用不著羞愧。
傳說祖奶奶漸漸地凍出病來。祖奶奶請醫師來診病,只說是受了寒。但是絕藥吃了幾十罐,病勢卻不見好轉,祖奶奶的縣令兒子,也就是金文愷的七代或八代祖宗聞訊焦慮萬分,不知道母親大人患了什么絕病。
傳說是一個快嘴丫頭說漏了嘴,說,全怪對岸的老和尚,縣令嚴加遲問,終于知道了實情。縣令又羞又惱,當即要派兵丁去青云寺捉拿老和尚,但祖奶奶卻不依。
祖奶奶說,你要捉他不如先捉了我,把我綁到大街上去示眾,把破鞋掛到我脖子上來,把我的頭砍了去吧,你要他死不如先讓我撞死了吧。祖奶奶說著就往墻上撞,縣令抱住母親大人,雙膝跪下,涕淚交加。
縣令說,母親的養育之恩至今未報,怎敢惹母親生氣?既然母親是凍出來的病,兒子就有辦法了。祖奶奶說,有什么辦法呢?那禿廝就是不肯走路,他情愿在河里受凍。縣令說,修一座橋好了,一頭架到青云寺,一頭架在家門口,只要能讓母親身體無恙,兒子也不論什么廉潔自好了。
傳說和尚橋就是這樣修起來的。如果這是真的,那么這段歷史大概是梅氏家族最輝煌的一頁了。我想起這傳說有如吞食一只金頭蒼蠅,但是整個少年時代,我幾乎天天要從和尚橋上過,從家里去學校。理智地說,過橋人是不應去敗壞橋的名聲的。
站在和尚橋橋頭,俯視人來人往的生活區,數數梅家茶館共有多少窗戶,想想歷史真是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東西,它虛幻而荒誕,遠遠不如廁所前的一排紅漆馬桶真實可靠。
有個破綻遲早是要收拾的。誰都會發現金文愷姓名上的問題,為什么梅氏家族到了末代會舍棄悔姓而改成金姓?對于南方人來說,任何一個宗族都不可能改姓,這種罪過無異于挖自己的祖墳,永遠不可饒恕。
是金文愷自己把梅姓扔掉的,他有一天突然就跪到和平路派出所要求更改姓名,宣布他從此姓金。派出所方面提出種種質疑,全文愷只說一句話,你們救救我吧,再不改姓我就要沒命了。那是1953年的事,正在搞公私合營,梅家茶館也在合營之列。
金文愷的改姓弄得新茶館里的茶客啼笑皆非,都不知道他為什么改姓,更不明白為什么要姓金。終于有人一語道破天機,說,梅是霉,金是財,那家伙還在做發財夢。又有人說,應該報告政府。
金文愷自作聰明耽于錢財的性格可見一斑,他的梅氏家族遺傳的命脈對新社會的氣候沒有任何適應能力。從1953年起,金文愷一直是生活區每次運動的靶子,粗略地估計一下,金文愷被游銜、批斗大概有80余次。這個數字超過了他的壽數,也超過了他儲藏的黃金盎司量。
到了1979年全文愷絕病而死的時候,香椿樹街的人普遍用因果邏輯談論此事,結論自然簡單,金文愷是應該死了,梅氏家族早就氣數已盡了。有的老人則睿智地指出,梅氏家族在天之靈也會把金文愷這個異姓孽子揪住,像在生活區一樣讓他繼續游街,批斗。
我想起金文愷這顆死魂靈,想起那雙蒼白干瘦的手在午后陽光下簌簌顫動的情景,心里對他有一個公正的評價,說說也無妨。
我認為金文愷是一個死不瞑目的冤魂,幾年后他會重歸梅家茶館,以另一種形式實現他的理想,或者就是現在,某個深夜,他悄然出現在街上,挾著一只老式手電筒,冷不防對你說,孩子,快跑。
一年一度,秋風吹到南方來,吹落許多黃葉在街上旋卷。有一年秋風乍起的時候,紅菱姑娘來到梅家茶館,紅菱姑娘搭乘一條運煤船進入香椿樹街的河面,船過和尚橋橋洞后,紅菱縱身一躍,就跳到了岸上。她把鋪蓋卷扔到地上,站在那兒舒了一口氣,她站在梅家茶館的西窗外,茶客們隔著玻璃都看見了紅菱,秋風吹起她桔黃蓬亂的頭發,紅菱突然呼嚕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她的出現并無一點詩意。
紅菱姑娘走進梅家茶館,向老板娘姚碧珍討水喝。姚碧珍順手抓過一杯茶客喝過的剩茶遞過去,說,隨便喝吧,紅菱就坐在她的鋪蓋卷上喝那杯水。她的烏黑靈動的眼珠自由地逡巡著梅家茶館,審視每一張陌生的臉,最后停留在姚碧珍的耳朵上,姚碧珍的耳朵上掛著兩片黃澄澄的金耳環瑪瑙墜子。“
這是什么地方?
生活區。
我是說這兒是什么地方?
梅家茶館。我的茶館。
怎么這么多的人,他們在開會?
不是開會,是喝茶。
姚碧珍說著笑彎了腰。姚碧珍是經常發出這種不加節制的浪笑的。茶客們都轉過臉看她笑,姚碧珍笑夠了指著紅菱姑娘說,她問你們在開什么會,你們到底在開什么會?誰來告訴她?你們不說我就說了,姚碧珍的嘴湊到紅菱姑娘的耳邊,突然說,他們在開XX大會。請原諒我在這里用了兩個不負責任的XX,要知道姚碧珍的嘴一貫下流透頂,我寫她的語言只能是猶抱琵琶半遮面。
很明顯紅菱姑娘是不知茶館為何物的,貧乏的知識與她聰慧的眼珠子極不協調,茶客們一眼可以判斷她來自某個窮鄉僻壤地區,這邊有時是能夠見到這些愚蠢的外鄉人的,他們大多是從河上來,背著那種庸俗的紅底大花被子,居民憑借他們靈敏的嗅覺,一下子就能把他們從人堆里區分出來。
你從哪里來?
北邊。
我一猜你就是那一帶人。來這里干什么?
走親戚。
不對。你說謊了。這邊每家的底細都在曬太陽,沒有哪家有北邊親戚,你說說你的親戚姓什么?
姓張。
又說謊,姓張的人像螞蟻一樣多。你的親戚到底姓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才是真話。你自己也不知道干什么來了,這里可不是逃難人呆的地方。你準備再去哪里?
不知道。
那你就在這里呆幾天吧,你不是要找親戚嗎?你的親戚姓李名昌,就是我,我是你的表哥好了。
與紅菱姑娘說話的是李昌,李昌的一只腳在地上,另一只腳踩在方凳上。他正在用抹布蘸了油擦他的白皮鞋,擦完這只腳又擦那只腳。紅菱姑娘的黑眼珠炯炯地盯著面前的白皮鞋看,她喝完那杯剩茶舔了舔舌尖,然后她的干啞的嗓音就變得甜媚清亮了。
表哥,你的皮鞋可真白。
梅家茶館收留了紅菱姑娘。準確地說是一種暫時的收留,就像鄰里之間互相收留被風刮過院墻的一塊毛巾、一只襪子。當時這種事情雖不多見,卻也不少。年景不好的時候,從北邊來,討口剩飯的流民三天兩頭可以見到。
這符合南方殘存的人情味和道德觀念,但是不符合老板娘姚碧珍的利益,問題出在李昌那里。李昌不知道用什么辦法說通了姚碧珍,李昌那個下流東西對紅菱姑娘打算盤簡單明了,姚碧珍不會不清楚,但姚碧珍對別人說,我怕什么?花點錢買個女長工,看得順眼留,看不順眼再攆也不遲。姚碧珍還說,諒她一條獺狗也扶不上墻。言談間充分體現出她的自作聰明頤指氣使的老板娘風格。
1979年秋天這段時間里,紅菱姑娘在梅家茶館燒灶。她身手矯健如魚得水,枯黃的臉不知不覺有了桃花色,仔細一看,她的眉眼是符合某種茶客的審美標準的,眉眼端正,豐乳寬臀,下巴上的一顆紅痣長得也不敗胃口。茶客們開始注意紅菱姑娘,有一天他們么笑著竊竊私語,原來他們發現紅菱姑娘的乳罩穿反了,茶客們尖銳的目光穿過紅菱姑娘的的確良襯衫,發現她的乳罩穿反了。
紅菱姑娘無所察覺,那天她有可能是仿效這里的女子,頭一次給自己穿了乳罩。從道義上講,穿反了不該受到譴責,應該受到譴責的是頭一個發現穿反了的茶客。茶客們多不要臉,他們不去提醒紅菱姑娘,卻去提醒一個又一個進門的新茶客,他們都對紅菱姑娘笑,紅菱姑娘仍然無所察覺,她對眾人報以知足的不免受寵若驚的微笑。直到姚碧珍瘋笑起來。姚碧珍笑夠了用一根手指捅了捅紅菱姑娘的腰,不會穿就別穿,你里面穿反啦。
茶館里的人們對紅菱姑娘的作弄至今讓我憤慨。這種作弄庸俗到了殘忍的地步,使任何自尊的心靈無法承受。紅菱姑娘當時的反應卻遠非我這么激烈。她低眉一看,說,反了?商店里的大姐讓我這樣穿的。姚碧珍又笑起來說,她逗你玩呢。紅菱姑娘淡淡一笑,這么說,大家都在逗我玩了。
細品紅菱姑娘的話,還是能發現她對茶館周圍人的態度的。其中味道有謙卑,也有警惕,有盲從,也有敵意。這很符合一個外鄉人初到我們這里的心態。
紅菱姑娘并沒有離開梅家茶館。她第二天就搬到死鬼金文愷生前蝸居的房間里。有一天我走過和尚橋頭,猛地發現梅家茶館樓上的西窗被人打開了。一個陌生的姑娘倚窗而立,她一邊用塑料梳子梳頭發,一邊彎腰俯視著和尚橋上來往的行人,南方的陽光一如既往投灑在梅家英館古老的青瓦上,也投灑在紅菱姑娘青春勃發的臉上。
我在南方度過的少年時代基本上是空虛無聊的,往往是早晨起床時對生活還充滿信心,一到傍晚看著夕陽從古塔上一點點墜落,人又變得百無聊賴了。
我覺得這邊盡是吃飽了沒事做的人,他們沒有辦法打發日子,就想到開茶館,泡茶館的計策,可見人類是多么投機取巧,多么善于茍且偷生。
徐老爺子死于1969年,他生前是梅家茶館的常客,我記得茶館關門的那兩年里,他因為無法泡茶館脾氣性格變得暴躁刁鉆,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老混帳東西,遭到家人一致唾棄。
他在院子里擺了張八仙桌,妄圖開一個家庭式茶館,糾集了一批老眼昏花委瑣不堪的茶友來喝茶,把好端端的一個家庭搞得烏煙瘴氣,結果沒有幾天,他的事業就給全家人齊心協力攪黃了。茶葉、開水、杯子,椅子均遭封鎖。
后來徐老爺子只好蹲在門口,用一只漱牙缸子泡一角錢買一兩的茶末子喝,一邊喝一邊大罵不迭,全家老小,罵時事風云,駕雞罵鴨,罵到最后他的神經末梢出了毛病,成了一個討人嫌的老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