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左林是一棵樹就好了,樹永遠不需要立正,隨便怎麼長得歪歪斜斜的,都無人在意。可左林不是樹,是人就會聽到立正的命令,這命令對絕大多數人是容易執行的,人人都能立正,我表弟左林卻立不正。
左林不喜歡體育課,不喜歡團體操,不喜歡軍訓,可我們的學生時代幾乎就忙著做那些事了。
平心而論好多教師或領隊在處理左林的特殊情況時能夠特殊處理,別人立正時由他一直稍息著,有的乾脆就將他從整齊的隊列中剔除出來了,但也有人天生多疑,吹毛求疵。
比如我們學校的體育教師,他誤解了左林那種故作輕鬆的微笑,始終懷疑左林是以調皮的站姿逃避著什麼,發泄著什麼,對抗著什麼。他曾經把左林從操場拉到了廁所裡,讓左林褪下褲子,親手檢查了他的膝蓋,在分外安靜的環境中,體育教師也驚愕地聽見了左林膝蓋的聲音。
你的膝蓋在吱吱地響!體育教師蹲在地上用兩根手指敲打左林的雙腿,他受驚似的瞪著左林,你的膝蓋怎麼會響的呢?
左林的嘴角上流露出一絲得意之色,一種不恰當的表現欲使他把雙腿交叉起來,人像一根麻花一樣站在體育教師面前。他沒說話,但眼神分明是在向體育教師炫耀著什麼,於是體育教師清晰地聽見左林膝蓋發出了尖叫聲,一種濁重的帶有金屬碎裂的尖叫聲。
怎麼叫起來了?別這麼站!體育教師一定被左林的膝蓋嚇著了,他開始慌亂地替左林擺弄站姿,他說,快別這樣,小心擰斷了腿!
左林記得很清楚,他是如何依靠自己的膝蓋震懾一個粗暴蠻橫的成年男子的,這種機會並不是太多,左林因此感到莫名的寬慰,他好像局外人似的欣賞著對方臉上豐富的表情變化,從驚嚇到尷尬,從尷尬到悲憫,左林咬著手指偷偷地笑。
後來體育教師嘆了口氣說,是站不直,冤枉你了,可是……可是你這腿,以後不能當兵啦。左林滿不在乎地拉好了褲子,拉好褲子後又解下,對著小便池撒尿,他說,誰稀罕當兵!
他側過臉偷窺著體育教師,體育教師是當過兵的,他的軍褲在左林眼前放射著沉重的綠色的光芒,綠軍褲下隱約可見一個體型標準的男人健壯而筆直的下肢線條。
那個瞬間左林耳邊響起了很多人和他開過的一個玩笑,左林,你以後可以當騎兵。那些人心情各異,卻爲他的腿設計了同一個美妙的未來,包括街上的地頭蛇三霸,他也這麼安慰過他——腿彎怎麼了,好騎兵腿都是彎的,左林,你以後當騎兵去!
我以後當騎兵。左林站在小便池前左顧右盼,他開始嘟囔起來。某種處境逼迫他思考著什麼。廁所的地面中午時被沖洗過,現在半乾半溼的,秋天的陽光從排窗裡投進來,左林突然發現那塊不規則的光影和地上的水漬尿痕混在一起,形狀酷似一匹奔馬。
我騎馬。他說,我當騎兵。
體育教師離開後左林仍然留在廁所裡,他瞪著廁所的地面,他看見奔馬狀的水漬在陽光的輻射下開始膨脹,開始起伏,開始向上跳,向上跳,然後那件神奇的事情便發生了。
他聽見外面的女貞樹叢裡響起了一陣細碎但異常悅耳的馬蹄聲,他擡起頭向廁所窗外張望,清晰地看見一匹白色的長鬃駿馬從樹影中向操場奔馳而去。
是一塊宣傳櫥窗擋住了左林的視線,當他追到宣傳櫥窗後面,白馬不見了,馬消失的速度比它的到來更加迅捷,最後的馬蹄聲也被一種嘈雜的刺耳的聲浪淹沒了。
左林看見的依然是學校的灰土操場,操場上塵土飛揚,九月乾燥的陽光映照著排練國慶團體操的隊列,廣播喇叭裡一個女聲重複著口令,一二,打開……三四,收攏。操場上排成花環形狀的人羣按照口令模仿花朵的綻放。
那匹白馬不見了。左林躲在宣傳櫥窗後心神不定,他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學校裡永遠也不會跑來一匹馬的。但左林不甘心放棄一個奇蹟,他耐心地等待著,向每一個發出可疑聲息的方向張望。
奇蹟卻沒有再次出現,他看見的只是一座類似軍營的學校,一半安靜,一半喧鬧,安靜與喧鬧尖銳地對峙著。一隻金黃色的蜻蜓撞擊著玻璃櫥窗,一頁作業紙在低空中飛了一會兒,落在花壇上。那不是左林等待的奇蹟。白馬不見了。左林很失望,他不願意再回到操場上去,在排練接近尾聲的時候他獨自離開了學校。
按理說左林經過傳達室應該是貓著腰匆匆而過的,但左林想再次證實一下來訪的白馬到底是一次奇蹟還是一種幻覺,他敲傳達室的玻璃窗,問裡面那個老門衛,有沒有一匹白馬跑到我們學校來?
老頭說,什麼馬跑到我們學校來了?左林說,一匹白馬,你有沒有看見一匹馬跑到我們學校來?老頭這回聽清楚了,他暴怒的反應令左林不知所措,一定是誤以爲左林戲弄他眼神不好。老頭抓過一把掃帚向窗戶外扔了出來,我沒看見白馬,就看見你這頭黑驢!
好多人對左林懷著熾熱的仇恨,左林下意識地奪門而逃,他是突然想起來老頭患有眼疾的,一隻眼睛時常用一塊紗布蒙著,有時分不清誰是教員誰是學生。
他記得老頭從傳達室裡追了出來,老頭咒罵他的聲音先是憤慨,而後充滿了意外的驚喜,他說,好呀,左禮生的兒子!你也配笑話我,我看不清別人看得清你這頭小黑驢。你跑呀,跑呀,長著個羅圈腿,你他媽的還想跑多快?
侮辱對於左林是司空見慣的,左林很少爲受辱而生氣,但他很好奇,爲什麼別人用了這麼多的智慧和詞彙來形容他的步態。
有人說他走路像撒著尿,一路走一路撒,有人打賭說鐵匠家的大黃狗能從他的腿襠裡穿過去,有人形容得溫和,說他像南極洲的企鵝,有的就令左林記仇了,春耕就這麼說過他,像一個剛剛被鬼,子強xx過的婦女!
左林在黃昏的街道上奔跑,他的膝蓋照例發出了無聲的尖叫。左林聽不見自己的膝蓋的叫聲,他納悶老頭爲什麼把他稱爲黑驢,隱約記起來在一部戰爭電影裡看見過一個村婦騎著驢子到敵佔區去,驢背上馱著兩隻花包裹,裡面裝的是地雷。但驢子的模樣在他的記憶中有點模糊,左林在一路奔跑的時候看見的仍然是一匹白馬,這回他清醒地意識到那是一匹虛擬的馬,因此馬奔跑的速度近乎瘋狂。
他看見自己騎在那匹瘋馬的馬背上,從狹窄的人來人往的生活區街上疾馳而過,所有的人都駐足觀望,左林的嘴裡發出了馭手雄壯的吆喝,駕,駕,駕。他對準前方的一輛自行車做了個揮鞭的動作,而後他像一匹馬或者像一個騎兵一樣在黃昏的街道上奔馳起來。
那年秋天左林按照他想像中的騎兵那樣在馬背上生活。梅芳去他家送雞湯,看見他把一堆棉被放在三張椅子上,人坐在棉被上晃著腿,肩膀一聳一聳的。梅芳說,左林你搞什麼名堂,被子會讓你磨壞的。左林從來不向別人解釋他古怪的行爲,他坐在那匹虛擬的馬上把一鍋雞湯都喝完了。
梅芳說,喝雞湯還抖腿呀,看湯都灑了,左林你都那麼大了,怎麼還玩小孩子的把戲呢?梅芳回家後一直在哀嘆沒娘疼的孩子不容易長大,更讓她擔心的是左林堅定的旁若無人的表情,那表情在宣告,我玩的就是小孩子的把戲,不要你管。
那年秋天左林獨來獨往,心中懷著一個灼熱而令人費解的秘密。連我都覺察出左林對騎兵生活的瘋狂的妄想,我看見過他騎在學校的圍牆上,就像騎在馬上,一隻手威武地指向空中。
左林的舉止讓大家爲之擔憂,他們都提醒左禮生注意兒子的心智發育問題。左禮生卻不樂意聽這些,他說,左林就是腿骨頭歪了,大腦沒長歪,他脾氣怪,是讓人欺負的,再說他立志要當騎兵有什麼不好?瞎子學算命,羅圈當騎兵,那是造化!
由於南州勉強能算地處南方,除了動物園養著幾匹光吃不跑的斑馬,你甚至找不到可以替代的牲畜,左林的騎兵生涯的難度大家可想而知。
左林爲他的馬而時刻焦慮著。
他無法慢慢地走路,他一走路就聽見踢踏踢踏的馬蹄聲,這聲音逼著他以馭手的速度一路小跑,可是他清楚胯下的馬並不存在。他從家裡找到了一把鐮刀,拆下木柄掛在腰上試一試,有點像一把馬刀。
馬刀馬靴馬鞭都可以用別的替代,獨獨最重要的馬卻很難尋覓。整整一個秋天左林做著馬的夢,他在學校的廁所附近等待奇蹟,但白馬再也沒有來。
然後是一個雨後的清晨來臨了,左林醒來發現宿醉的父親正躺在他的身下,在夢裡他爬到了父親的背上,在夢裡他像一個騎兵躍馬一樣躍到了父親的背上。那個瞬間左林很惶惑也很驚喜,他輕輕地在父親背上顫了幾下,左禮生寬厚的後背柔軟而堅實,讓他聯想起一匹好馬的馬背。
左林是多麼留戀父親的後背,可是他聽見父親在睡夢中咕噥了一聲,起來,小便去。左林就去小便了,一種奇妙的快感倉促間結束了,它不會再來。左林深知他再也不能躍到父親的後背上去了。
大家都說創作講究靈感,我表弟左林也是從一次意外中吸取靈感的,就是從那個雨過天晴的日子開始,左林著手從人中間物色他的馬。
左林在紙盒廠附近攔馬,第一個攔住的是小安,他讓小安彎下腰,做他的馬。小安是個精明的孩子,怎麼肯做左林的馬,推開左林就溜了,回過頭還威脅道,左林你給我小心點,明天我讓三霸來打你。
左林說,三霸算老幾,明天我讓我表哥來打三霸!左林退回到牆影下,繼續在街上來往的人羣裡物色他的目標。
他成功地攔住了紙盒廠張會計八歲的兒子,這次他吸取了教訓,用了智慧,他說,怎麼沒有人跟你玩?我來跟你玩,我們玩個好玩的遊戲吧。張會計的兒子上了當,可是當他發現左林其實是把他變成一匹馬在街道上騎著玩的時候,他就不幹了。
他怎麼推搡左林左林也不下來,小男孩就哭叫起來了。紙盒廠的好多女工都從窗戶裡向他們探頭張望,左林不得不放開小男孩從紙盒廠轉移。只騎了五六米遠就終止了騎馬練習,左林不甘心,他怏怏地環顧四周,忽然覺得這條熱鬧的街道其實很荒涼。
生活區裡行人無數,每一個行人其實都可以當他的馬,他們好像一匹一匹馬從左林面前奔馳而過,卻沒有一匹馬願意停下來讓他躍上馬背。
火車隆隆地駛過了生活區後面的運輸鐵軌,火車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鐵駿馬,那麼多人騎過它,離得這麼近,左林卻從來沒有上過火車。左林向火車車廂裡一些模糊的人臉揮手,那些人一閃而過,火車也像一匹駿馬一樣一閃而過。在秋天蒼白的陽光裡,左林感受到了某種深深的孤獨。
左林沮喪地來到了鐵路橋橋洞,他看見傻子光春胖墩墩的身影在橋洞裡左右搖晃著,他在水泥牆上磨一把鎖。
左林說,傻子,你磨鎖幹什麼?傻子光春說,你不知道鎖裡面的芯子是銅的?把銅芯子取出來呀。左林說,傻子就是傻子,你花那麼大力氣磨那點銅?有個屁用,收購站不收的。
傻子光春說,不送收購站,我跟貨郎換洋畫片的。左林說,你簡直是世界上最傻的傻子,你不會從家裡找嗎,聽說你奶奶以前是個地主婆,別說是銅了,沒準她還有金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