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華亭縣沈家坊
因沈家宗房、三房、四房、九房都在辦喪事,一眼望去,滿目素白,即使坐在距離不算太近的鴻運客棧,也能遙遙聽到那些僧道金鐃銅鈸葦管竹笙之聲。
沈瑞望著窗外,坊間雖有幾處店鋪宅子帶著明顯的火燒痕跡,亦有掛白的人家,但總體來說大多鋪面都在開門經(jīng)營,街上人來人往,與往昔並無太大不同。
比起上次“倭禍”之後滿目瘡痍的情景,那真是好上太多了。
說起來,都要感謝眼前這人,只是……
沈瑞收回視線,嘆了口氣,道:“您急得什麼?太冒險了。如今各地都在戒備著。”
他這剛到松江沒多久,就被陸三郎請來了這邊,還是太引人注意了。
若是等他這邊事兒安排得差不多,往陸家道謝時再相見,就毫無痕跡了。
對面坐著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滿臉褶皺,身形佝僂,說是百歲都有人信。
那人張口卻是聲音洪亮,絲毫沒有老態(tài):“沒有急事也不會這會兒來找你,就是怕路上找你讓人看出端倪,才拖到這會兒。”
他頓了頓,忽正色道:“阿山可著性子,下手沒個輕重,我已罰過他了,你多包涵。”
此人正是九頭蛟的大當家,沈瑞的親生舅舅,孟聰。
沈瑞忍不住揉起額頭來,嘆道:“這事兒從根子上論,真得謝謝康四當家。他那些行事,雖是……總歸是爲了沈家好的。”
就是手段太血腥了些,把幾位上了年紀的族老都嚇病了,便是沈琴這樣年輕的也連著做了多日噩夢,私下與沈瑞說,陸三郎做事是真利索,就是心太狠了,以後打起交道來還是要防備一二的。
沈瑞卻沒法與他說,哪裡是陸三郎想那般,那是窮兇極惡九頭蛟的手段,只怕陸三郎也被嚇個夠嗆。
自山東開海後,九頭蛟便暗地裡同陸家合作,明面的海貿、暗地的走私統(tǒng)統(tǒng)都有。
陸家山東的聯(lián)繫人是陸十六郎,松江這邊便是陸三郎,而九頭蛟方面則是孟聰?shù)男母顾漠敿铱蛋⑸健?
陸家並不知道孟聰與沈瑞的關係,只知道在登州時沈瑞曾與九頭蛟孟九當家達成協(xié)議,用朝廷水師戰(zhàn)艦幫著他在內訌中佔了上風,成爲大龍頭,獨霸了大明往倭國的海路。
之後大明往倭國去的船隻都由九頭蛟保護,抽一兩成份子,水師對九頭蛟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既是朝廷都能幫孟大龍頭,又有沈瑞從中牽線搭橋,陸家自沒有什麼懼怕的。遂這麼多年一直合作下來,也是賺了個盆滿鉢滿。
這次陸家商船回來松江,同樣是康阿山帶著船隊混在其中,準備在松江採買一番。
恰恰,就遇到了沈琦的管家來求援。
都是海上掙命的漢子,下手狠辣自不必提,尤其康阿山最是知道朝廷對通匪刑罰有多重,更勿論還可能涉及從逆,便毫不留情的將喊出投降話語的沈源、勾結歹人的瓊哥兒、小榆哥統(tǒng)統(tǒng)殺了,宗祠裡那些鄱陽湖水寇更是一個不留。
事後統(tǒng)統(tǒng)推到那些水寇身上,這仨沈家人就從同夥變成了受害人。
沈家此次大張旗鼓辦喪事,也是爲了掩蓋一二。
只是小棟哥、小樺哥的事寧藩那邊知道的人太多了,是不可能瞞的。
好在小樺哥殺了小棟哥,還在歹人刀口下救下了沈理和沈流,後來又領著冒充陸家水手護衛(wèi)的九頭蛟協(xié)助官兵剿滅了外頭劫掠松江的鄱陽湖水寇,算是戴罪立功。
又有幼年被綁、母親妹妹落入敵手被脅迫等因素,想來小樺哥的性命當是能保全,亦不會以從逆論罪牽累五房。
而小棟哥雖罪無可恕,但沈珹沈珺都不曾從逆,反而揭發(fā)立了大功,宗房非但不會有罪,還能有個大義滅親的名聲。
小棟哥的屍身已被仵作驗過又記錄在案,允許家人領走。宗房領了便在公共墳地埋了,並沒有入沈家祖墳,這次辦的也只是瀋海喪事。
小樺哥則被關在府衙大牢裡。當然,有沈家在,他也不會受罪。
“阿山與我說了,小樺哥這小子真是天生吃海上飯的啊,”孟聰眼裡放光,笑道:“沒事兒,要是朝廷判他死罪,我就用人將他替出來,往後跟著我,我看沒幾年就能給九頭蛟作當家的了!哈哈哈哈。”
他那邊笑得開懷,沈瑞卻黑了臉,“免談免談!我不會讓他幹這行,更不可能讓他判死罪!”
孟聰咂著嘴,搖頭不已:“多好的苗子!可惜了,可惜了!”又問,“聽說他手上是有人命案子的,還是殺官的,最少也是個流放吧?你就捨得他流放三千里?”
沈瑞忍不住瞪他,“您老人家省省吧!”
頓了頓才嘆道:“我見過小樺哥了,也同琦二哥談過了。小樺哥的意思是,流放便流放,他想去西北或者遼東,有戰(zhàn)事,肯拼,便有立功脫罪的一日,將來,未必沒有前程。”
孟聰忍不住插口喝彩道:“是個有骨氣的有血性的好兒郎!”如此就越發(fā)覺得可惜了,眼巴巴瞅著沈瑞。
沈瑞道:“遼東沈家有產(chǎn)業(yè)也有一支族人在那邊,且與登州海路相通,頗爲便宜。西北有趙弘沛,有馬市,也不是不能經(jīng)營。琦二哥說,無論小樺哥去了哪兒,他都帶著妻女一道去。”
沈琦是堅定的表示一家人再不要分開。
其實,也是怕蔣氏母女被擄多年,再回來松江不免有風言風語,他不介意,卻也不想妻女受委屈。
杏姐兒也大了,該到說人家的年紀,他固然樂意養(yǎng)閨女一輩子,可也盼著女兒能得良人有個好歸宿。
對小樺哥,他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更希望自己這個父親能爲他做些什麼。
故此纔有一家子跟著小樺哥走這個決定。
孟聰點了點頭,道:“琦哥兒也是有擔當?shù)暮脻h。”
沈瑞長長嘆了口氣,這麼多年,蔣氏母子三人受苦,沈琦何嘗不是煎熬,這苦難的一家人,如今總算團聚了。
那便由他們吧,遼東也好西北也罷,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他能做的,就是盡最大可能爲他們提供個好環(huán)境。
卻聽得孟聰忽然道:“流放還有個地方你可想過?瓊州。”
沈瑞一愣,瓊州?海南島!
“圖大娘這幾年雖不往北邊來了,卻佔著琉球,不時往南海去,遲早是個禍害。”
孟聰?shù)溃熬蓬^蛟已在萬州、崖州都有經(jīng)營,還有幾處水寨。小樺哥這孩子,真?zhèn)€是天生該吃這碗飯,去了瓊州,那就是蛟龍入海……”
見沈瑞若有所思,他便又加了籌碼,“你不是缺糧?南邊兒那麼多島那麼多國,弄不來糧?糧還是次要的,那寶石香料……你想想當年鄭爺爺下南洋回來,多少好東西……”
沈瑞還真動心了,大明缺糧啊!
在登州時候他騰挪著,又是吃山又是吃海,還靠著遼東,他覺得還是能填飽百姓肚皮的,並沒有糧食危機迫在眉睫之感。
這次到了河南,是真覺得太缺糧了!
他朝宗藩動手,很大程度上也是想從他們手裡摳糧食出來。
民以食爲天,他有再多再多的想法,蒐羅再多再多的能人,就“缺糧”這絆馬索一橫,大明也奔騰不起來。
海南島啊海南島,一年三熟!又是育種的好地方!
更勿論,還有南洋那片廣闊天地!
還有,更遠的航線,更大的海貿市場……
“你想想,你再想想……”孟聰口沫橫飛的遊說著。
忽聽沈瑞道:“好,我會仔細想想。”
“呃,你答應了?”孟聰?shù)故怯行┎桓抑眯帕耍穯柕溃骸澳阏鎽耍俊?
“應什麼!那是我說讓他去他就去了的?!”沈瑞不由好氣又好笑,道:“您老人家總得容我回去仔細思量思量,再和家裡人商量商量吧?”
他得回去和沈理、和幕僚們仔細商量清楚,也得問過沈琦以及小樺哥的意見。
孟聰哈哈一笑,道:“容,怎麼不容。好好商量,好好商量!”
他一時高興起來,又幹了兩盅酒,道:“這倒是意外之喜,本來是要同你說……”
說著一拍大腿,懊喪道:“嘿,我真是老了,原是要說正事兒都忘了。”
沈瑞也是納悶,這是要說什麼急事兒?
孟聰神情鄭重道:“康阿山這小子就是一根筋,不走腦子,他不該把沈源弄死。”
沈瑞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大舅,這話可不像你老人家能說出來的!你那巴不得沈源早些死的心思可都寫在臉上了!
對於沈源,沈瑞是真沒一丁點兒感情了。
沈源死了,沈瑞什麼什麼傷心難過啊那都是不存在的,要說高興呢,也談不上。
就像是聽著不相干的人,道一句“哦,這人死了”,如此而已。
儘管作爲生身父親,沈源這禍害做了什麼還是有可能成爲一些人攻訐沈瑞的理由。
但沈瑞走到今天這步,是真不怕這些了。
要說甩包袱,還是沈瑾會有甩包袱的感覺吧。
雖然,這次沈源的死又坑了沈瑾一回。
此番沈珹也丁憂,但好歹先前立了功,儘管封賞還沒下來,可三年後起復,也不會是原地不動。
而沈瑾,壽寧侯一直在給他謀通政司的位置來著,原本都打點得差不多了,卻因爲寧藩那造反口號,這事兒被迫擱淺了。
後小皇帝藉著“緩和母子關係”的由頭,朝壽寧侯要了一大筆御駕親征經(jīng)費。
銀子到手了,小皇帝就賞了個甜棗,口頭許了沈瑾的官兒,只說親征回來就下旨——
結果,沈瑾這就又丁憂了。
壽寧侯簡直氣炸了肺,三年後誰知道皇上還認不認呢!而且,這都幾回了!一給女婿謀官,他就丁憂!
不管壽寧侯那邊怎麼跳腳罵,沈瑾總歸是擺脫了沈源這個隨時可能惹禍的定時炸彈了。
孟聰既提了,沈瑞也沒法就說康阿山如何或是沈源該不該死,只能擺擺手道:“您這麼說,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孟聰卻不是要他回什麼,而是道:“那人死不足惜,但他死了,就要和你娘合葬……”
沈瑞唉了一聲,甥舅倆,真是想一塊去了,他也不樂意!
但時下,他就是想出天大的理由來,也不可能讓原配兩夫妻不合葬。
要是在現(xiàn)代,骨灰盒一包悄然換個地方也沒人知道。
可這是大明,孫氏下葬時是棺木,是屍身。
昔年三太爺是決意與父親與松江這邊決裂,才能刨開生母的墳將屍骸焚作骨灰?guī)ё撸裆蛉饏s是沒有任何理由刨墳焚屍的。
“這事兒容我琢磨琢磨,儘快想個法子……”沈瑞道。
好在沈瑾還沒回來,沈源且還要停上些時日,一時半會兒不會下葬,時間還是有的。
孟聰露出個滿意的笑容來:“你娘到底沒白疼你一場!”
“這就是我要與你說的急事。”他湊近了些,“舅舅不會叫你爲難的,我已經(jīng)把你娘帶出來了。”
“啊?!”沈瑞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追問,“什麼?你說什麼?”
“是趁著那天松江府大亂,我?guī)巳⒛隳飺Q了個棺木帶出來的。就是當時著急,沒顧上掃尾。”
“陰宅外頭沒大動,一打眼兒是看不出來的,只是怕那個庶出的小子回來籌備他爹入土的事,起墳併骨時再看破了,鬧將起來,總歸不好。”
孟聰?shù)溃八韵扰c你說說,這兩日松江府安定下來,沈家又有白事,西山墳塋那邊進進出出的人多了,我的人不好再進去佈置,就得你安排人拾掇後續(xù)了。還有……”
他看著這肖似妹妹的外甥,嘆了口氣,道:“我原想帶她去海外的。但,到底是你娘,她怕也是捨不得你的,便叫她留在義父身邊,也享一享兒子供奉的香火。我能把她帶去京城,但在義父身邊落葬,就得你來想法子了。”
萬沒想到孟聰來了這麼一手。
沈瑞聽得一愣一愣的,這下是真接不上話來了。
好半晌才喃喃道:“如此……也好。”
*
七月二十,寧王朱宸濠被生擒。
從六月十四殺朝廷命官造反始,到被生擒日止,不過短短三十六日。
這場籌謀十餘年,發(fā)動軍、匪近十萬,一開始就攻陷了九江、南康等數(shù)城,震動大江南北、聲勢浩大的謀反,就這麼宣告破產(chǎn)了。
卻是志得意滿的寧王在安慶遇上了王守仁親率的南京水師,自是一場慘敗。
然後又驚聞南昌失守,乃是南贛巡撫蔣昇帶領數(shù)位指揮使匯合浙西閩北剿匪大軍,一舉攻下內裡空虛的南昌城。
寧王不肯再聽“國師”李真人勸阻,立刻要班師回救南昌,更想立時登基稱帝,改元順德,割據(jù)一方。
王守仁豈肯讓他就這麼跑了,自是率大軍緊追不捨。
而寧藩軍隊又在回師路上兜頭遇上蔣壑、高文虎部大軍。
蔣壑在湖廣剿匪多年,亦是深諳水戰(zhàn),叛軍再次慘敗。
隨後王守仁追兵趕到,雙方聯(lián)合,叛軍再無退路,最終寧藩被生擒,叛亂告終。
然雖則寧王被擒,但他帶來的亂子並沒有立時就平息。
與安化王奪邊軍不同,寧王是養(yǎng)了私兵又養(yǎng)匪寇,這麼多年又靠著金錢收買了不少各地官員、鎮(zhèn)守內官。
這些人爲朝廷帶來了不少麻煩。
如鎮(zhèn)守浙江太監(jiān)畢真,寧王出銀子將他從江西活動去了浙江,這廝甫一到浙就大撒銀錢,厚賞諸衛(wèi)所官軍,籠絡人心。
又以操練爲由,打造盔甲,收買糧米,爲寧藩籌備軍資。
寧王造反後,畢真積極響應,公然宣稱寧王世子要取浙江了,又收攏了杭州城各門鑰匙在手中,還下令浙江都司調發(fā)官兵,致使城中軍民驚懼奔走,官員人人自危,三司擁兵自衛(wèi)。
南京城也同樣有人造謠生事,喊什麼迎接聖主,好在有武靖伯趙承慶守備南京,反應及時,沒引起太大混亂。
而沿江、沿海像松江這樣富庶之地被劫掠的州縣也不在少數(shù)。
如先前沈珺所報,寧藩養(yǎng)了許多小棟哥這樣的富家子弟,就是要將他們背後的家族當錢袋子。
寧王在六月十五就封了閔廿四、凌十一、吳十三等等江洋大盜爲指揮使,讓他們帶人四處攻打府縣劫掠船隻軍需。
這些人決定不了大局,但對於一地的破壞力是巨大的。
尤其在聽聞寧王失敗後,這些匪寇潰散逃匿,繼續(xù)爲禍地方,後續(xù)的追捕也將是個大工程。
松江這邊,沈珹和沈瑾都回來奔喪了,離著最近的沈珺卻是遲遲未歸,便是因著他現(xiàn)下跟在蔣昇身邊,憑藉在江西多年的積累,協(xié)助清理逆藩餘黨、剿滅逃竄匪寇。
叛亂平息、寧王被擒的消息是七月底送到壽哥手上的。
彼時,壽哥已在南直隸境內徐州府了——他此番是真奔著親征來的,盼著有仗打,一路根本不曾遊玩,真真是催著趕著急行軍。
此番隨駕的閣臣乃是楊廷和、樑儲和費宏三位閣老。李東陽與王華兩位上了年紀,不宜奔波,被留在京中主持大局。
楊、樑、費三人聽聞喜報皆勸壽哥迴鑾。
壽哥這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又哪裡肯回去!
尤其這都到了南直隸了,南京就在眼前了,他是太祖的子孫,怎麼能不去南京看看?
這次沒有什麼人敢提什麼讓王守仁放了寧王好叫皇上自己捉一次了。
壽哥也沒有玩貓鼠遊戲的意思,立刻就讓昭告天下,親征大捷,逆藩叛亂被平。
而後令王守仁將寧王押至南京,他要戎裝入南京城,接受獻俘。
楊廷和等一干大臣苦口婆心勸阻,皆道如今逆王雖被擒,但其所養(yǎng)匪寇仍有在逃,皇上還是早日回京才穩(wěn)妥。
又言如今秋高馬肥,只恐韃靼還會犯邊。
又言離京日久政務荒廢云云。
壽哥就一句句反駁,“難道又許朕親征北虜了?不然韃靼犯邊讓朕回京做什麼?”
“寧逆都覆滅了,刺客還來殺朕做什麼?劫法場?那也該是在南京啊?”
“原本不也就是閣老們主持政務嗎?王嶽也在京呢,司禮監(jiān)一應照常,哪裡荒廢了?”
無論大臣說什麼,他總有歪理回懟。總之,什麼都不能令他迴鑾。
壽哥這一路走得甚急,看著兩岸風光也是眼饞不已。
原想著平了寧王返程時再好好遊玩的,不想這麼快就大事已了,正是夏秋之際,最適合遊玩,繁華的揚州就在眼前,總要玩?zhèn)€盡興。
遂小皇帝高高興興宣佈:南征改南巡了。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你要說祭祖陵啊、南京受降啊,朝臣們雖不滿卻也只能捏鼻子認了。
但你現(xiàn)在說要花民脂民膏出去玩!又是好幾省報災、韃靼一直威脅邊境的情況下,那就是昏君行徑了!
朝臣們就像被激怒的馬蜂,開始圍著皇帝攻擊起來,一如回到了正德初年,發(fā)現(xiàn)這個小皇帝不愛學習一心貪玩的時候一樣。
身邊人勸諫不止不提,就京城、南京御史言官送來的摺子就能堆有一人高。
壽哥呢,翻翻白眼,根本不理會。喜歡遞摺子就遞吧,跟著來的閣老是幹啥的,讓他們慢慢看好了。
張永這個司禮監(jiān)掌印也跟出來了,有啥政事,三位閣老並張永一起商量著解決就行了。
他該玩還玩他的。
你們說御駕出行遊玩隨扈太多忒也奢靡?好,那就微服私訪!就帶那麼幾個人兒,不打儀仗,溜達著就出去了。
你們說白龍魚服市井混雜恐有危險?好,可以不去市井,就巡幸大臣家,有啥好吃的好玩的,叫他們備下!
壽哥就這麼一路縱情遊山玩水,慢慢的南下。
不止朝臣們不滿,便是張會也有些吃不消。
年少時他沒少跟著壽哥這麼滿京城的遊玩,彼時他就只負責玩,變著花樣的尋樂子哄好壽哥就行,那是無比輕鬆愜意。
而今,他要負責皇上的安危,每日裡規(guī)劃路線,安排暗中保護的人手,還得讓壽哥盡興,還得提著十二分的精神注意有沒有危險。真是累死了。
張會不止一次寫信給沈瑞,喊他別在家躲清閒了,趕緊回來幫自己分擔分擔。
沈瑞這又哪裡是清閒了。
他收著家書時南邊戰(zhàn)事未完,他雖然知道必然會贏,用不上自己這先鋒官,但軍令在身也不能就這麼跑了。
過繼了還分了宗了,哪怕是生身父親死了,也用不著他守孝丁憂。
所以上書給壽哥時,沈瑞如實講了松江府發(fā)生的事,表示怕叛軍爲禍地方,他既爲先鋒就當先去爲陛下掃清障礙。
想想當年寧藩製造松江府“倭亂”搶了多少金銀去,壽哥當然也不願意沿海這些富裕府縣被寧藩摘了桃子去。
便下旨讓先鋒官沈瑞分出一隊人馬來,往松江等各州府剿匪。又讓沈瑞便宜行事,也算給他個假期讓他料理族中白事了。
沈瑞這是奉旨回松江公幹。
他之所以著急回來也是來幹掃尾工作的,就怕九頭蛟那邊沒藏好,讓沈家這沒“通藩”倒“通匪”了。
松江這邊安頓好,杭州府又出畢真攪亂人心的事,沈瑞便帶兵往杭州府去了一趟,捉了畢真及其同黨。
之後嘉興、湖州、鎮(zhèn)江、常州也多有類似沈家這樣的事發(fā)生,雖不是大面積劫掠,卻也影響不小,同時又有本地的山賊水匪出來趁火打劫,沈瑞、趙弘澤分頭行事,一一平了亂局。
直到八月下旬,纔將這一帶的亂匪徹底肅清。
所以接著張會的信,沈瑞也表示無奈,這邊停靈未滿,總要等著長輩下葬之後,安頓好後續(xù)才能回去,彼時,皇上當已在南京了。
只能張大指揮使自己扛著了。
張會這邊倒好打發(fā),大舅哥楊慎那邊卻是難敷衍的。
楊慎此番並未隨扈,是楊廷和得知沈家出事後,打發(fā)人回京去叫楊慎告假南下弔唁,順帶往山東接上楊恬,護送她母子回松江。
雖沈瑞出繼了,又分了宗,但沈源到底是生身父親,作爲姻親楊家這禮數(shù)不能省。
楊慎在路上聽聞寧逆被擒,萬分高興,只道聖駕即將回鑾,不想皇上竟改南征爲南巡,一路遊玩起來,這讓素來端方的楊慎十分看不慣。
他給父親、給老師李東陽都寫了書信,也上了數(shù)次摺子規(guī)勸,直言“人君輕舉妄動,非事而遊,則必有意外之悔”。
然而這些摺子,是同其他同類內容的摺子一樣,被壽哥丟在一旁,理也不理了。
楊慎與沈瑞說起,仍是氣憤不已,又說他們這些人說話皇上不肯聽,沈瑞爲帝王近臣,又素爲陛下智囊,勸誡肯定會有效果,讓沈瑞也多多上書規(guī)勸。
沈瑞心道,這逗留揚州遊玩不走算得什麼,歷史上正德此次南巡玩了一年半呢!這纔是個開頭而已。
可面對耿直的大舅哥,沈瑞又沒法說什麼,只能順著他來,然後再引導他去思考別的,比如如何把皇上南巡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雖是勞民傷財,但皇上吃過玩過的也必然受到追捧,如此擴大產(chǎn)業(yè),也是能讓一部分百姓餬口謀生。
又拿了河南的規(guī)劃來勞煩楊慎幫著參詳。
楊慎雖道:“此番皇上親征給你的那些差事,怕不會再放你回河南了。”但到底還是應下,幫著謀劃些好點子。
沈瑞也摸不清壽哥到底想如何安排自己,於他本心,還是想回去河南好好經(jīng)營的,既是避開朝中紛擾,也是確實是纔在河南打開些局面,不想就此放棄。
然而,計劃永遠是沒有變化快的。
楊慎在松江與沈理、沈瑾聊得投契,又對沈家族學大感興趣,本是想多留些時日的。
忽然揚州那邊送來消息,卻是楊廷和父親楊春因病故去,楊廷和、楊慎父子皆要丁憂。
楊慎便即啓程往揚州匯合楊廷和回蜀中老家,而京中俞氏王研婆媳則會隨楊廷和的弟弟楊廷儀一家子由京城返蜀。
楊恬雖是出嫁女孝期短,但論理也當回去奔喪,卻被楊慎攔下。
言說路途太遠,江西剛剛平定,這路上也未必太平如初。
楊恬身子本就弱,生了孩子又有損傷,此一番從山東到松江一路也頗勞累,尚未緩過來,不宜再遠行。
又言便是山西楊悅那邊,送信時也會告知不讓她奔波回蜀了。
楊恬這才作罷。
楊慎啓程時,沈瑞夫婦倆帶著孩子在渡口相送。
楊慎此時還不忘鄭重叮囑沈瑞道:“恆雲(yún),爲人臣者,還當盡力勸諫纔是。”
“‘今皇天所付之中國在陛下,祖宗所傳之位器在陛下,兩宮之孝養(yǎng)在陛下,臣民之覆庇在陛下,奈之何其不重且慎也。’”他道,“我摺子裡這般寫,心裡也是這般想的,江山社稷,如何能不慎之重之。”
“恆雲(yún),我見你爲山東、河南所做,皆是爲百姓謀福、爲大明謀萬萬年,甚至不懼得罪宗藩權貴,毫不惜身。然我不知爲何此次你不肯上書勸諫。”
“難道不正當多多勸諫皇上,對這萬千黎民、萬年社稷慎重以待嗎?”
沈瑞一時無言以對,只能苦笑不已。
楊慎並不逼著他承諾什麼,轉而又道:“父親此番丁憂,內閣還不知怎樣變化,王閣老他肚量……”卻終還是隱去肚量太小這句。
楊慎到底是李東陽的弟子,對於王華百般打壓李東陽門人,打壓功臣楊一清,他很是不平。
只是提醒般道:“王閣老未必事事謀劃皆爲你好,父親不在朝中,你在外任上,只怕也不如從前便宜。”
沈瑞嘆了口氣,心裡也是明白,就比如邊關馬市這事,師公並不會因爲他沈瑞而放棄借馬市打壓楊一清。
此一番楊廷和丁憂,內閣又空出個位置來,又有南征諸多功臣待封賞,又要削掉那些有通藩嫌疑之人,朝中還指不上怎麼變化。
楊慎似看出他的躊躇,拍了拍他肩膀,道:“若是皇上召你,你便回京吧。在皇上身邊,皇上信你,你做事總會少些掣制。”
“在皇上身邊,還是要盡力勸諫纔是……”他這般說著,便又把話繞回來了。
沈瑞鄭重作揖,表示必當將大兄重重告誡牢記心中。
雙方就此作別。
沈瑞看著那船漸漸遠去,楊慎立於船頭,堅毅挺拔,如鬆如柏。
回想著方纔楊慎勸他的那些話,想起歷史上那楊慎所經(jīng)歷的種種,一時感慨萬千。
江水滔滔,孤帆遠影,沈瑞忍不住低吟起楊慎那首千古名篇。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一旁楊恬美目含淚,本自傷感離別,忽聞此詞,不由怔愣,她知丈夫文章頗好但詩文實在平平,不想今日竟能吟出如此佳作。
她複述一遍,只覺得回味無窮,忍不住反覆吟誦咀嚼。
沈瑞卻醒過神來,不由尷尬,連忙道:“非是我所作,乃是大兄……”
呃,這首也不是他大舅哥先前寫的,是歷史上的楊慎因“大禮議”受廷杖,奪官謫戍雲(yún)南後,才得此篇。
望著妻子帶著困惑的雙眼,他一時竟不知道怎樣解釋纔好。
好在說話間,乳母已抱了小杰哥過來,還不會說話的孩子扎著雙手啊啊的叫著,要父母來抱,一下子吸引了楊恬全部的注意力。
“傑”是壽哥知道沈瑞得子後賜下的名字。
雖族中早有七房旁支的哥兒佔了此字,但皇上賜名,旁人也只能讓道改名。雖先前沈琦沈琴已幫他辦妥,此番回松江沈瑞還特地到那族人家中致歉。
小杰哥被養(yǎng)得白胖壯實,相貌生得更像母親一些,性子倒是半點不像,最是活潑好動。
沈瑞怕楊恬抱他不住,連忙接過來。這小子咯咯的笑,一會兒揪揪他爹的頭髮,一會兒揪揪他爹的耳朵,就沒一刻消停時候。
而那個智計百出文武雙全的沈傳臚,在兒子面前,卻變得只會傻傻的笑,笨拙的怎樣也避不開那雙搗亂的小胖手。
一手抱著兒子,一手牽著妻子,方纔一直恍惚於歷史和現(xiàn)實間的沈瑞,這一刻,一顆心忽的徹底安寧了下來。
*
九月初一這日,沈家再開祠堂。
各房房長、族老,部分族人齊聚宗祠,烏壓壓的一片。
在外爲官的,如沈瑛、沈溧、沈全、沈玳等都儘量告假回來,經(jīng)商求學的,如沈漣、沈漁、沈玥、沈琛、沈寶、沈環(huán)、沈椿等亦趕了回來。
雖則盛大鄭重,但滿堂皆是沈家人,並未邀請外人觀禮。
此次開祠堂有幾宗事,主要是爲了推選新族長——沈琦表示將闔家陪同小樺哥一起走,故此辭去族長之位。
此外便是將小楠哥、小杰哥上族譜,將小棟哥開除族譜。
又有,三房決定房內再次分宗。
沈琦帶領衆(zhòng)人爲祖宗供上三牲祭禮,上香叩拜,而後在公廳落座。
作揖一圈,沈琦往中堂站定,循例先講了沈氏家史,而後語帶嗚咽,講了自家要陪兒子同走的決定。
沈琦這些年作爲族長秉公處事,族人皆信服,曉得他這一家子的不容易,因此也都表示理解並送上祝福。
至於繼任族長人選,族中不少人想過沈理,但隨著逆藩覆滅,小公子並其手下謀士在河南落網(wǎng),張鏊也在其中,那盜印一事也大白於天下,沈理未到半百,要說起復也並不難,只恐族長也當不長久。
宗房沈珺此番立功,雖要守孝三年,但之後必有前程,也不會留在松江。
故此族人私下已是商議過,此時一致推選先前在族中作爲監(jiān)管、處事嚴謹?shù)陌朔可蛄鳡懽彘L。而記錄賬簿經(jīng)管人,仍選六房沈琪。
先前總管族產(chǎn)的是沈漣,如今三房要再度分宗,沈漣一房準備舍了松江田宅舉家遷去山東,這總管便也要換人。
這幾年沈漣幫著沈瑞忙山東、河南事宜,族產(chǎn)這邊本也是在沈漁之後做過糧長的宗房庶支沈淮幫忙打理,如今便全權交託給他。
又有五房庶支沈珈,讀書未成,做生意倒有些天分,便跟著沈淮做個幫手。
之後便是請出族譜。
開除小棟哥時,坐著的沈珹和站在他身後的沈面上一點兒表情都無。
一旁沈珺眼中含淚,似是對自己沒能救回侄兒深懷歉疚,但到底真實是怎樣,旁人是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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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廂房女眷那邊發(fā)出一陣嗚咽,乃是珹大奶奶。
少一時,沈瑞出去廂房,抱了小杰哥進得公廳,身後跟著已是小小少年小楠哥。
沈涌的目光一直黏在小楠哥身上,下意識的就喚了一聲。
自從那日沈涌親眼見到瓊哥兒被殺,便即病倒了,病榻之上每每想起舊事,不由追悔莫及。
聽聞何氏母子歸來,他曾遣人去請,想見一見小楠哥,卻被何氏拒絕了。
因此小楠哥並不認得他,聽聞有人喊自己名字,知這堂上坐的都是長輩,便十分知禮的一揖。
沈涌登時便紅了眼眶,再想說什麼,卻被身邊沈漣一聲輕咳止住了。
想起過去種種,自家總想搞個平衡,讓兩個兒子都好,可到頭來,哪個也沒得了好去,都是悽慘殞命。
這麼知書達理的好孫兒,卻是自己親手推出去的……一時間不由老淚縱橫。
寫罷族譜,便是三房分宗。
三房湖大老爺夫婦人品低劣,原就爲族人所厭惡,沈涌也因爲沈玲的事爲族人所不喜,房頭又先有沈珠、後有沈瓊,坑害族人不淺,對於他們分宗,族人皆道應該,莫拖累了三老爺沈浩、四老爺沈漣兩個好人才是。
如同上次分家一樣,沈浩、沈漣兩人皆表示只要能分宗,願意舍了松江田宅一切產(chǎn)業(yè)。此番沈浩也是準備跟著四弟北上的。
沈涌心下慚愧,哪裡肯要弟弟們的東西,且他自己也有家業(yè),這些年被湖大老爺拖累得不行,如今兒子也沒了,他也不太想在松江呆了,當即便爽快應下分宗。
湖大老爺這些年沉湎酒色,中風過一次,雖養(yǎng)回來了些,胳膊腿還是不大便利,說話也含混不清。
這次被擡來宗祠,聽到二弟竟拒絕了老三老四交出田宅產(chǎn)業(yè),氣得險些又中風過去,吹鬍子瞪眼睛,卻是口齒不靈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那邊廂房裡湖大太太嗷的一嗓子就衝出來,站在廳門就破口大罵,句句都是老二老三老四對不起他家,合該所有的東西都給他家纔是,弟弟們必須養(yǎng)著供著他們才行。
不知怎麼的還想起沈珠來,腆著臉說她那“有狀元之才”的兒子如何如何優(yōu)秀,硬說沈珠是被族裡害了,族裡也對不起他家。
若非最初是沈珠露富引來寧藩匪寇的覬覦,沈家豈會接連遭這劫難!
族人皆是憤怒之極,紛紛呵斥痛罵於她。
湖大太太被這聲浪所懾,這纔有些怕了,訕訕閉了嘴。
沈流輩分在那裡,纔不慣著他們夫婦,喝問湖大太太道:“小樺哥也流放三千里,琦哥兒一家子肯去陪著。你們同樣做父母的,要是真疼孩子,不若送你去陪珠哥兒罷!”
湖大太太當時就蔫了,又語無倫次找起藉口來。
沈流斷喝道:“再要胡言亂語,牽累族中,便將你送去家廟好好修修口德!”說著叫衆(zhòng)執(zhí)事弟子將這潑婦叉出去,這邊拍板決定三房分宗,從此幾兄弟各不相干。
諸事已了,沈理站起身來,向四周一揖,朗聲道:“這十年來,沈家兩場浩劫,皆因子孫不肖而起,教訓慘痛。”
在座不少人是經(jīng)過這兩場浩劫的,不免心有餘悸,有了剛纔湖大太太鬧這一出,越發(fā)覺得此言在理,便齊齊點頭稱是。
沈理又道:“昔《顏氏家訓》有云,‘吾今所以復爲此者,非敢軌物範世也,業(yè)以整齊門內,提撕子孫’。”
“而今,我沈氏也當有這樣一部家訓,依顏氏諸條、依大明律法、我沈氏族規(guī)寫就,以教導子孫後世,不求出人頭地、聞達於天下,但求懂得禮義廉恥,謹守國法家規(guī),能盡忠盡孝、盡仁盡義!”
族人紛紛擊掌應諾:“正當如此!”
*
這一日,停靈七七已滿,沈家宗房四房出大殯。
但見白幡素服連片,壓地銀山一般涌出沈家坊。
這一路上松江府知府、通判、同知、推官都設了路祭棚,其他知縣、縣丞、經(jīng)歷、知事設路祭桌、茶桌不等。
莫說松江官場上有名有姓的盡數(shù)到齊,就是鎮(zhèn)江府、杭州府等地也有人趕來。
沈家如今數(shù)位高官,平素是巴結都巴結不上的,難得都回了松江,哪個不想來結個善緣。
此外,沈瑞帶兵協(xié)助這幾府清剿了逆藩餘黨,到底出殯的是沈瑞生身父親,也有不少不知沈家父子關係內裡詳情的人是來表達感謝之意的。
這兩日京中又有消息傳來,王華王閣老以老病爲由致仕了。
這是擺明了給他兒子讓路。
待寧逆被押解到南京獻俘後,朝廷論功行賞,王守仁憑藉平叛大功,又有王華如此鋪墊,想來必能一舉入閣。
別看沈瑞岳丈楊閣老丁憂了,這眼看他師父王守仁又成閣老了,沈瑞後臺始終不倒,同樣又有剿滅逆藩餘黨的功勞,只怕還能再升一升。
故此這一日,從沈家坊到縣城西門,這四里來長的路上,官場中人的祭棚、祭桌接連不斷,甚至沈家各房親族與姻親故舊的祭桌都擺不下了。
數(shù)百人的送葬隊伍浩浩湯湯,途經(jīng)一座嶄新的石橋,有人不由奇道:“不是入夏發(fā)水沖毀了麼,幾時多的新橋?”
便立時有人得意道:“就是這兩個月?lián)屩奚系模窃创蟛畫目棌S捐出今年的紅利來建的!”
因此次送的正是“四房源大老爺”,便有上了年紀的人講古,說起源大太太昔年種種義舉,以及朝廷都認可,還贈四品恭人,賜牌坊等等。
衆(zhòng)人紛紛稱頌不已,又有個年輕後生喊道:“這橋當叫‘賢婦橋’纔是,好叫後人都知道源伯祖母的善舉,也讓族中多出些這樣的賢婦纔是!”
這話落在路祭桌邊一書吏耳裡,立時便記在心間,想著回頭定要與知府老爺稟報。
這知府剛升來松江府不久,正是要和本地大族好好相處的時候,立碑“賢婦橋”不正是個好機會!
距離縣城五里外的西山陽坡是沈氏一族墳塋地,宗房一脈的墳地在西山中麓,往下放射狀是內三房、山腳下是外五房。
早有請好的陰陽先生,在福地位置著人打好九尺深坑,吉時一到,陰陽先生便會指揮槓夫“登坑下葬”。
瀋海這邊因海大太太賀氏尚在,因此是他先入土爲安。沈源那邊則是要將孫氏起墳,將夫妻兩個併骨重埋。當然,併骨只是靈柩在一處,並不會開棺。
沈瑞看著沈瑾等撒土舉哀後,幾十槓夫們輪流填土,兩刻鐘不到就已掩埋好起好墳頭,誰也沒發(fā)現(xiàn)什麼異常。他這才暗自鬆了口氣。
一應儀式結束後,衆(zhòng)人回程,便不聚在一處,三三兩兩各自回還,又有車馬來接女眷們回去。
沈瑞沈瑾等兄弟幾人倒是並肩而行。
沈瑾說起族學,他上次丁憂時便是接管了族學,此番準備照舊,更有了些新想法,一一說與沈瑞、沈理聽。
又有沈琴說起青澤書院、沈寶說起蓬萊書院種種,大家一起討論起來。
不一時又走到那石橋上。
出殯時沈瑾這抗幡孝子是走在隊伍前頭的,又有鑼鼓哀樂又有哭聲,聽不到後頭那些竊竊私語。
而這會兒安安靜靜的走來,便聽到一些族人或是路人講這“賢婦橋”,講那沈門賢婦孫氏。
今日看見孫氏棺槨時,沈瑾回憶起當年嫡母待他的種種好處來,那墳前痛哭,與其說是哭沈源,不如說是哭孫氏。
這會兒再聽這些人說來,心下五味陳雜。他知道這橋實際上是楊恬以孫氏名義修的。
楊恬同族中表示,沈瑞繼承的孫氏遺產(chǎn)織廠商鋪,每年都會抽出部分紅利來,以孫氏名義繼續(xù)做善事造福鄉(xiāng)里。
而楊恬自己又同婆婆徐氏,連帶何氏和琦二奶奶蔣氏,出銀子修了華亭縣幾處路。
松江府的積善堂,也是當年自山東登州府學來的,據(jù)說,就是楊恬所創(chuàng)。此番楊恬回來亦有大筆捐贈。
而他妻子張玉嫺呢,侯門千金,自命不凡,也開了織廠,卻是想走貢品這條路撈錢,結果她大姐張玉婧那邊冒貢品被查封,她才死了這條心。
此次回來又聽說陸家靠海貿發(fā)了家,便又想走海貿路子了,攛掇他也買商船。
來來去去都是賺銀子,從來也沒想過捐銀子積德行善。
可他能說什麼?
說了,她一旦詰問他起復的銀子從哪裡出,他是根本答不出的。
無論他想還是不想,岳家花了大筆銀子爲他謀官都是事實。
扶著那橋欄石柱,沈瑾忽嘆了口氣,向沈瑞道:“是我無能,沒給母親一個更高的誥命。”
當年孫氏就以“賢婦”被知府蔣昇請封爲四品恭人了,而沈瑾這個兒子如今也只有五品,自是沒有爲嫡母請封低一等誥命的道理。
沈瑞也是剛剛聽到這“賢婦橋”的名字,不由大爲震動。
楊恬修橋鋪路他是知道的,她在山東也是常做善事,回來松江要做些什麼全憑她心意,沈瑞並沒在意。
不成想,眼前這,便是他先前一直尋找的“賢婦橋”。
他也忍不住上去摸了摸那石柱,卻已是想不起前世所見那橋是何模樣了。
那前世的種種,就像是水月鏡花……
正自恍惚,忽聽得沈瑾這樣一句。
沈瑞看了看沈瑾,忽的一笑,道:“這是她自己賺來的誥封。沒靠丈夫,沒靠兒子,是她的善良,爲自己,賺得誥封,光耀門楣,澤被子孫。這比什麼都榮耀,不是嗎?”
他微昂著頭,那語氣裡,帶著無盡的驕傲。
沈瑾一呆,他好像許久許久都沒見過這樣高昂著頭、驕傲說話的二弟了。
這些年,二弟始終是寡淡疏離,鋒芒內斂……
而那個倔強的二弟,那是多少年以前?
是……嫡母還在的時候?
便是背不好書,被先生訓斥,也是不肯低頭認錯,即使委屈的扁著嘴,卻也始終挺直腰背昂著頭。
那,骨子裡的驕傲。
恍惚間,他好像聽見二弟說,“大哥你著相了。今日在娘墓前,想起許多舊事來。娘曾說,沒有耕耘,勿談收穫。說大哥你能進學,也是經(jīng)歷十年寒暑,日日手不離卷,可敬不可嫉……”
沈瑾呆呆看著二弟,又看了看石橋,目光透過橋上熙熙攘攘的人羣,穿過嘈雜喧囂的聲浪,望向遠遠一片濃翠的西山。
慢慢的,他也笑了,點頭道:“是,自己賺來的,才榮耀。”
正說話間,那邊馳來幾匹快馬,行人紛紛驚呼避讓。
直到得這邊,人羣密集了,一衆(zhòng)騎者才翻身下馬,其中兩人將繮繩丟給後面人,氣喘吁吁過來這邊。
其中一個正是長壽,另一個,卻是劉忠的乾兒子,劉祥雲(yún)。
長壽臉色極差,顯然對劉祥雲(yún)等一干內官當街縱馬的行徑極爲不滿,但又沒法拿他們怎樣。
劉祥雲(yún)則離著老遠就向沈瑞抱拳行禮,到了跟前滿口致歉,張口閉口本是來祭奠送殯的,不想路上出了點岔子耽擱了,趕緊就棄舟登陸,一路疾馳,沒想到還是晚了,實在是大罪過。
這話說的叫人怎麼怪罪?非但不能怪罪,還得領情!
不知道他特地跑到這兒來,是不是專門要將這出“遺憾沒趕上送殯”的戲做足。
沈瑞常與他們這些內官打交道,真是個頂個的是舌燦蓮花,唱唸做打一應俱佳,他都習慣了。
忙扶住劉祥雲(yún),鄭重致謝,又將其介紹給身邊幾人。
沈理、沈瑾劉祥雲(yún)都認識,含笑行禮問好。而對著沒品階的沈家族人,劉祥雲(yún)倒沒擺什麼架子,頗爲客氣。
既跑到這兒來了,便是沒有讓衆(zhòng)人迴避的意思。
當著沈家人的面,劉祥雲(yún)便道:“小的也是來報信兒的。好叫大人知道,萬歲爺不日便到南京,要招沈大人過去呢。乾爹讓小的過來告訴沈大人,‘家中事情了了便啓程吧’。小的也不敢多呆,這傳完話還得趕回去……”
這也是給沈家人話聽吧?沈瑞心下腹誹。還怕他賴著不回去怎地。
不過劉忠不會無端特地派劉祥雲(yún)來說,想必還是有事,他還真得早日啓程。
因並非皇上口諭,只是劉忠的“轉述”,因此一衆(zhòng)人也不必行禮,只拱手道謝。
沈瑞這是出來送殯,身上可沒什麼打賞的東西,劉祥雲(yún)這樣的身份也不是一塊玉佩隨意打發(fā)的。當下便去看長壽。
劉祥雲(yún)卻湊近了些,嬉笑道:“大人彆著急賞呀,待小的說完,卻是要給小的雙份兒的賞吶!”
雖是靠近,他的聲音卻並不太小,還有意無意瞧了沈瑾一眼。
“恭喜沈大人,不日便是通政使了!聖旨都擬好了,只等沈大人到南京便頒旨。到時候怕是輪不上小的來傳旨,故此小的今兒先來賀喜好討個賞。”
沈瑞一呆,這種事劉祥雲(yún)敢這樣大喇喇說出來,便是準的了。
他如今兼著禮部侍郎,正三品,通政使亦是正三品,從品階上說並沒有晉升。
但,通政使是何等重要,大九卿,遠非一個禮部侍郎可比!
從前壽哥也曾說過想把他調回通政司,但,他從沒想過再回去時會是通政使。
他第一反應便是朝中又有什麼大事了嗎?王華致仕,楊廷和丁憂,若是王守仁入閣,另一個是誰?需得調他回京平衡……?
然,楊慎那日離別時的話語再次迴響在他耳邊,而前世的歷史也在他心頭縈繞不去。
他心下長嘆,無論如何,必盡所能,護好壽哥,守好今生的大明,無愧本心。
忽聽得那邊沈理大喜道:“這下正是承了三太爺?shù)囊裸\了!”
沈瑞醒過神來,忙又向劉祥雲(yún)道謝。
但心裡卻是有些惱了這廝跑這兒來耍心機。
那壽寧侯府爲女婿謀的是左右通政的位置,若他沈瑞做了通政使,沈瑾要避嫌,這官兒便又泡湯了。
劉祥雲(yún)這是分明是故意當著沈瑾面兒說的,不是挑撥也是存心刺激沈瑾。
劉忠這一夥兒既是小皇帝心腹,那同太后、同張家十之八九是有齟齬的。
這事兒,哼,待他回南京,會好好同劉忠說一說的。
那邊沈瑾卻也是一臉歡喜,不帶絲毫尷尬。
在沈理落後沈瑞劉祥雲(yún)幾步,扭頭看他時,沈瑾才小聲笑道:“理六哥放心,我是真心爲瑞弟高興。”
他手撫過那些石柱,似是解釋,似是自語道:“自己賺來的,才踏實,才榮耀。我寒窗苦讀那許多年,纔有的今日,而瑞弟亦是一步步艱難走來,殊爲不易。這是他應得的,他自己賺來的。他的榮耀。可敬不可嫉……”
沈理欣慰一笑,拍了拍他,與他並肩而行。
忽的那邊有人大呼小叫,近了些才發(fā)現(xiàn)是沈家七房的人,那人是遠遠看見沈瑞這一行人,便焦急大喊:“二爺!琴二爺!二奶奶發(fā)動了!”
被在後頭慢悠悠跟著的沈琴登時變了臉色,“哎呦”了一聲,喊著“不是說還有半月嗎,怎的這就發(fā)動了?!”也顧不得與沈瑞沈理等人告罪,撒丫子便跑。
沈琦在後面連忙喊道:“你急個什麼!回去先把素服換了,燎火薰衣淨手去了晦氣再去孩子那院啊!別衝撞了!”
沈琴遙遙應了一聲,已是擠過人羣,沒影兒了。
沈瑞笑著搖頭,向劉祥雲(yún)道:“失禮了,小劉大人勿怪。”
劉祥雲(yún)笑瞇瞇道:“哎,這是大喜事!沈大人客氣了,沈家喜事連連,小的今日必得討杯喜酒沾沾喜氣吶。”
說話間,衆(zhòng)人也不自覺加快了腳步,下得石橋往回趕去。
那“賢婦橋”靜靜立在秋日豔陽下,嶄新的石料閃著溫吞的光芒。
不遠處,沈氏宗祠,香菸嫋嫋不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