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沈氏宗祠
“我是宗房宗子,這族長,理應(yīng)由我來當(dāng)。”坐在主位的小棟哥大喇喇如是說。
被綁匪綁走的小棟哥,如今全須全尾回來了,上來就說要這族長之位。眾人頭一個聯(lián)想到的就是當(dāng)年為匪寇帶路的沈珠!
小棟哥,是不是也扮演了這樣的角色?!
三房沈涌先不自在起來,反復(fù)去看他兒子瓊哥兒。瓊哥兒卻跟沒事人一樣,笑嘻嘻的看熱鬧。
沈琦和沈理對視片刻,彼此都是先穩(wěn)住的意思。
沈琦出門已經(jīng)暗示過管家,相信應(yīng)該很快能搬來救兵,再看沈理這神情,分明也是有布置的,心下略略安定。
那邊八房沈流已開口說話。
八老太爺在那次“倭禍”受驚亡故,八房也被洗劫。沈流原就是恨極了那群匪寇,今日見著小棟哥如此這般,端是令人生厭。
抬眼去看水字輩房長中,沈海閉著眼睛裝聾,沈涌東張西望了兩下只裝啞巴,沈源則老老實(shí)實(shí)裝死,沈流心下更氣。
他如今還監(jiān)管族產(chǎn),算是族長的副手,素來也有威望,當(dāng)下便冷冷道:“小棟哥,你出門日久,不知道,家中早已分宗,你們房頭的宗子,是你父親沈珹。族長,也不是什么必出宗房,而是,有能者居之。”
他特地將后面幾個字咬得重重的,還看了一眼沈海。
小棟哥不屑的嗤了一聲,道:“分了宗了便不是沈家了?宗房就是宗房,族長就該出自宗房,嫡支血脈豈是庶孽能比的?!”
沈家只有宗房、二房、四房是嫡支,其余都是旁支,“庶孽”二字一出掃了一片人。
沈流登時面色鐵青。
不想那邊瓊哥兒卻接口道:“自然、自然!”好像他三房不是庶支一樣。
聽得他又道:“嫡出就是嫡出!為了個庶孽,什么體統(tǒng)都不要了,真是糊涂!”說著他就看向他父親沈涌,“爹,你說是不是?”
他咬牙切齒道:“你們?yōu)榱松蛄崮莻€庶孽,還將我娘關(guān)了起來,我才多大,就沒了娘!”他一指沈琦,“這缺了德的旁支憑什么坐在族長位置上?”
沈涌變了臉色,喝道:“孽障!渾說什么!”
那邊小榆哥忽然也道:“正是,沒道理庶支享著榮華富貴,倒讓我這嫡脈苦哈哈的,吃盞酒的二錢銀子都沒有。”說著眼神似有似無飄向沈理。
眾人目光在小棟哥、瓊哥兒、小榆哥身上掃過,便都明白了這是內(nèi)賊勾來了外鬼。
小棟哥笑容可掬,雙手向下壓了壓,朗聲道:“有能者居之,這話倒也沒錯,這不,我既為族長,必是要給咱們族中帶來一場大富貴的。”
“這便是我說的第二樁事,”他撣了撣衣衫,“現(xiàn)今這昏君乃是先帝從民間抱養(yǎng)來的,竊據(jù)帝位多年,致使奸臣橫行,民不聊生……”
這話一出口,幾位房長立時便坐不住了。
做過兩任教諭的沈流登時站起身來,指著小棟哥便罵道:“你這大逆不道的東西,滿口胡言亂語,還妄想當(dāng)族長?就你這幾句混賬話就能讓沈家滅族!”
卻突然不知道哪里出來兩個黑衣大漢,一把拽過沈流按在椅子上。
這變故太快,沈流一時也沒反應(yīng)過來,待要再罵,只覺得肩上的大手如鐵鉗一般,捏得他骨頭都要裂開似的。
他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咬緊牙關(guān)才沒叫出聲來。
旁邊人看了,也不敢說話了。
沈琦想要起身,卻被沈理用目光制止,只能強(qiáng)行按捺下來。
只聽得小棟哥繼續(xù)道:“如今我家寧王爺奉太后密旨,發(fā)兵討罪,撥亂反正。十萬大軍,不日便抵南京,這正是咱們沈氏一族報效的好機(jī)會,這從龍之功可不是什么人都有運(yùn)氣碰上的!”
他看向祖父沈海,道:“我宗房愿帶這個頭,捐獻(xiàn)家資以為軍餉,助我家王爺馬到功成!”
沈海臉上的肉抽動著,卻依舊緊閉雙眼一言不發(fā),像是默認(rèn)了。
那邊又是瓊哥兒先跳出來,道:“我三房雖不富裕,也愿意捐出一半兒家資來,盡一份心!”又道:“棟哥兒,我是頭一個認(rèn)你這族長的,你可要為咱們族人做些好事——將我娘放出來!”
小棟哥哈哈大笑道:“瓊五叔放心,不止涌二祖母要出來,還能鳳冠霞帔享你這兒子給她帶來的誥命呢!”
這邊是許官了,瓊哥兒立刻眉開眼笑,連連贊小棟哥仁義。
氣得沈涌險些昏過去,大罵道:“你這逆子!逆子!你要害死一家子不成!”
瓊哥兒呵呵冷笑,道:“當(dāng)年你也覺得沈玲那庶孽拖累了你,不是除族了?如今倒又嫌我也拖累你了,好啊,那你把我也除族了!以后我只給我娘討誥命,不與你請封便是!”
沈涌氣得渾身打顫,指著瓊哥兒“你”了半天也沒說出下句來。
那邊小榆哥也接茬道:“小棟哥你是知道的,當(dāng)年我那太爺恁的狠心,卷了銀子和琳二叔走了,剩下我個沒人管的,掙命過來,如今家里是真沒什么銀子了,但我也有一片忠心!”
他睨了那邊端坐的沈理一眼,“不過要說我們房頭兒,有那財(cái)大氣粗的,就是不知道他那心是忠是奸了……”
小棟哥笑道:“原來你竟不知么,理六叔是因著上書舉薦我家寧王四公子為皇嗣太廟司香,被昏君所拒,才憤而辭官的。”
小榆哥訕笑道:“六叔到底是做大官的人,真有那個……那個……先見之明……”
沈理坐得四平八穩(wěn),不理他們這一唱一和,只淡淡道:“那折子并非我所寫,乃是受奸人所害,我已同皇上說明緣由,因有失察之過、失官印之罪,方才辭官。”
他眼皮一抬,眼中精光四射,向小棟哥道:“你不是不知道,十年前那場所謂‘倭禍’便是寧藩手筆,寧藩養(yǎng)匪劫掠松江,殺害無辜,與我沈家、與松江百姓可以說是血海深仇!而今,你還要為虎作倀?!”
當(dāng)年只知匪禍不知事涉藩王的幾個房長、族老不由驚訝出聲,轉(zhuǎn)而紛紛怒罵起來。
那場人禍中哪房沒有傷亡,哪房沒被劫掠?!真真是血海深仇了。
沈理指著小榆哥,喝道:“那年你也十五六了,別說什么不懂事的孩子,你該省事了——若非你父親貪圖銀錢,被寧藩蠱惑,豈能犯下重罪,最終被流放三千里?!可憐你太爺放心不下,偌大年紀(jì)還拖著病體跟去照應(yīng)你父親了。到你嘴里成了什么?你這不忠不孝的東西!如今,你可要走你父親的老路?!”
小榆哥被說得漲紅了臉,“我”了兩聲,強(qiáng)辯不得。
沈理又指著瓊哥兒,厲聲道:“那年你也不是小娃娃。當(dāng)年的事孰是孰非你應(yīng)當(dāng)明白!你母親不在家廟,就當(dāng)在官府大牢了!今日你父親在這里,我不多說,我只告誡你,休要學(xué)珠哥兒行事,落得他那般下場!”
瓊哥兒縮了縮脖子,復(fù)又梗著脖子冷笑道:“我可比不得珠哥兒,那是三房的寶兒,我這沒爹娘管的,什么不得靠自己!”
沈涌氣得起身便要一巴掌掄過來,不想同樣被兩個黑衣漢子捏著肩膀按到座位上。
沈理沈琦等人身后,也一樣出現(xiàn)了這般的黑衣人。
小棟哥擊了兩下掌,皮笑肉不笑道:“到底是狀元之才,這張嘴是真能說吶。”
沈理打斷他道:“你也不用兜圈子了,什么當(dāng)族長,帶著合族捐獻(xiàn)家資,說到底,就是再次劫掠松江來了。你道沈家都是沒骨頭的,任由你搓圓捏扁!”
圖窮匕見,小棟哥也不做戲了,噌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說的不錯!我就是來取銀子的。不過,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來,你們?nèi)艨侠蠈?shí)聽話,將來的富貴也是跑不了的。
“如若不識相,哼,那我也只好自取了。這滿城百姓死傷百八十個的,別怨旁人,就怨你們一個個蠢貨不肯棄暗投明!
“你們什么肚腸我都知道,經(jīng)了上回的事兒,定是把銀子都藏起來了,不怕我翻檢。
“哼,沒關(guān)系,那我便找不到那幾兩銀子也無妨,只不知道你們這舍命不舍財(cái)?shù)模搅说叵逻€能不能花用得了那藏起來的銀子!
“殺光了你們,我再重建一個沈家,一樣是松江大族!”
說話間又有一群黑衣人涌了出來,將眾人團(tuán)團(tuán)圍攏,氣氛登時緊張起來。
沈源已是怕得緊了,這會兒慌忙喊出來:“別,別,別,我舍財(cái),舍財(cái)!只是我只身在祠堂里,我家銀子都是你叔祖母收著,你去尋她,她定會給你銀子!”
又想起兒子來,便大喊道:“你們不是說奉了太后的旨意?我兒子是太后的侄女婿啊!你們,你們不能殺我!”
眾房長都瞪向沈源,嘴上不說,心里已是罵娘。
小棟哥哈哈大笑:“好,好,好,識時務(wù)者為俊杰!”
沈理卻突然道:“素來小榆哥登門都是借銀子的事兒,幾時族中有事不是五房來找,倒是他來喊了?你當(dāng)我沒防備嗎?我在湖廣也是理過剿匪事宜的。”
小棟哥的笑聲戛然而止,目露兇光,惡狠狠盯著沈理:“你誆誰?我可不是今兒才回的松江府,各處駐軍乃至各家護(hù)院我都摸透了!”
“你個辭官歸鄉(xiāng)的,攏共也沒帶回來多少人,護(hù)院不過十來個。你可知我這次帶了多少人來?不會比上回‘倭禍’時候人少。”
沈理淡淡道:“我的人是不多,也沒你手下這些亡命功夫好,只不過,點(diǎn)點(diǎn)潑了油的柴禾是足夠用了。”
小棟哥臉色一變,看向一旁黑衣人。
那人迅速出去,又很快回來,臉色難看,向小棟哥微微點(diǎn)頭。
他已經(jīng)爬墻頭看了,外頭不起眼的地方停著數(shù)輛裝滿柴草的大車,又幾個長隨帶著幾個車夫打扮的聚在一處樹蔭下,看似閑聊,但眼睛卻一直盯著祠堂的。
一旦里頭有什么,那快馬拉著柴車跑動起來,車上柴禾很快就能撒滿祠堂四周,一把火點(diǎn)起來,就是翻了墻出去也難逃。
他們是大意了,想著雖是大族但歷來沒出過武官,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家丁護(hù)院,又是祠堂這等地方,他們這邊有內(nèi)應(yīng)有人質(zhì),應(yīng)是極易拿捏的。
誰知道這里真有狠角色,非但連命都敢不要,竟是連祠堂帶族人都敢燒的。
“刀架脖子上讓你們帶我們出去,我不信那些人敢放火!”小棟哥惡狠狠道。
沈理卻一臉淡漠:“那你試試。只是,我已是快知天命的年紀(jì),死得起,不知道你死不死得起。”
“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那黑人低聲道。
他對于拿下沈家并不執(zhí)著,等他們出去了,再殺個回馬槍就是了。他們外頭那許多人,還能讓這沈家跑了不成!跑得了人也跑不了金銀不是!
“他且舍不得同歸于盡呢!”小棟哥恨聲道,“不過是虛張聲勢嚇唬人的!那咱們就看看,是誰狠!”
小棟哥心里清楚得緊,王爺要是只想要銀子,那根本不用派他回來,直接派兵來取就是了。
王爺是要做皇帝的人,不光要江南大族的錢糧,更要收江南大族的人心。
沈家在朝為官的也多,只要將沈氏一族攥在手里,不怕他們不聽話!
便是他們不聽話,放出消息去,朝廷也必疑心,必不會用他們了,也是削弱了朝廷的力量。
他沈棟呢,文不成武不就,在王爺門下他是根本排不上號的,他,也就只剩下一個沈氏宗子的身份了。
沈家是他手里的最大籌碼,他必須得緊緊攥在掌心,將來才能在王爺身邊有一席之地。
這么多年,他別的不知道,就只知道,王爺從來不養(yǎng)無用之人。
小棟哥看向沈理的眼神就變得格外狠厲,“沈理,你好狠的心腸,你這是要讓大家同歸于盡嗎?敢情你的妻兒都送去紹興府了(謝遷老家),他呢……”
他說著指向沈琦,“你要讓他妻兒都燒死在這里嗎?”
他惡劣一笑,道:“五房原本家底兒就厚實(shí),你兩個兄弟當(dāng)官,你當(dāng)族長經(jīng)營著族產(chǎn),嘖嘖,看看福姐兒的嫁妝,就知道你這么多年卷了多少銀子。”
“聽說當(dāng)年你是舍得掏幾萬兩銀子贖人的,如今,別是銀子都而給你妹子辦嫁妝了,舍不得贖妻兒吧?”
他指著六、八房:“你們外頭沒有妻兒?可甘心死在這兒?我告訴你們,今兒我要是死在這兒,我們的人必將血洗沈家!你們妻兒老小一個都別想活!”
又向七房沈琴道:“你可剛剛中了舉人,前程大好呢,還沒瞧見兒子呢,死在這了你會甘心?”
六房沈琪卻嘲諷道:“我那妻子早在十年前就被你們害死了!”
沈琴則涼涼道:“說得好像不點(diǎn)火你能放過我們似的。沈棟,從了你,沈氏一族才是從上到下真沒活路了!安化逆藩多長時間被滅的,你不知道?你覺得你們造反能成?笑話!”
沈琴先前是在青澤書院讀書,有許多先生都是翰林出身,還有被劉瑾迫害丟官的,經(jīng)常會與青年學(xué)子們剖析國事、針砭時弊。
因此沈琴也養(yǎng)成了格外關(guān)注邸報關(guān)注時事的習(xí)慣,沈理回來后,他也常去請教,聊些政事。
年初朝廷一系列動作,他料是要防范寧藩了,因此堅(jiān)定認(rèn)為寧藩不會成事。
此時要說不怕死,那是假話,但要真從了小棟哥,只怕沒多久也只剩下死路一條了。
不如大義凜然做個忠良,便是沒能掙命出來,也給父親弟弟和將來的孩子爭了個好名聲!
小棟哥被他們氣個仰倒:“好,好,好,一個個都是硬骨頭呢?”
他狠推了一把身邊一直閉目的沈海,“祖父,你同他們說,你是族長,沈理這廝要燒死你燒死大伙兒呢……”
沈海長嘆一聲,道:“棟哥兒,我原就與你說了,這么多年家里一直在找你,你二叔他還……”
小棟哥忽然暴躁起來,呸一口吐在地上,“什么找我?!沈珺這東西哪里是去找我的,分明是去做探子的!要不怎么見著我反倒跳船跑了?險些連累了我也被當(dāng)成探子!”
這還是眾人頭一次知道沈珺的切實(shí)消息,不由都倒吸了口冷氣。
跳船?可還有命在?!
“什么這些年一直惦著我,這些年我受的苦你們誰知道?!哪個惦著我了?
“沈珹這個老東西養(yǎng)了個庶孽在身邊,一個庶孽!庶孽!沒有我,他一樣有兒子不是嗎?!
“沈這庶孽從前跟條狗似的跪在我腳邊,踹他都不敢吭聲,如今也人五人六起來了,家里的產(chǎn)業(yè)都是他做主,呵,不是沈珹養(yǎng)的誰養(yǎng)的?!”
他忽然似癲似狂,好像壓抑了多年的苦痛瞬間都爆發(fā)了出來。
“你也一樣,老東西,你當(dāng)我不知道呢?你把小樟哥養(yǎng)在身邊做什么?!
“當(dāng)年你能為了富貴把親兒子都過繼出去,兒子死了又要回來,要回來做什么?
“又把小樟哥過繼給個死人,圖什么?不過是盼著京里二房那群傻子再照拂照拂你們,繼續(xù)撈點(diǎn)兒銀子!”
沈海不由老臉一紅,也不知是羞惱還是氣憤,“你胡說些什么!家里哪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你們都一樣,都一樣!”小棟哥一雙眼睛猩紅,“你們都對不起我!沈家就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們一個兩個搶了我的東西,還一副仁義道德的模樣,呸!真讓人惡心!”
他忽的撕扯起衣衫來,夏日衣衫輕薄,很快一條袖子便掉落下來,露出滿胳膊傷痕,刀傷鞭傷燙傷,新舊疊加,端是猙獰。
他湊近沈海,給他看那些傷,“我身上,都是,都是,我這些年過的都不是人過的日子。你們真對得起我?對得起我?”
沈海那剛剛漲紅的臉?biāo)查g蒼白起來,便是在座諸人也是心下一緊。
“棟哥兒,我的棟哥兒……”沈海一時受不住,老淚縱橫,伸出手就去拉小棟哥。
沈理也站起身來,厲聲道:“棟哥兒!你也知道那是虎狼窩,怎的還不醒悟?如今回頭是岸,我在這里同你保證,你若棄暗投明,我與你爹爹,你瑞二叔,必合力保下你性命!縱然有罪,哪怕是流放,也必會為你打點(diǎn)周詳,也不會讓你再受半點(diǎn)兒苦!”
周圍黑衣人見情勢不好,一聲唿哨,紛紛露出短刃來,室內(nèi)寒光一片,讓人心驚肉跳。
小棟哥臉上的肉抽了抽,擠出個冷森森的笑容,“好啊,你要救我,那就把沈家給我,把銀子掏出來!要不,就都死,都死!”
沈理冷冷道:“你還執(zhí)迷不悟?沈家,不會跪著求活!”
沈海拉著孫子的手臂,低聲哭道:“好孩子,你別擰著,你放手吧,他們逃不出去,不會對咱們下手的。只要你放手,你爹會護(hù)你……”
小棟哥怒從心頭起,忽然甩手推開沈海,“你還當(dāng)你兒子多好呢?!我告訴你,我和沈珹說把韃靼放進(jìn)來,他要敢不聽吩咐,我就讓他丁憂,換個人兒來放。你猜怎么著?他為了富貴前程,那是親爹都不要了。哈,你養(yǎng)的好兒子!”
“一個寧可看著你死也得要官位,一個奔自己前程做探子去了十年都沒養(yǎng)你,還有一個,嘖嘖,你自個兒給過繼出去了,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來,好像說了個絕世好笑話。
沈海一輩子的老臉都被揭了,一口氣上不來幾乎要昏厥過去。
不想小棟哥轉(zhuǎn)身就擎了把匕首,在眾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便猛的割向沈海頸項(xiàng)。
沈海甚至都沒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便已殞命,瞪圓的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這個孫兒,死也未能瞑目。
廳上立刻一片驚叫。
沈涌沈源以及一些上了年紀(jì)的族老都嚇得癱軟在椅中,廳堂里一陣騷臭,不知道哪位嚇得失禁了。
瓊哥兒和小榆哥也哆哆嗦嗦,想把自己藏起來。不停叫著“我是自己人,自己人……”
小棟哥一頭一臉都是血,宛如厲鬼,情緒卻是出奇的平復(fù)下來了,他看著沈理,冷冷道:“我和沈珹說了,不應(yīng)就要丁憂,我這是,言而有信嘛。”
沈理臉上也失了血色,手也有些抖,只吐出兩個字來,“畜生!”
小棟哥哼笑一聲,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人嗎?那就殺給你看。”說著又沖那邊一揮手,“小樺哥,把你娘你妹妹帶上來吧。”
他露出個古怪的笑容,“看看你爹,是不是和我爹一樣?”
“小樺哥?!”有關(guān)系親近的,記性好的,知道這是沈琦當(dāng)年丟的那個兒子的名字。
方才小棟哥說沈琦老婆孩子的時候,大家心里雖疑惑,但這話很快就過去了,誰也不會在這種場合下追問。
待真聽到小樺哥名字時,才不由驚訝。
那邊一個粗使雜役打扮的男子摘了斗笠,露出一張和沈琦極為相似的臉來,沉默的沖堂上眾人一拱手,算是見禮。
隨后,又有兩個黑衣人扯著兩個綁手堵嘴的女人拽進(jìn)廳堂。
其中一個頭發(fā)已然花白,滿面風(fēng)霜,看向沈琦滿眼是淚,卻不是失蹤多年的蔣氏是誰。
而另一個則是個十來歲的年輕姑娘,滿臉驚恐,那眉眼也是像極了沈琦,正是他們的小女兒杏姐兒。
沈琦饒是有了心理準(zhǔn)備,此時也不由下意識站起身來往那邊去。但很快被黑衣人攔了。
“弟妹這些年受苦了。”卻是沈理先一步出聲,也有提醒沈琦之意。“這些年,琦二弟一直不曾再娶,不斷的撒銀子撒人出去找你們。”
“當(dāng)年,他就是收著綁匪的信,想也沒想就交了幾萬兩銀子出去,才落入圈套,被人冤枉入獄,雖撿了條命出來,到底還是廢了一條胳膊……”
那邊蔣氏哭得更兇,一旁的杏姐兒好似也明白了什么,一時間也是淚流滿面。
小樺哥忽然輕笑一聲,向小棟哥道:“看來,我運(yùn)氣比你好些。”
小棟哥眼里都要噴出火來,口中卻道:“哦?那就看你能不能拿下沈家了。你拿,咱們也是一樣立功。”
小樺哥垂下眼睫,手上挽了個刀花兒,利落的割下自己兩邊袖子來,露出一樣滿是猙獰疤痕的雙臂。
看著沈琦滿眼心疼,他忽而一笑,“爹。”
這一聲叫得沈琦眼淚都下來了,喃喃道:“是爹對不起你……”
小樺哥卻搖了搖頭,道:“這苦,我不受,就是娘和妹妹受。當(dāng)年你就同我說,我這做大哥的要護(hù)著妹妹,你放心,我做到了,誰敢欺負(fù)她們,我就殺了誰。所以,除了頭二年冷水洗洗衣裳娘的手凍傷了,旁的再沒什么了,這幾年,我掙出來了,這些零碎活兒也不用她們做了的。”
小棟哥在一旁快意的笑道:“琦二叔,你說你們一家子,從我鴻叔祖父算起,個個都是老實(shí)人,偏就出了他這個狼崽子。
“當(dāng)年,有人要動二嬸,這小子才多大,還赤手空拳呢,就敢撲上去,生生用牙咬斷了人家脖子,當(dāng)著那伙子人的面吃人肉喝人血,把那群水匪唬得夠嗆。
“這狠勁兒,嘖嘖,這才叫個水匪頭子相中了,收了他做個打手,教他殺人的功夫。這些年,他是真沒少殺人吶……”
他不斷拿言語刺激著沈琦。
沈琦原就愛妻愛子至深,哪里受得住,淚眼模糊,踉踉蹌蹌走向兒子。
小樺哥卻退了一步,道:“可是爹,我只能護(hù)著娘和妹妹到這兒了,今兒,余下的,就看爹你的了。”
“我……”沈琦腳下一滯,陷入極為艱難的選擇中。
他看到妻子一直在向他搖頭,示意不要聽歹人的,那本就梳得潦草的頭發(fā)散落下來,大片大片的銀絲刺得人眼底生疼。
此時便是機(jī)敏如沈理,也是說不出話來,只能長長低嘆一聲。
他是知道朝廷計(jì)劃,知道王守仁重兵在手,知道寧藩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今兒要是退一步,那是全族都要折進(jìn)去,就算分宗了,包括遠(yuǎn)在京城的二房在內(nèi),哪一房都不可能幸免。
但饒是他再咬牙再狠心,看到這樣的沈琦一家,他的心腸也是硬不起來。
沈理想著,還是要出言刺激刺激小棟哥,好打破現(xiàn)在的局面。
沈琦素來機(jī)警,來之前必定也有安排,先前給他那眼神示意,顯見是有救兵的,再拖上一時三刻,救兵到了,便都好了……
要是真不行,那外頭放火的都是他心腹,也不會手軟,他是寧可沈家留下“一門忠烈”美名的!
正盤算間,忽然聽得那邊沈琦開口了。
“是我對不住你們。”沈琦拿袖子抹了一把臉,可眼淚還是止不住的流下來,“那日我要是陪著你們一道走,就不會有后來這么多事兒。是我害了你們。”
蔣氏依舊拼命的搖頭,杏姐兒睜著一雙大眼睛,呆愣愣的看著父親。
“以后就好了。”他聲音變得緩慢而溫柔,“我陪著你們一道,咱們死也死在一塊兒去,黃泉路上,有我在,再沒什么會欺負(fù)你們。”
蔣氏猛的頓住,大滴大滴的淚珠兒滾落下來,她狠狠的點(diǎn)著頭,眼里一片溫柔。
小樺哥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們,手中匕首在指間旋轉(zhuǎn),閃出一片寒光。
小棟哥忽然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還道你運(yùn)氣好,原來,和我也差不了多少。”
小樺哥斜眼去看他,一言不發(fā),又望向沈琦。
沈琦轉(zhuǎn)回身來,向小樺哥道:“是爹爹沒用,這么多年也沒能救你們下來,讓你們受苦了。但今天的事兒,爹爹不能答應(yīng)你。爹爹是沈氏一族族長,不能為了咱們一家,把整個一族推進(jìn)虎狼窩里去。”
“樺哥兒,這許多年爹爹也沒能好好教導(dǎo)你。今天,爹爹就再教你一句,沈家,沒有跪著求活的兒郎。”
這一刻,他眼中已沒有淚,一臉坦然,無懼生死。
小樺哥一語不發(fā),手中的匕首轉(zhuǎn)得更快了。
小棟哥卻像聞到了血腥味的餓狼一般,滿眼放光,猙獰笑道:“好,好,你們都是硬骨頭,那我就看看,骨頭夠不夠硬。今兒你們一個都別活了,放火啊,放火我就拿著你們的尸首墊路,也能沖出去。到時候,松江府,一個都別活!”
說話間,黑衣人們手中的利刃統(tǒng)統(tǒng)架在沈家人脖子上。
有的稍稍用力,就劃破了皮膚。
死亡逼近的一瞬間,人的心理防線就容易崩潰。
饒是方才鐵漢一樣的沈流、沈琪,也忍不住顫抖起來,只是咬著牙不讓自己失態(tài)。
而那邊沈源已是聲嘶力竭的大喊起來,他怕極了,已是語無倫次:“我給銀子啊,我給銀子的!你們不能殺我!我都說了我給銀子啊!我兒子,我兒子,太后的侄女婿!都聽你的,都聽你們的!不能殺我,不能殺我啊!”
忽有利刃破空聲起,不知道哪里飛來一支短箭,直直釘在沈源咽喉。
他身后的黑衣人就是匪寇出身,可沒那武林高手的功夫,聽得聲音意識到危險,再想躲避卻已來不及了,駭?shù)檬置土乙欢叮笆自谏蛟瓷砩蟿濋_一道血痕。
沈源卻是再也不知道疼了,一口氣含在嗓子眼里,已然斃命。
那黑衣人慌忙去看,瞳孔猛的一縮,口中急呼:“是,是九頭蛟!”
“什么?!”眾黑衣人都有些慌神,戒備的朝四下望去。
他們是鄱陽湖水寇,雖很少同海上的大海盜們打交道,但到底吃的都是水邊兒的飯,有些銷贓的路子是彼此重合的,一些人物都聽過,一些規(guī)矩也都懂。
莫說那短箭上赫然是九頭蛟的標(biāo)識,就是這種短箭也是海上近幾年新出的家伙,由臂弩射出來,比暗器射得更遠(yuǎn)、更快、也更霸道,接舷戰(zhàn)時極是得用。
因箭頭是倭國那邊鑄的,因此一般也只九頭蛟用得多。
一直站在小棟哥身邊的黑衣人快走幾步到沈源旁邊,仔細(xì)查看了那弩箭,而后向一旁人打了個手勢,方轉(zhuǎn)回身朗聲用江湖黑話喊話,問是九頭蛟哪位英雄,這邊他們已盯許久了,銀錢可以分一份出去,但江湖規(guī)矩不能亂,有什么出來明說云云。
他身邊那人已經(jīng)是悄然出去,想向天上放個信號,卻不想,又是一直短箭飛來,直中他面門。
他仰面朝天倒地?cái)烂?
只見那邊月洞門里走進(jìn)一伙人來,領(lǐng)頭的正是陸三郎。
沈琦沈理登時便松了口氣。
小棟哥發(fā)覺不妙,立刻大喊道:“肉票!把肉票都抓起來!看他們敢不讓咱們出去!”還特地叮囑道:“別忘了那兩個女人!那兩個女人!”
眾黑衣人聞言紛紛抓起沈家人,匕首架在頸項(xiàng)間,與外頭來人對峙起來。
小棟哥看到有黑衣人揪起蔣氏母女,沈琦要撲過去,卻被他親兒子扭住胳膊架刀在脖子上,一步步往后拽著遠(yuǎn)離那對母女。
小棟哥這才松了口氣,他還真怕小樺哥這會兒反水。
不過想想又覺得自己多慮了,他們手上都是有人命的,那些人還曾特地讓他們殺過官員,小樺哥不光殺的人最多,還曾殺過一個知縣呢!
這就是投名狀,他們就算回家了,也難逃律法制裁。
只有寧王登基了,他們手上那些人命才會一筆勾銷,非但無過還有功。
那邊還在僵持著,小棟哥已悄悄往后退了。
宗祠他原就熟悉,這次布這個局還曾特地來看過,知道跑出去的路。
外頭,還有他們許多人,出了宗祠,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趁著這些人糾纏在祠堂里,外頭的人動起來,大掠松江!
這次沈家是拿不下了,但至少還能搶上大筆金銀,不能空手回去。
沈家,他還會回來的……
沈家,就是他的,就是他的!
趁人不備,小棟哥轉(zhuǎn)身就跑。
然沒跑兩步,忽的背心一涼,巨大的疼痛襲來,他踉蹌向前,想著逃出去,逃出去會好的,可到底是跌倒下來。
他趴在地上,喘息艱難,只看見一雙粗布鞋走到了他身邊,又是一疼,那人當(dāng)是拔下了插在他背后的利刃,又揪著頭發(fā)將他翻轉(zhuǎn)過來。
他就眼睜睜看著那沒著袖子、布滿疤痕的胳膊伸過來,干凈利落的切開他的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