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一個皇帝,李嗣源能把這麼小的小事放在心裡,說明他是惦念著老百姓的,能爲這些苦哈哈們做一點好事就做一點。
能作小事,肯定更能做大事。
這些大事都是硬貨,也很具體,可以稱之爲操作細則。
各地軍隊就近補給,節省遠途運糧消耗;
免除百姓夏、秋兩季的賦稅;
節度使、防禦使一年之中只能在元旦、冬至、端午、皇帝生日四個節日接受貢奉,但不得聚斂百姓,違者嚴查;
刺史以下不得接受貢奉;
選人用人文書不得塗改,遇有塗改情況,著重審查,有違規者嚴肅處理;
…………
類似的規矩還有很多,除了這些之外,李嗣源把之前大唐的典章制度去粗存精,延續了下來,制定了一整套行政制度。
制度制定好了就要選人用人,選人用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把合適的人放到合適的位子上去。
這次被重用的人是鄭玨、任圜。
鄭玨有文才,任圜是幹才,兩個人都被任命爲宰相。
而任圜更進一步,專判三司,主管國家財政。
這是一個繁忙的工作崗位,容易讓人嘔心瀝血,需要有大責任心的人來擔當。
任圜正是這樣的人。他上任以後憂公如家,簡拔賢俊,杜絕僥倖,一年之間就使國家府庫充實,軍民安定,朝綱粗立。
牛人啊!國之干城是也!
然後就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問題。
我們知道李嗣源是個文盲,文盲就文盲唄,之前是戰場衝殺的猛將,目不識丁也就算了。
現在做了皇帝,你要看詔書、決事情啊,不認識字怎麼辦?
這是個問題。
李嗣源想了個辦法,自己不是不認字嗎,讓認字的人來讀!
但這個人不能是一般人,必須是自己最親近的人,一來涉及軍國大事,不能不慎重;二來自己身爲皇帝,還真丟不起那個人。
他又不能去親信宦官和伶人,後宮干政的路子也被他給封死了,選來選去只剩下朝中大臣。
而大臣之中最受寵信的就是安重誨。
沒得選,就他了!
於是乎,安重誨平日裡又多了一項工作——爲皇帝讀奏疏。
時間沒過多久,問題出來了。
安重誨在學識方面雖然比李嗣源強點兒,但也強不到哪裡去,如果說皇帝是文盲,他也就是個小學文化水平,奏疏裡那些之乎者也的文字他也認不全。
這可咋辦,皇帝和頭號大臣都是這種水平,真是千古奇聞了。
這裡也說明了一個問題:多年亂世,士大夫階層已經被消耗得差不多了,讀書人現在是稀缺物種。
沒辦法了,皇帝不識字,安重誨老是識白字,那就只能再找別人了。
安重誨向李嗣源進諫:
“老臣我以忠實之心侍奉陛下,得掌機要,到如今也只是粗略地通曉事務罷了(先爲自己文化水平低開脫)。像那些古今慣例、文字事務,都不是臣下能應付得來的。爲今之計,應該效仿前朝侍講、侍讀,近代的崇政院、樞密院故事,遴選文學之臣來以備應對。”
說白了就是甩包袱,這事兒我老安做不來,你趕快選那些肚子裡有墨水的人來幹!
於是乎後唐明宗時期設置了端明殿學士職位,首次入選的就是翰林院學士馮道、趙鳳。
這就有點後世內閣大學士的雛形了,不過現在的端明殿學士職權並不重,跟明朝的內閣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但是這些人還是可以給皇帝提提意見,指導一下治國理政方針的。
特別是那個馮道,作爲唯一一位能夠貫穿五代的朝廷重臣,歷仕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四朝,侍奉過從莊宗李存勖開始到後周世宗柴榮之間的十位皇帝,期間一直位列三公、三師之位,簡直就是典型的官場不倒翁。
古中國的人臣推崇“從一而終”,這跟對女子的貞潔要求是相通的,在守節這一方面,中國的士大夫階層是有潔癖的。
這個潔癖還是羣體性癥狀。
你看看人家張憲、元行欽,李存勖一死,人家跟著就死了,這就叫從一而終,人臣典範吶。
再看看你馮道,死皮賴臉地侍奉了十位皇帝,你那厚臉皮是怎麼磨鍊出來的?
後世文臣對馮道基本上都是衆口一詞的謾罵之聲。
歐陽修罵他“不知廉恥”,司馬光更厲害,斥責其爲“奸臣之尤”。
可見大家對他是多麼地痛恨、不齒!
沒辦法,誰讓你不守臣節呢,誰讓你該死的時候不去死呢,這能怪誰?
我們說過,每個人的活法不一樣,活出境界,活出意義纔是真水平。
你爲君而死,張揚士大夫階層的正氣,值得點贊。
我忍辱而生,爲世人多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情,同樣也要點贊。
慷慨赴死易,忍辱負重難!
雖然馮道未必會忍辱負重(一直身在高位,被人罵習慣了也就無所謂了),但他確實爲朝廷、爲百姓做了不少實事兒。
他在位期間提攜賢良,善待百姓,在政局不穩,換皇帝如同走馬燈似的五代,拼盡一己之力維護了朝政的穩定,功莫大焉!
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士人的眼睛雖然往往有點斜視,但你做的事情多了,他們也不得不正視你。
於是乎五代時期對馮道有這樣一種評價:
“當世之士無賢愚,皆仰道爲元老,而喜爲之偁譽。”
金盃銀盃不如羣衆的口碑,對於馮道來講,士人階層的口碑那是最高的讚譽。
這些讚譽是通過點點滴滴的小事得來的。
皇帝李嗣源雖然不通文墨,但是很明事理,還很喜歡納諫,這對於一位君主來說是個很了不起的優點。
馮道成爲端明殿學士之後,開始給李嗣源上課,把對方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很是做了一些了不起的事情。
這些了不起的事情都談不上驚天動地,卻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皇帝的施政理念,爲明宗一朝的善政打下了基礎。
經過幾年的善政,後唐國內連年豐收,朝廷也沒什麼大事,李嗣源總算鬆了一口氣。
馮道不能讓他鬆氣,要不然跟李存勖一樣搞出什麼幺蛾子出來那就完蛋了,於是在旁邊進言:
“臣下以前在太原的時候,曾經奉命到中山出差,路過井陘關,這個地方地勢險要,臣下擔心馬匹失足,走得十分小心,所以安然無恙。過關之後走到了平坦大道上,心神放鬆,也就沒那麼小心了,反而讓馬匹給顛下馬來。
這是件小事兒,但也能說明大道理,說通俗一點就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現在天下豐收,但還不是放縱享樂的時候,希望陛下能夠兢兢業業,更加小心謹慎纔是。”
李嗣源沒文化,這種先講故事再擺道理的勸諫很合他的胃口,邊聽邊連連點頭,深以爲然。
隨後李嗣源這個好學生主動提問,向馮老師問道:
“如今天下豐收,百姓是否富足呢?”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你說不富足吧,這說明朝廷的治理有問題,變相地貶低了李嗣源的施政效果;你若說富足吧,這就有點違心了,有給明宗皇帝塗脂抹粉的嫌疑。
馮道的回答很有水平,他不正面回答,反而從側面講道理:
“糧食貴了,百姓就要捱餓;糧食便宜了,百姓換不來錢,也很受傷。臣下記得舉子聶夷中有一首《傷田家詩》,是這樣說的: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秋谷,醫得眼下瘡,剜卻心頭肉。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遍照逃亡屋。’
陛下您可以想想,百姓不易,容不得一點折騰啊!”
李嗣源真是個好學生,找人把這首詩抄錄下來,經常誦讀,引以爲戒。
有一次,李嗣源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了一個玉杯,上面還寫著一串字:傳國寶萬歲杯。
從古董行當的角度來看,這狗屁杯子肯定是個贗品,不知道是哪個缺德冒煙兒的玩意兒溜鬚拍馬給送來的。
李嗣源還很高興,把杯子拿給馮道看,意思是說怎麼樣,趕快誇我幾句。
馮道看著李嗣源那張笑臉,根本提不起夸人的興致來,於是運了一會子氣,又開始打鈴兒上課:
“這杯子是前朝的有形之寶,而作爲帝王的您,有無形之寶。仁義就是帝王之寶,所以纔會有‘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的說法。陛下呀,杯子有價,您的德行纔是無價的呀。”
李嗣源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實際上根本就沒聽懂馮道的意思,但又不好意思說聽不懂,於是裝出了一副恍然大明白的表情。
對於這個表情,馮道很滿意,心滿意足地走了。
對方前腳剛走,李嗣源立刻不恥下問,對身邊的侍衛說:“他剛纔說的是啥子意思,我咋聽得雲山霧罩的?”
這個侍衛很會提煉重點,一句話就把問題說清楚了:
“馮學士的意思是守住皇位要靠仁義,不能靠杯子!”
烤瓷,我咋就沒琢磨明白呢,這話有道理啊,要好好記住。
從以上的這幾個小故事來看,馮道這傢伙很有一些做老學究的潛質,這應該是個不茍言笑的人。
實則不然,這傢伙肚量很大,而且富有幽默細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