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青崖,比武場。
旌旗隨風招展,如雲捲雲舒,逍遙自在,各類兵器陳列在側,倒顯得格外冷清。忽而狂風亂作,捲起塵土四面而來,一時間,旌旗獵獵作響,桿身搖晃不止,近乎掙脫桿座;刀槍劍戟不甘寂寞,也跟著翻滾鬧騰,欲要跳脫束縛。
少女的鬢角髮絲被吹得飄蕩起來,擡手捂面,指縫間瞧見一羣人浩浩蕩蕩從遠處走來。
伴隨著一聲輕微異響,一隻嬌小的雀兒撞上旗面,順著滾落下來,砸在地上失了動彈。
蘇阿懸迎風過去,貓著腰撫摸它通身灰褐的羽毛,觸碰的第一時間,小小的身軀立馬有了警覺,透過羽毛能夠感應到因驚嚇而有的顫慄,喙啄稚嫩,正發著微弱的嘶鳴。蘇阿懸撿起膽怯的雀兒置於手心,細細觀察,原是腿受了傷,已滲出血,應是飛不了了。鳥兒須趕在入冬前遷徙,也不知是迷路了還是被同伴拋棄,倘若沒遇上她,恐怕這雀兒是見不著來年的春天。
萬物皆有靈,既是能爲它擋上這一災,望它日後能抖落嚴寒,振翅飛上雲霄。
蘇阿懸緩緩起身,神態自若,生怕再驚了受傷的雀兒。
此時人羣陸陸續續已至,她便一手負背,將雀兒護在了身後,打算完事後帶它回去療傷。
看官們不嫌麻煩地更換場地,在場下圍作一圈,喜聞樂見,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紛紛,打從蘇阿懸上了鹿青崖,是好戲天天有,不怕趕不上,唯恐這天下不亂。
“鏜”的重重一聲,一把大刀刀頭落地,釘入木板,一雙粗糙的手架在刀柄上,虎口處磨了有一層厚厚的繭。伍雎矗立在場上一角默默然,隨之議論聲漸小,很明顯,有他在,沒人敢公然造次。
譚先生衝著蘇阿懸使了個眼色,示意人已到齊。
蘇阿懸站在比武場中央,以一人之軀與人羣分立兩處,顯得尤爲瘦弱。
經歷了譚先生的多番照拂,囂張跋扈的人羣乖順了不少,蘇阿懸表現得異常謙和:“諸位遠道而來,想必不單單是爲了讓我告罪認錯那麼簡單。明人不說暗話,大家有什麼想法可以直說。”
帶頭的虎霆似乎已經等得不耐煩,將手裡的一隻碎山錘輕鬆向前一甩,正擲在了蘇阿懸跟前,離她只差一步之遙,然後挺著圓潤壯碩的肚子大搖大擺走出人羣,沒好氣地說道:“你可讓我們好等!”
看這架勢是不可能先禮後兵了。
蘇阿懸沒有驚慌失措,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淡淡一問:“怎沒見著你家公子?”
虎霆啐了一口道:“對付你這種女娃娃,還犯不著我家公子出面。”
虎霆來自懷遠將軍府,稱得上是八品高手,窮苦人家出生,父母早逝,上面只剩一位祖母,小時候體弱多病不堪一擊,經常在巷子裡被周邊半大點兒的孩子欺負,孤苦伶仃也沒個人可傾訴。因打翻店家一箇舊瓷碗被當街毆打,奄奄一息時撞在了懷遠將軍的馬車下,小兒子寧淵之難得開口求情,又見這孩子被人打得渾身上下沒一處好肉,寧懷遠動了善心,打發了店家派來的人,還找了郎中給他瞧病,走時隨口說了句“若是再被欺負,就報懷遠將軍府的名諱”,虎霆感激涕零,希望長大之後能投身將軍府。可惜他瘦得跟個竹竿似的,資質魯鈍,根骨又奇差無比,上山學藝,不知被拒絕了多少次。
後來靠著一根筋,機緣巧合拜在了愚山門下。愚山人丁稀薄,以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著稱,弟子皆要抱樸守拙。他的師父是掌門座下三弟子,長得似彌勒佛一般,虎霆剛入門時,便要求每日吃上一百個包子,到山下打一百桶泉水,藉此練就了一身的蠻力。出師後果真投在了將軍府,將軍有令,他豁了命也要完成,從一個無名小卒,一步步成爲將軍府上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這幾年太平,跟著寧懷遠的兒子寧淵之,爲他鞍前馬後,爲首是瞻,別人罵他是條狗腿子,他也渾然不在意,倒是個愚忠之人。
雖說故事也有誇大其詞的成分,但勵志感人,經常被春城的說書先生拿來當小說的範本。
“莫不是害怕,躲在了暗處。那日他偷襲我不成,反被我扔下八珍樓,是心有餘悸吧?”蘇阿懸語速不急不緩,平淡地掃視了一眼人羣,試圖找出那個隱匿在暗處的人,卻一無所獲。
虎霆粗聲粗氣道:“哼,今日我便是要讓你吃盡苦頭,好讓你知道,我懷遠將軍府不是好惹的!你傷我公子幾分,我便還在你身上幾分!”說罷便舉起碎山錘欲要當頭捶下。
蘇阿懸擡手利落,瞬間抓住即將落於頭頂的碎山錘,因力量過重,逼得她右腳後退了一步。
此時的她眼神犀利,絲毫不露怯,中氣十足地說道:“虎霆,你出自愚山,與我切磋,可是要講規矩的!”
蘇阿懸細胳膊細腿的,居然能頂住幾十斤的碎山錘,場下觀衆無不嘖嘖稱奇。
一個悠揚深遠的嗓音傳來:“虎霆,這可不比那沙場,更不是將軍府,你想打便打,想殺便殺!”
這聲音宏亮得似有迴音,讓人不禁懷疑動用了內功,非出自場下,更像是來自遠處的高樓。
蘇阿懸循聲望去,礙於她分不出那麼多時間去判斷,便沒再繼續追尋。
上了比武場,就如同擂臺切磋,不管是誰,都要講江湖規矩。
蘇阿懸看似輕描淡寫與他談話,實則是來此之前便做好了打算,所做的無非是按計劃進行。
衆目睽睽之下,虎霆沒法不管不顧直接將她拿下,否則連同整個將軍府都要平添一個欺負弱小的污名,將軍府重視名望,萬不能因小失大。現狠話已出,便是騎虎難下,不得不按著規矩走。
虎霆無可奈何,只能暫且放下碎山錘問道:“怎麼個講規矩法?”
“比武場上,分活鬥和死鬥,活鬥又分點到爲止和對抗下臺。死鬥,便是要提前下戰帖,約定時日,簽下生死狀,須不死不休,拼得一人屍首;點到爲止,顧名思義,誰能第一時間抓住對方命脈便算贏;對抗下臺,更簡單,誰能將對手逼下臺便算贏。當然,活鬥還可分單打獨鬥與三個回合制,且看你怎麼選了。”蘇阿懸頗爲耐心地將規矩說明,許多門派高手歸了朝堂,規矩忘了是常有的事,她算是免費爲大家解答了。
少主子與蘇阿懸發生爭鬥時,他並未在場,且因這丫頭年紀尚輕,高手榜上不能錄入名號,書院的武試結果也尚未公諸於世,虎霆無從判斷其武藝高低,但他好歹一個八品高手,怎會打不過一個黃毛丫頭。沙場上搏命之事多如牛毛,他早就見怪不怪,死鬥雖沒什麼可懼怕的,但他一大老爺們,與蘇家無冤無仇,下個戰帖未免過了頭。少主子在她那受了屈辱,給她個教訓就行,量她也不敢再犯,便大義凜然地回道:“那就點到爲止!”
通常來說,江湖上沒個國恨家仇,殺妻奪子的是不會選死鬥。相比虎霆,蘇阿懸勝在一個知彼知己,顧及著自己的身份地位,他定然不會選死鬥了,點到爲止是最好的。少女鬆了口氣,吃罪受那麼點傷,她想過,搏命廝殺的最壞準備,她可沒做過。
這時一聲“咳咳……”打斷進程。
蘇阿懸心絃緊繃,握住的拳頭不覺沁出汗來。
虎霆眉頭微皺,臉色爲難,似是十分忌憚這發聲之人,思量片刻說道:“我剛說的不算,待我與他們商量過後,再來答覆。”
虎霆面色鐵青地轉身向人羣走去,說出口的話就這樣被收回了,還真是隨便。
“慢著!”
虎霆停下腳步。
蘇阿懸問道:“既然剛纔說的不算,你又怎能保證商量過後的就一定不會反悔?你在將軍府上尚不能隨意發號施令,又怎能替那些高門子弟下決定?”
虎霆使勁撓了撓頭,心一橫,眼一閉,耍賴道:“呃,我既是與你商量,就該先問了他們纔是,剛是我考慮不周,你且放心等著,不會有下一次。”
聲音不如之前的剛硬有底氣。
蘇阿懸面無表情,覆手摸了摸雀兒的羽毛,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