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的劍池旁有三位老人,兩位盤坐,一位站著俯身掬腰,圍著塊粗糙簡陋的大石頭,石頭似是被鋒利的刀劍橫劈過,凹凸不平的周身徒留光滑的一面,經雨雪沖刷只留下幾條模糊的殘線,擺了近乎一半的黑白棋子。
盤坐的一位看似年長些,身量體格與常人不同,是個練家子,他穿著素樸,身上的外衣縫縫補補像是穿了好些個年頭,從落子開始便長吁短嘆,拂盡須尾心不在焉。
另一位似穿著緋色羅袍,本想摘下方帽閒置一旁,生怕弄髒,思慮再三最後捧在了手心,眼睛卻始終不離棋局,興致盎然的模樣與前者截然相反,斟酌佈局的同時還時不時阻攔一下對方,暗示他走哪步更爲神妙。
佇立一旁的像是剛從山上回來,連日陰雨綿綿的山頭怕是踩上一腳便很難拔出,且看他鞋身褲頭沾滿了淤泥,束著的頭髮有大半散落肩頭,全身上下沒一處是乾淨的。作農僕的打扮,腰間縫了一個大黑布袋,裡面的味道有些古怪,不像是茶葉,按理說秋茶採摘的時節已過,不知藏的是何物。偶遇倆爺們兒下棋,便是連衣服也來不及更換地圍觀了,神色要比當局者來得輕鬆閒適。
“哎呀,你怎又輸了,”不到半炷香時間勝負已分,白子被黑子吃得所剩無幾,其中一位意猶未盡,他可是把千里之外的招數都想好了的,說著將棋子盡數歸位,“重來,我讓你幾子,你可想好了再下。”
年長的足顯不耐煩,落子無悔,他輸相再難看也不至於悔棋重來,何況心中早就意興闌珊,擺擺手回絕道:“不下了,不下了,老東西,你回家自個兒和自個兒玩吧。”
雙方倒也習慣彼此的稱呼,但自己的熱臉貼上對面那張冷屁股,心裡難免不痛快,護住方帽一甩衣袖嗔罵道:“好你個蘇長風,我每日一下朝便直奔你這兒,陪你下棋喝茶釣魚,讀你愁苦解你煩憂,你倒好,棋臭脾氣更臭,輸了幾局就輸不起了?這就要趕我回去?我本將心照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看棋的差點把身上這把老骨頭給弄折了,站直了連伸幾個懶腰,左右反覆扭動,舒展筋骨的同時不慌不忙搭上話:“肖大人,您還不知道蘇家這位老爺子的秉性?人哪,這心裡頭不能裝事,這一裝事吧,幹什麼都提不起勁兒,何況是下棋這種不能一心二用的事。”
既然年長的是蘇長風,那此人口中的肖大人便是當今太子傅肖紀鴻無疑了。是春城的一張名嘴,能把死人說活,黑的變白,哪怕證據確鑿的案子但凡有一絲疑點自他手裡便是要推翻重來的,一把年紀較勁得很。
話說春城主元戎繼位後,理應擢升自己的老師肖紀鴻爲太傅,卻仍將培養東宮的重任託付於他,不知是何用意。
這幾日頻頻到訪,未有耳聞,肖紀鴻咂摸著鬍鬚問道:“難道劍莊出事了?不能夠吧,我看蘇府上下被夢玄打理得井井有條,不像是出了事的呀?”
“劍莊出事,他能放心上?愣是仇家找上門來,我看他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站著的嘴快,正欲說下去。
“就你話多,”蘇長風豁然起身,特意讓出位來,嫌棄地對著肖紀鴻說道,“老東西,你還要不要下棋,要下正好,你跟他下。”
肖紀鴻拾掇著棋子,聽要換人,氣不打一處來,便乾脆連棋子都扔在一邊不管了:“你不是誆我來著麼?我若能與他同日而語,何至於找你練手?你這人著實不厚道!”
蘇長風爲著讓孫女讀書寫字,從小不知請了有多少教書先生,愣是被她一一以武力勸退,不敢再上門來。適逢鹿鳴書院招生在即,當年名號響噹噹的榜眼肖紀鴻便成了他心中的不二人選。這教一個是教,教三個也是教,他便提議肖紀鴻在家開設私塾,讓兩家的孩子都能有學上。蘇阿懸對別人倒也不怕,就怕肖紀鴻那張兇起來凜不可犯的臉,多少有些約束。這本是個有益無害的大好事,可肖紀鴻說什麼也不答應,他生來最痛恨半途而廢者,認定這丫頭堅持不了三日便會撂挑子走人,這私塾辦了也是白搭,枉費心思。蘇長風故而請出家中一位無名客,以博弈之名與肖紀鴻立下賭約,誘他入局。肖紀鴻棋藝精湛,向來難逢敵手,對自己不說有十分把握,八分還是有的,便欣然應戰了。
當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殊不知這名不見經傳的顧氏農夫竟是那十分當中剩下的另外兩分。這神乎其神、變化莫測的棋路,肖紀鴻算是頭一回見識,再想討教,卻是連連潰敗,慘不忍睹。
輸贏還未定下,蘇長風便吩咐小廝丫鬟上趕子去他肖府幫忙收拾,一局結束,便騰出一間五臟俱全的私塾出來。
這個老頭著實壞得很,上過一次當的肖紀鴻,哪能上第二次,後來遇著這顧氏邀約,受害妄想癥作祟,皆婉言拒絕,繞道而行了。
這無名客藏身蘇府劍莊三十餘年,主人待他如座上賓,他卻與那些僕從打成了一片,跟著他們學習打理農舍,種植採茶,燒火做飯,樂在其中,時間久了,大家似乎都忘了他曾是府上貴客這件事了,甚至連他名都喊不出來,只因見他閒來最愛吃花生,有事沒事袖裡揣一把,見人就給,嘴裡沒停歇,便給他取了個諢號“顧花生”。
顧花生看棋時不停地掏著袖口,尋思自己明明揣了不少花生在袖中,怎就一個都不剩了,忽而想起今日山路極其難走,一路上不知摔了有多少個跟頭,摔得人七葷八素,想必那袖口的花生就在那時給摔沒了。
眼下手中無物,心癢難耐,顧花生便索性坐在蘇長風的位子上做著肖紀鴻沒做完的事——將黑白棋子盡數收入棋盒,整理完畢對著肖紀鴻說道:“肖大人,您自謙了。來來來,他不與您下,我來與您下,您讓他幾子,我便讓您幾子。與他下棋是遭罪,與我下棋橫豎還能有所長進不是?更何況,這一邊下棋,一邊還能聽我絮叨某位大俠的鬱結所在,何樂而不爲呢?”說著微笑做請,讓肖紀鴻下這第一枚棋子。
顧花生雖是個不謙虛的,但擠兌蘇長風的話讓他心情著實舒暢不少,再加上抱著好故事不能聽一半的宗旨,肖紀鴻便捻起一枚黑子落於棋盤中央,說道:“顧兄,請。”
顧花生瞟了一眼身旁的蘇長風,動作嫺熟地下了一子說道:“你可知闔府上下,蘇家老爺最關心的是什麼?”
顧花生仍覺手中空閒,又捻起一枚棋子,動了動巧勁,棋子便像個活物般在手指間來回穿梭。
肖紀鴻環視四周,緊張地問道:“難道是劍池裡頭的劍被人盜了?”
“非也,非也……”說罷,顧花生扔下棋子,徒手在石頭上描了一個“心”字。
肖紀鴻如夢初醒似的猛拍一記腦門,半年過去,怎把這個小傢伙給忘了,誰不知那蘇長風是個護犢子的主兒。
這時,肖家大姑娘端著茶水緩緩走近,欠身說道:“不曉得顧伯也在此,茶水準備得少了,待我回去再取點兒花生來。”
顧花生落子如飛,肖紀鴻謹小慎微,跟不上速度,趁著間隙,顧花生幫忙取下茶水,不客氣地說道:“雁羽,別麻煩了,你們蘇老爺子正要走呢,我不講究,喝他的就行。”
“誰說我不喝?”默不作聲的蘇長風突然發話,端起茶碗便喝了起來,喝得急,險些被嗆到。
顧花生與肖紀鴻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眼,似是達成了某種共識,肖紀鴻說道:“雁羽,來給爹爹看看這棋,我就不信我們父女倆聯手,對付不了他一個人。 ”
肖雁羽眼尖,雖不清楚三位此前發生了何口角,但看情形,應是不歡而散了。顧伯和父親兩人多次眼神交流,似在謀劃著如何讓這第三者開尊口。
肖雁羽伸出三指按下她父親手中猶豫不決的棋子說道:“父親,我和您哪是顧伯的對手,要不,叫上公公,三個臭皮匠還能頂個諸葛亮呢。”說完,小心攙扶著蘇長風去到另一邊。
顧花生虛指著肖紀鴻身後的女兒吃味道:“瞧瞧,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嘖嘖,心裡面終究是向著夫家,我得找來蘇府的青天大老爺,讓他來治你們個以多欺少。”
顧花生口中的青天大老爺便是現如今掌家管事的蘇夢玄,因是長子,蘇家最動盪的時候出生,吃慣了苦頭,向來不懂體貼人,平素里正色危言,公而忘私,最是不講情面。
肖雁羽莞爾道:“真是不巧,洞庭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