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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工程”成立第一年就賺翻了。電器廠的項目虧了,但另外兩個項目都大賺。一個是總長八十六公里的龍踞至千鹿的省級國道,一個是“盛世物流港”,兩個工程利潤超千萬。加上跟著大軍哥炒法人股和小麥期貨,又賺了五百萬,這一年簡光亞個人進賬過千萬,成功躋身龍踞富豪之列。年底,簡光亞賣掉了一年前剛買的“夏利”,給自己換了輛“凱迪拉克”。陳嶺南這一年賺了兩千六百萬,自然燒得更厲害,直接越過朝思暮想的“凌志LS400”換上了“奔馳S600”,成了龍踞第一個擁有這款豪車的牛人,一時間風光無二。
可事業上的春風得意也難以消解簡光亞內心的苦悶,因爲家門不幸。首先是住在樓上的弟弟簡光仔跟老婆何瓊幾乎難隔兩天就要雞飛狗跳打一架。打就打罷,關起門來,牀頭打架牀尾和,這也行呵??墒?,不行,打完了還要跑下來跟哥哥嫂子告狀,不是男的來,就是女的來,耳朵就沒有清淨的時候。
簡光仔自打來到龍踞就沒上過幾天班。當初離開寧夏的時候把檔案留在那裡,還是簡光亞花了五百塊錢贖出來的。檔案寄過來後,簡光亞託安國柱幫忙,把弟弟安排進了伏龍灘鎮政府。結果,簡光仔去單位報了個到就再也不去了,沒有任何解釋,就是不去。沒有辦法,簡光亞又讓弟弟到自己的公司來上班。結果,簡光仔又在辦公室坐了一個上午,下午就再也不去了,依舊沒有任何解釋。也不知道是精神受過刺激還是腦子本來就有問題,總之,什麼都不想做,醉生夢死。更可惡的是,沒有賺錢能力,偏偏還喜歡享受,今天買個相機,明天買套音響,後天買個遊戲機。因爲兄弟沒分家,所有這一切開銷最後都落到了哥哥嫂子身上。操小玉對這個小叔子已經是無可奈何,然而緊接著又來了個更讓她苦不堪言的問題人物——小叔子的丈母孃唐以衎。
親家母唐以衎是瓜洲一家國企的中層領導,卻不用上班,一年四季吃空餉。透過“唐以衎”這個名字,就可知道這個女人有點來頭,其他的不說,起碼祖上是文化人。事實的確如此,唐以衎出自瓜洲第一名門唐家。曾祖父是晚清進士、湖南著名實業家、立憲派人士唐啓增,大爺爺唐宗年是盛宣懷的得力干將,家族中還有兩位父輩爲新革命掉了腦袋,伯父唐筍更是新中國成立後瓜洲首任地委書記,父親唐藕是瓜洲執政時間最長的市委書記,執掌瓜洲長達二十年。唐以衎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命運早有安排,無需奮鬥打拼,不必經歷風吹雨打,享受生活成了日常。在龍踞的這段日子,她每天的日常就是逛街購物,和女婿一起樂呵呵地把在外面看上的各種時尚玩意買回家。這個女人性格好,嘴巴也能說會道,每天把操小玉誇得跟朵花一樣。操小玉一輩子沒被人這麼讚美過,頭腦發熱,面對她的無度物慾,雖然心有不滿,但也有求必應。直到一天晚上簡光亞在家裡對賬,才發現最近兩個月時間家裡的生活開支竟然高達六萬之巨。面對這個天文數字,簡光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找操小玉問明情況,氣急之下狠狠罵了這個白癡一頓,又衝上樓找弟弟算賬。一腳踹開弟弟家的門,看到的一幕讓簡光亞恨不得鑽進地縫——客廳裡,剛剛洗過澡的唐以衎穿著內衣披頭散髮慵懶地躺在沙發上吃著零食吹著風扇看著電視。
唐以衎見到簡光亞,迅速抓起頭下的枕頭遮在胸前。
簡光亞趕忙轉過身去,說親家母,我不知道你在家。
唐以衎說我明明鎖著門的啊,你怎麼直接往裡闖啊。
簡光亞說我來找光仔說點事。
唐以衎說你弟兩公婆出去了。
簡光亞說對不起,我這就走。
唐以衎說你先別走,等我一下,我正好有話跟你說。
簡光亞站在原地等了一陣。
唐以衎說你可以轉過來了。
簡光亞轉過身,發現唐以衎穿戴整齊站在跟前,說親家母有什麼事。
唐以衎說他大哥,給你弟家裝個熱水器罷。呵呵呵,都什麼年代了,洗個澡還要出身汗。
聽到這話,簡光亞竟然莫名其妙覺得自己很對不住親家母。
弟媳何瓊也不是什麼好鳥。簡光亞安排她做了公司的出納,她也很能幹,進進出出的錢算得很清楚。可就是嗓門大,脾氣大得離譜,一言不合就能吵起來,跟誰都合不來。公司上到簡光亞陳嶺南楊凡何必寧長遠,都跟她吵過架,下到文員幹事食堂阿姨看門大叔,都被她罵過,好像全世界就她自己十全十美。在公司懟上罵下,回到家裡又開始跟丈夫沒完沒了地爭吵,精力出奇旺盛,比皇后娘娘還難伺候。
簡光仔一家跑來龍踞禍害還不夠,衛校畢業在老家縣醫院做了兩年護士的妹妹簡翠萍聽說二哥投靠大哥了,也辭掉好端端的工作跑來了,事先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小時候特別勤快老實的姑娘,如今變得越來越像母親何潤物,好吃懶做,遊手好閒,滿嘴跑火車。長得又不好看,跟大哥一樣遺傳了太多父親的基因,又矮又幹癟。卻特別作,嘴脣抹得跟個雞屁股一樣紅彤彤的,穿高跟鞋,裙子短到大腿都露出來了。跟男人也嘻嘻哈哈,還動手動腳,沒有一點羞恥心,說了她無數次,屢教不改。
還有養子簡歷。當初郭密還說他肯定會說話,結果這個屌毛百分百是個啞巴,都三年了,至今沒開口說過一句話。名義上是在讀書,考試永遠墊底,絕對的浪費錢。在家裡也一樣,除了操小玉,任何人差遣不動他。
面對這一個個稀奇古怪的家人,有時候躺在牀上睡到半夜簡光亞都會驚醒。簡光亞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作了什麼孽,拼盡全力把弟弟妹妹拉扯大,培養他們成才,本以爲他們出息了自己身上的擔子就輕了,最後卻是這副鬼樣子,等於十年的苦白吃了。因爲巨大的精神壓力,才二十五歲,簡光亞開始掉頭髮,每天洗頭臉盆裡都是烏黑一片。原本就顯老相,短短一年時間髮際線又後退了許多,更顯老了。要不是還有操小玉幫他分擔,應該早就瘋掉了。
幸好當初娶了操小玉,而不是其他任何女人,這真可謂是芝麻掉到針眼裡,就沒這麼巧的。即使是比操小玉稍微聰明一點、心眼稍微小一點、脾氣稍微大一點的女人,這個家應該也早散了,因爲家人一個比一個扯皮,根本沒辦法忍受。操小玉這個女人真是太好了,完全就是給簡光亞量身打造的——不愛動腦子,唯丈夫是瞻,脾氣超級好,識大體顧大局,替簡光亞把家裡打理得妥妥帖帖。簡光亞自己都不得不承認,自己能有今天的成功,有一大半功勞該算在操小玉頭上,這個女人超級旺夫。更新鮮的是,這個女人過去不漂亮,骨架大,體胖。而且不會打扮,買的衣裳永遠不合身。生完三個孩子後,加上日夜操勞,體重降下來幾十斤,人瘦了一大圈。本來底子就不賴,又高又白,一瘦下來,脖子長了,腰細了,相當有女人味。這兩年丈夫的事業也上來了,有經濟條件了,加上耳濡目染,因此對穿衣打扮也注重了。裡裡外外認真捯飭一下,哎,檔次立馬就上來了,說實話,還真有幾分城市貴婦味道哩。
然而這並不妨礙簡光亞又跟陳嶺南的小姨子勾搭在了一起。
九零年七月兩人分手後,梅梅從伏龍灘搬到了靠近市區的大石龍,在姐夫陳嶺南的支持下開了一家規模中等的建材店,事業小成,至今未婚。那天簡光亞陪乾媽去醫院看病,在醫院掛號窗偶遇掛急診的梅梅。兩年未見,簡光亞發現梅梅成熟了許多,不過依舊是矮個子,翹屁股,胸口兩個乳房跟身型不成比例的豐滿。
簡光亞在梅梅肩膀上拍了一下。
梅梅回頭,眼前一亮,說阿光……簡老闆,是你呀。
簡光亞說我陪我媽來醫院做CT。你呢,哪裡不舒服。
梅梅舉起包著紗布的右手掌,說喏,上午在店裡量管道,收捲尺的時候不小心把虎口拉傷了。
簡光亞說哎呀,怎麼這麼不小心,傷口深麼,痛壞了罷。
梅梅說一把新捲尺,在虎口梭了一下,血“吱吱”往外射,鑽心疼,過來醫院縫針。
簡光亞說哎呀,光聽你這麼一說我都渾身直哆嗦——這種粗活你怎麼不讓工人幹嘛。
梅梅說店裡忙不過來,我總不能站在一旁看著罷。
簡光亞說哎呀。
梅梅說我已經掛上號了,先去縫線了——有空去我店裡坐噢。
簡光亞說我認識這裡一個主任醫生,要不我請他給你縫針罷。
梅梅說不用了,就是個小手術,要有酒精的話我自己都可以。
簡光亞說那好罷,你先去縫針,回頭我去找你。
簡光亞掛上號,陪乾媽拍了CT。CT結果下午才能出來,簡光亞先送乾媽回了家。要在以往,簡光亞肯定要給乾媽做好飯、陪乾媽吃完、再把碗筷洗了再離開。這一次,簡光亞把乾媽送到家,找了個理由就離開了。簡光亞心裡惦記著梅梅,從乾媽家出來,火急火燎返回了醫院。去到外科急診辦公室一看,梅梅還在,傷口縫好了,在等醫生開藥。
簡光亞問醫生,說縫了幾針,嚴不嚴重。
醫生說沒什麼大問題——你是她什麼人。
簡光亞說我是老關的朋友。
醫生說哪個老關。
簡光亞說關林介關主任。
醫生說哦,“老撇”啊。
簡光亞說你就不怕他屌你。
醫生說屌回去就是嘛。
簡光亞說不會落下殘疾罷。
醫生說想什麼呢,就是個小手術,記得每天換藥就行了。離這遠的話也不用到醫院來了,就近的衛生所就能幫忙換。
簡光亞說要忌口麼。
醫生說別吃魚蝦。
簡光亞說這我就放心了,謝謝醫生——要不留個電話罷,以後免不了還需要麻煩你。
醫生說你記一下。
梅梅跟簡光亞說你那麼緊張幹什麼。
簡光亞說還是問詳細一點爲好。
醫生說好了,出去繳費拿藥罷。
兩人從急診室出來,梅梅說你乾媽那邊怎麼樣了。
簡光亞說看完了,回家了。
梅梅說那你怎麼還在這裡。
簡光亞說我不放心你。
簡光亞替梅梅繳了費取了藥。取完藥,兩人一前一後從醫院出來。簡光亞徑直走到停在醫院大門口的“凱迪拉克”前,打開車門,說上車罷,我送你。
醫院保安走過來叫住簡光亞,說這是你的車啊。
簡光亞說難道是你的——當然是我的。
醫院保安說新車啊,還沒上牌,剛買的罷,多少錢。
簡光亞說不貴,七萬多美金——要不你上去開開。
醫院保安說不了,我沒這個命——瞎了你的狗眼,停車場那麼大地方你不停,非堵在這醫院門口。
簡光亞說我臨時停一下,馬上就走。
醫院保安說你看看你後面。
簡光亞回頭一看,後面堵了十幾輛車,一直堵到了大街上。
簡光亞說我這就走。
醫院保安說那還不趕緊。
簡光亞跟梅梅說上車罷。
梅梅看著眼前嶄新的豪車,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爲她記得簡光亞兩年前還只是一個油漆店小老闆。
梅梅說這是你買的啊。
簡光亞說難道是偷的——上車。
梅梅說不麻煩了,你把藥給我,我搭公交,就幾站路。
簡光亞說上來罷,囉嗦。
梅梅說不用,你回去罷。
簡光亞說哎呀,“凱迪拉克”啊,剛買的啊,高級車啊,你就上來體驗一下嘛。
就這樣,時隔兩年,兩人又重續前緣了。
生活中的簡光亞是一個相當無趣的人,幾乎沒有業餘愛好,唯獨對男女之事欲求無度,幾乎成癮。與這個癖好配套的是,他具備一項說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技能,相貌平平,女人緣卻出奇地好,稱得上“婦女之友”。操小玉自不必說,死心塌地,從一而終。還有梅梅。梅梅那年被簡光亞打動,是兩人第一次去溜旱冰,中間梅梅摔倒了幾次,每次簡光亞把她扶起來後都會很有耐心地幫她拍掉身上的灰塵。在兩人進一步的交往中,簡光亞的貼心更是令梅梅欲罷不能。簡光亞對梅梅的關心體貼裡帶著一份毋庸置疑的權威,這讓梅梅覺得,自己任何的反抗或者牴觸,都會遭到他的拋棄。因此,面對簡光亞的關心體貼,梅梅只能無條件接受。
甚至包括乾媽安慧真,如今也完全離不開這個乾兒子,家裡有點事第一時間就會想到把乾兒子叫到跟前,平時回居安看望老父親、或者去貴州看望公公婆婆,也不忘帶上乾兒子,跟親母子毫無二異。簡光亞也懂得鑽營,只要乾媽召喚,再忙也會以最快的速度出現。嘴巴也會來事,過去叫安慧真乾媽,如今私底下直接叫媽。安慧真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給丈夫生下個兒子,因此,簡光亞跟她越親,她越高興。
如果說操小玉和梅梅都還不足以說明問題,那嶽曦和烏倫珠日格應該就能。
來自江蘇的嶽曦之前是龍踞音樂學院的學生,畢業後留校做了乾媽安慧真的同事。出身知識分子家庭,受過高等教育,模樣也出類拔萃,可以說跟簡光亞完全不在一個世界。簡光亞九零年在乾媽家遇見她,請她做了女兒簡單的家庭教師,教鋼琴。簡單每個禮拜天去她家裡上課,基本上都是操小玉陪同。簡光亞帶簡單去那絕對不超過五次,可就是這僅有的幾次,兩人就好上了。其實當時嶽曦身邊不乏追求者,然而嶽曦卻沒有選擇任何一個,偏偏選擇了一文不名的有夫之婦簡光亞。說起來非常神奇,就因爲簡光亞每次去她家裡都會主動幫她整理家務。其實簡光亞做這一切沒有任何意圖,僅僅是因爲愛乾淨,看到亂糟糟的環境就會忍不住去整理。嚴格來說,一開始好像還是嶽曦主動的,起因是她找不到自己要換的衣裳在哪,只能打電話問簡光亞。等到這次找到了,下次再找,又不知道在哪了,因爲衣裳太多,而簡光亞又總是不會把它們放在某個固定位置,今天放在這裡,下次又跑到另一個地方去了,除了他自己,別人不翻箱倒櫃根本找不出來。而簡光亞的記憶力又出奇地好,只要是他接觸過的東西,不管過去時間多久,你一問,他肯定能記起來。同樣的事屢次發生,嶽曦的潛意識裡對簡光亞也開始產生了某種依賴。而這份依賴的邊界又會隨著時間的延長變得越來越寬泛,最初僅僅是找衣裳,慢慢地,衣食住行都需要徵詢他的意見,否則根本拿不定主意。時間長了,兩人很自然地就在一起了。兩人搞到一起的時候,距離那次操小玉痛揍簡光亞還沒出半年。這也就是說,在男女關係這件事上,簡光亞根本管不住自己。
而烏倫珠日格則應該是簡光亞此生交往過的最高端的一個女朋友,自然也是簡光亞追求的最辛苦的一位。來自內蒙古包頭的烏倫珠日格有這樣幾重身份:北京外國語大學畢業生、北京大學研究生、“改革開放”初期龍踞市政府定向引進的首批高知人才、伏龍灘開發區指揮部涉外事務部和龍踞進出口貿易公司涉外事務部正科級翻譯兼法律顧問、“龍踞飯店”副處級涉外事務部經理。如果這一堆頭銜還不足以證明她的高端,下面這個則能——張小園前兒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