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三個傻瓜先坐火車,再坐汽車,再坐拖拉機,第五天終于來到了當年開具欠條的云南西雙版納勐??h布朗山鄉茶葉廠。茶葉廠還在,不過早黃了,廠里只剩下一個七十上下的看門老人。
老人看過欠條,說欠條是真唻,你們去找政府唻。
三人又去了當地鄉鎮府,找到鄉長。鄉長是個敦實的黑臉漢子,四十開外,景頗族,叫德宏。
鄉長看過欠條,說欠條是真唻,可廠子十年前就倒閉了唻——你們十年前咋不來嘎。
何必說我們也是幾天前才收到欠條的啊。
鄉長說你就收啦——你看起來也不憨嘛。
何苦一把摟住鄉長的肩膀,說領導,中午了,鎮上有沒有像樣的館子,找家館子我們坐下來邊吃邊討論好不好。
鄉長說好嘎,走嘎——我先叫上我的兄弟嘎。
鄉長叫來七八個同事,一行人來到鎮上的酒店,點了一大桌子酒菜。吃著菜,喝著酒,劃著拳,雙方很快就沒有了距離。喝到興起,何苦與每個人摟著脖子共飲了一碗酒,從此與大家結成了生死兄弟。在這間隙,何必起身出門買了幾條“紅塔山”分發給大家,說哥,能不能替我想想辦法,我們賺幾個錢不容易,再說我們還大老遠跑來了。
鄉長說老弟,辦法肯定有嘎——先喝了這一碗嘎。
何苦喝了一碗酒,說你說來聽聽。
鄉長說我點頭,你把廠子承包下來,把廠子盤活,錢就有了嘎——滿上,都滿上。
何苦說你開什么玩笑。
鄉長說還有一個辦法。
何苦說前面那個你壓根就不該說——快說第二個。
鄉長說我開個條子,蓋個戳子,你們叫個車子,去把廠子拆了,看到啥子值錢的都拉回去,也不能讓你們白跑一趟唻。
何必說這么做合適唻。
鄉長說有啥不合適唻,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唻——來,喝酒,別光說話,都端起碗,喝嘎。
第二天,三個人拿著鄉長德宏開的條子又回到了廠里。
看門的老人說政府咋說唻。
何苦說政府說廠里有啥讓我們拿啥。
老人說你們拿,隨便看,隨便拿唻。
何文說你快告訴我們什么值錢啊。
老人說我這個老漢你看值多少錢,要不你把我帶走唻。這塊地值幾個錢,可你拿不走唻。
何文說老東西,你這樣說話在龍踞活不過三天。
何必指著一張上著鎖的大門,說那里面是什么。
老人說倉庫唻,對了,里面滿滿一屋子財寶,你們拉走唻。
何文說值錢么。
老人說值錢唻。
何必說能不能打開看看唻。
老人說繞到后面去唻,后面窗是開開的唻,跳進去就行了唻。
何必說不能把門打開唻。
老人說鑰匙不見了唻,再說鎖都銹成啥樣了唻,有鑰匙也打不開唻。
三個人繞到倉庫后面,從一扇窗里跳進倉庫,印入眼簾的是半倉庫散發出一股怪味道的茶葉,有紙箱包裝好的,有油紙包裹但沒有裝箱的,還有滿滿幾百卷竹篾卷成的。腳下的地上也散落著一餅餅已經發霉發潮落著老鼠屎的茶葉,踩一腳上去,醬油一樣的汁液“吱吱”往外冒。
何苦說我真想一把火點了它。
何文說肯定點不著,太潮了。
何必說這趟還真是當旅游了。
何苦說當初就不該陪你跑這一趟——差點醉死在這鬼地方。
看到三個人垂頭喪氣從倉庫里出來,站在院子里的老人跺著腳大笑,說咋樣唻,要不要唻,想好咋搬回去唻,要不要我替你們叫人來搬唻。
何文說老東西,幸災樂禍。
老人說哈哈哈,日膿拔翹。
三人從廠里出來,走出兩三里,何必說不對,明明廠子已經倒閉了,里面也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為什么還有人守在那里,不會是有值錢的東西我沒發現罷——不行,我要再回去看一下。
何苦說要去你一個人去,我要回旅館睡覺了——頭痛欲裂。
何必說行,你們就在旅館等我,我搞清楚情況就去找你們。
何文說你有病罷,幾間四面漏風的破廠房,哪有值錢的東西,有也早讓人拿走了。
何必說不行,我一定要回去看看,不然我不死心。
何苦何文不奉陪,何必一個人回到了廠里。
老人看到何文,說咋又回來了唻,忘啥在這了唻。
何必說老人家,你是住這廠里呢,還是家在這附近唻。
老人說你打聽這個做啥唻。
何必說隨便問問——抽煙唻。
老人說氣管炎,戒了唻。
何必說老人家不是漢族人唻。
老人說拉祜族唻。
何必說拉祜族人口多不多唻。
老人家說不曉得唻。
何必說老人家,廠子倒閉到今天你一直在這看守唻。
老人說沒地方去唻。
何必說廠子倒閉前你在這廠里做什么唻。
老人說你問這個做啥唻。
何必說跟你閑聊唻。
老人說我十六歲就是這廠子里的人唻,啥都干過唻,從學徒到大師傅到廠長唻,紅火的時候這里上上下下近百人唻。
何必說最后怎么黃了唻。
老人說就那么黃了唻。
何必說可惜了。
老人說小伙子,怎么就你回來了,另外兩個干啥去了唻。
何必說他們回鎮上吃飯去了。
老人說那你回來做啥唻。
何必說我就是有個地方想不明白,既然這里沒有值錢的東西,你為啥還在這里唻。
老人說我沒地方去唻。
何必說不對,你家應該就在這附近。
老人說你咋知道唻。
何必說廠子里沒有晾衣服也沒有起火做飯,你肯定是早出晚歸。
老人說這又能說明啥問題唻。
何必說這說明廠子里有你老人家放心不下的東西。
老人愣了一下。
何必說讓我猜對了唻,是不是,是不是唻。
老人說小伙子,你叫個啥唻。
何必說你就叫我小何罷。
老人說小伙子,你真想知道好東西在哪唻。
何必說就看你愿不愿意告訴我了。
老人說你給我五百塊錢唻,我告訴你唻。
何必說你那個秘密值五百唻。
老人說三萬二都打水漂了,又何必在乎五百唻。
何必說你說的非常有道理,那你告訴我唻。
老人說你先給錢唻。
何必說我身上就剩三百,全給你唻。你把秘密告訴我,我明天把剩下的送過來唻。
老人說好唻,反正你也跑不了唻。
何必說你說唻。
老人說秘密就在倉庫里唻,那可都是最好的老班章唻,六六年都送到人民大會堂去了唻,毛ZX周總理都喝過我們廠子里的茶唻。
何必說東西照你說的這么好,怎么廠子還黃了唻。
老人說沒錢人喝不起唻,有錢人喝不到唻,廠子就黃了唻。
何必說為什么不往外賣唻。
老人說跟你說了唻,毛ZX周總理都喝過,都賣到北京去了,這還不算遠唻。
何必說那廠子怎么黃了唻。
老人說沒錢唻,工資發不下去唻。
何必說東西賣出去的錢去哪了唻。
老人說你身上的欠條是咋來的唻。
何必說是你們廠子里開出來的唻。
老人說對唻——茶葉賣出去我們廠子里收到的也是欠條唻。
何必說我日他先人。
老人說你現在明白唻。
何必說那我就有第二個疑問了,既然廠子已經倒閉了,既然東西是好東西,那你為什么寧愿守著這一倉庫東西發霉也不拿出去往外賣唻。
老人說這不是私人的唻,這是公家的唻,我咋敢賣唻。
何必說可是放在倉庫里不也爛掉了唻。
老人說爛成泥那也是公家的唻。
何必說我日他先人。
老人說小伙子,你聽老漢的唻,出去外面租輛大汽車唻,能拉回去多少你拉多少唻,這全都是好東西唻。老漢我七十的人了,不會害你唻。
何必說既然是好東西,你怎么舍得讓我拉走唻。
老人說你手里有我開的欠條唻,我不能不認賬唻。
何必說我日你先人,這欠條原來是你開出來的唻。
回到鎮上,何必遲遲拿不定主意,于是打了個電話回龍踞,把情況跟簡光亞詳細講了一遍。
簡光亞說我聽起來怎么都覺得像是在胡扯。
何必說怎么樣,我是拉回來還是不拉回來唻。
簡光亞說我也拿不定主意,我沒看到現場——長這么大我只見過龍井毛尖云霧鐵觀音,還真是從來沒聽過普洱茶,真想看看是個什么樣子,要不你帶點回來讓我看看。
何必說這么跟你說唻,跟牛糞味道差不多唻。
簡光亞說你吃過牛糞。
何必說聞起來像唻——他媽的,扯遠了,你拿個主意唻。
簡光亞說那就拉回來罷,三萬都沒了,還在乎這點運費。
何必說你在龍踞請個車來云南拉唻,這里不是一般的落后,我去哪找那么大的車唻。
簡光亞說到底有多少。
何必說半倉庫唻。
簡光亞說你去了趟云南怎么普通話都不會說了么——多大的倉庫,半倉庫是多少。
何必說我估摸著一個集裝箱肯定裝不下。
簡光亞說那兩個呢。
何必說兩個又可能裝不滿。
簡光亞說到底幾個。
何必說那就兩個罷。
一個禮拜后的上午,大家在龍踞終于等來了望眼欲穿的兩集裝箱普洱,第一印象是傻了眼。普洱在倉庫里的時候嚴重受潮,裝進集裝箱,又趕上幾個大晴天,外面太陽暴曬,集裝箱里高溫悶了幾天,車子開進公司院子里,打開門那一刻,一股濃烈的霉味餿味和發酵的酸腐味混合在一起,把在場的人熏得都快吐了。
楊凡捂著鼻子問跟車一起回來的何必,說這是茶葉。
何必說肯定是茶葉。
楊凡說你確定不是牛糞。
何必說你們家的牛糞還拿紙包啊。
楊凡說我要是遇到你這么好騙的傻瓜,別說拿紙包,我愿意拿金箔包。
陳嶺南說老弟,你這次可能真的被騙了,怎么可能有這種味道的茶葉。
何必說他騙我干什么嘛,再說他還是白送給我的。
楊凡說你不是把欠條給他了么,三萬二不是錢么。
何必說你就這么想罷,我懶得跟你爭——去找幾個人來卸貨。
簡光亞說先別卸,也別爭——出去找個云南人過來看一下不就真相大白啦。要真是茶葉,沒道理云南人也不認識罷。
楊凡說就算真是茶葉,那也是變質了的茶葉,要它干什么,趕緊拉走倒河里去罷。
陳嶺南說別急,還是要搞清楚,就當買個教訓也要搞清楚這究竟是什么東西——誰認識云南人。
簡光亞說我打個電話給安鎮長,他在云南打過仗,應該見過這玩意。
安國柱接到電話,說我那會不在云南,在云南的是郭密,我在廣西。
郭密接到電話,說我倒是聽說過普洱茶,不過還真沒見過長什么樣,你有的話下次記得送我兩斤。
何必說我記得何齊廠里好像有個玉溪婆,就不知道還在不在,我去看一下,還在的話我叫她過來還我一個清白。
何必騎著摩托去了半個多小時,載著一個五短身材的鄉下姑娘回到公司院子里,指著集裝箱里的東西問她,說你認識這是什么。
姑娘說普洱茶唻。
何必說喔喔喔,聽到了唻,大家都聽到了唻——楊凡,你他媽聽到了唻。
楊凡依舊不信,問姑娘,說這是我們人喝的茶葉呢,還是正好是叫這樣一個名字的其他什么東西。
姑娘說茶葉唻,當然是人喝的唻。
楊凡說怎么喝,又臭又硬,你告訴我怎么喝。
姑娘說泡開了喝唻。
楊凡說你們倆路上沒串通罷。
何必說去你媽的。
簡光亞問姑娘,說是不是壞了,怎么是這個味道。
姑娘說哪個上車拿點下來讓我看一下唻。
楊凡捂著鼻子爬上車踹下來一筐。
姑娘撿起地上的茶葉拿在手里捏了捏,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摳下一片放進嘴里舔了舔,說還好還好,只是表面受潮了,在通風的地方放段時間就干了,別曬太陽,別堆在地上,風干后墊起來存放,一百年都不會壞。
楊凡說我去叫人過來卸貨。
陳嶺南說這么多,當飯吃估計也能吃到死罷。
簡光亞說你們難道一直沒考慮過一個最現實的問題么——卸哪。
陳嶺南說對哦,這么多,卸哪啊。
何必說那是你們考慮的問題——我在云南把魂都喝沒了,要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