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光春說,我們傢什麼也沒有,我奶奶喜歡藏東西,家裡找不到銅了,我奶奶把她箱子上那把銅鎖藏起來了,貨郎說那樣的大銅鎖能換十五張,水滸一百零八將,我再有三十多張就收齊啦。
左林鄙夷地從鼻孔裡哼了一聲,這麼大的人了,還收洋畫片。但與此同時左林聽見橋洞裡開始迴盪著馬蹄雜沓的聲音,那聲音來自傻子的腳下,左林的心跳得厲害。
在幽暗的光線裡傻子光春呈現出令人欣喜的馬的氣象,傻子的黑色塑料涼鞋像兩片現代化的馬掌,傻子修長的骨節突出的雙腿比馬還要粗壯,傻子渾圓結實的後背是多麼理想的馬背,而傻子蓬亂的不加修剪的頭髮似乎模擬著馬鬃的形狀。
左林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的迷離的眼神透露了一個狂熱的心思,傻子光春,多好的一匹馬!傻子光春,你就是我的馬!
僅僅是在一瞬間,左林的眼前降落下一塊小小的草原,還有一匹馬。左林像一個馭手向他的馬走過去,他忍不住地摸了摸傻子光春的脖子,那脖子很光滑,而且有點油膩,但左林還是感覺到了他想像中的柔軟濃密的白色馬鬃。
傻子光春對左林的舉動有點驚訝,他推開左林的手,你爲什麼摸我脖子?左林凝視著傻子光春,他的手固執地伸過來,在傻子光春的後背上撫摩了一下,他的手告訴他,這是在他範圍內能找到的最寬厚最安全的馬背。
但傻子光春怕癢癢,他一邊躲閃一邊咯咯地笑起來了,他說,左林你瘋啦?我又不是女的,你爲什麼要摸我脖子?左林看了看經過橋洞的行人,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別嚷嚷,他對傻子光春說,我們做個遊戲,你當馬,我當騎兵,你不會吃虧的,如果你做得好,我馬上送你一把銅鎖,如果你天天做我的馬,我把我的一百零八將洋畫片都送給你!
橋洞聽見了左林的承諾,當時從兩個孩子頭頂上經過的一列貨車也聽見了左林的承諾,卻都是沒有記性沒有嘴巴的東西,沒有一個人可以爲此作證。傻子光春不放心,他提出要和左林鉤指起誓,左林猶疑了一會兒答應了,他說,平時看你傻,要東西的時候怎麼不傻了呢?後來他們就隆重地鉤了手指。
屬於鐵路部門的貯木場是左林練習騎術的主要場地。從香椿樹街到貯木場去要穿過三條腸狀小巷、一個化學品倉庫,還有一口池塘。別人不去那裡。別人不去的地方是左林的樂園。
左林用他父親的一雙高幫雨靴替代騎兵們的馬靴,馬鞭相對容易一些,左林一開始用的是一條麻繩,但麻繩看起來太粗笨,不像一條馬鞭,更重要的是傻子光春怕疼,總是埋怨麻繩抽起來太疼,左林只好換了一條廢電線,廢電線當馬鞭用,傻子光春不怎麼抗議了,但它不能發出那種響亮的清脆的啪啪之聲,這是左林的一大遺憾。
也可以沿著鐵路走到貯木場去。貯木場其實就坐落在鐵路路坡下面,很大的一片地方,用鐵絲網和木棍草草地圍著,除了鐵路貨運部的人偶爾開著卡車來裝運木材,此地永遠是安靜的。
曾經有個高大的長著魚泡眼的老人看守過這裡的木材,後來看不見那老人了,或許是去世了,或許是回鄉下養老去了。貯木場的大門鎖了起來,但門的兩個部分好像鬧不團結,都賭氣似的歪著,留下一個空隙,正好可容闖入者側身通過。左林和傻子光春就是從門縫裡鑽進去的。
看門人的小屋空空蕩蕩的,透過破碎的窗玻璃能夠看見一個臉盆架和半片牀板立在滿地廢紙和煤渣中間,無人居住的屋子看上去都很髒,似乎隱藏著某個陰謀。
左林對所有看門人都懷著某種怨恨,包括貯木場的老頭。他有個模糊的印象,老頭也曾經像別人一樣嚇唬過他,不知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也曾模仿過自己走路的模樣。
左林頭一次來貯木場的時候就說服傻子光春,一人在小屋裡拉了一泡屎,這讓左林感到報復的快樂。但是這個唐突的行爲也給他們自己帶來了不利,兩個人後來走過小屋時,都忍著不向窗戶裡看,一看就看見了那兩堆東西,蒼蠅繞著它們飛。更不利的是小屋本來可以作爲他們的休息室的,現在卻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不好進去了。
秋日的陽光照耀著貯木場的木材和雜草,不遠處的鐵路上時而有列車輕盈地駛過,車上的旅客如果向南側路坡下張望,他們會有幸見到左林最輝煌的那段騎兵生涯。他的馬是另一個少年,他的馬場雖不正規,卻是全封閉的無人干擾的,馬和騎手當時明顯地處於艱難的訓練階段,而貯木場裡的一堆堆陳年的原木和瀝青泡過的枕木充當著沉默的觀衆。
不準偷懶,你再把腰彎低一點,再低一點。左林說,你這麼弓著背,哪像一匹馬,你像一頭長頸鹿!
彎不下來了,再彎我就沒法跑了。傻子光春說,你還說我偷懶?你不信,不信我們換一下試試?
慢點,慢點,我要掉下來了。左林說,這哪像個騎兵,像騎驢。
一會兒要快一會兒要慢,我累死了。傻子光春說,我不跑了,休息,休息休息。
不準休息,才跑了一圈你就偷懶。左林高高地舉起了他的電線馬鞭,練習的不順利使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火氣,啪的一聲,他聽見傻子光春尖叫了一聲。傻子光春驚恐地回過頭,小羅圈,你真用鞭子抽我?你抽那麼狠?傻子光春起初仍然以馬的姿勢馱著左林,突然意識到什麼,猛地就把左林從背上掀下去了,一隻手使勁地往後背上摸,卻摸不到。傻子突然哭起來,說,出血了,一定出血了!
左林躍坐在地上,他知道傻子怕疼,不該抽鞭子的,可是後悔也來不及了。他站起來查看傻子的後背,一邊安慰他說,沒事,只起了一道紅印,劃破了一點點皮。左林懷著歉意在傻子光春的傷處比畫了一下,沒想到傻子推開了左林,傻子空洞的眼睛裡燃燒著覺醒的怒火,這怒火使他吼叫起來,我要抽還你一鞭!
傻子光春奪下了左林手裡的電線,左林起初一邊躲閃一邊還用語言威脅對方,很快發現那已經不起作用,傻子就是傻子,他衝動起來就只認惟一一件事,抽還你一鞭!抽還你一鞭!左林能夠想像傻子的蠻力會使那一鞭變得多麼可怕,所以他只好拼命向大門那裡跑。這個情景描述起來似乎有點可笑,一匹馬揮著馬鞭追逐著騎兵,而騎兵落荒而逃。儘管可笑,但這是一個事實,左林後來臉色煞白地從貯木場逃了出來,他的馬不依不饒地在後面追趕他!
傍晚時分紹興奶奶拉著傻子光春闖進了左林家。他們確實是闖進來的,如果他們事先敲門了,或者紹興奶奶不是那麼沉得住氣,先罵幾句發個警報什麼的,左林是有時間從窗戶裡逃避這場災難的。可是左林和父親兩個人吃著飯,只聽見門吱嘎一聲,紹興奶奶的聲音就像霹靂在身後炸起來了。
左禮生,你還吃得下飯?又吃米飯又吃饅頭,你們不怕噎著?
左禮生茫然的表情很快轉化爲陰鬱的怒火,他看了看紹興奶奶祖孫倆,一隻大手敏捷地捉住了左林的手。別動,他對兒子說,你跑我打斷你的腿!
紹興奶奶對事件的描述雖然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總體上是事實。事實簡潔明瞭,他讓傻子當他的馬,他答應給傻子一套水滸一百零八將的洋畫片,結果傻子一張畫片也沒得到,後背上卻捱了一鞭子。你看看,你那好兒子下的毒手,紹興奶奶把傻子的衣服撩了起來,看看,看看,皮都爛了。左禮生,平時看你是個忠厚老實的人,我還張羅著給你說媒呢,是不是,你怎麼教育了個禽獸不如的兒子出來,別人欺負他,他就來欺負我家傻子,你們家的祖墳要冒黑煙的呀!
左林說,我不是故意抽他的,我不是故意的——這句話沒說完,左禮生颳了兒子一巴掌,下半句話咽回去了。左禮生說,給我跪在那裡,現在沒你說話的份,你去把你的一百零八將拿出來給他。左林就跪在地上了。
他看見紹興奶奶還撩著傻子的衣服,展示傻子背上的鞭痕,突然覺得不公平,便在一邊嚷了一句,他也要打我——這句話同樣沒有說完,左禮生過來颳了兒子第二個耳光,他說,你給我去拿你的畫片,馬上去拿。
左林說,你讓我跪的。
左禮生說,先去拿,拿給他了再跪,你要跪一晚上呢,有你跪的。左林不動,仍然端正地跪著。左禮生踢了兒子一腳,緊接著他意識到了什麼,他看見左林的眼睛裡突然涌出了淚光。怎麼回事,你沒有一百零八將的畫片了?你舅舅給你的畫片呢?左林轉過臉看著牆壁說,都送光了,林沖魯智深李逵,那些好的都給東風拿去了,春耕打我,我讓東風去打他的。
左禮生焦急之中顧不上別的了,追問道,那剩下的呢,一百零八將,有一百零八張呢!左林似乎感覺到父親的巴掌將再次來襲,預先用手捂住了臉,他就那麼捂著臉交代了畫片的去向,其他都給鬱勇搶走了,他說他當我的保護人。
左林記得父親舉起了拳頭,值得慶幸的是傻子光春突然爆發的哭聲救了他。絕望的傻子哭起來就像一個三歲的孩子,左禮生被那樣沙啞而稚氣的哭聲嚇著了,他丟下兒子向傻子光春走過去,他摸著傻子的腦袋,傻子晃了晃腦袋,把左禮生的手晃開了,繼續張著大嘴,絕望地哭。
左禮生手足無措地看著紹興奶奶,他說,我要打死他,紹興奶奶,我讓左林給氣暈了,事情弄到這一步,該怎麼罰他,該怎麼罰我,你老人家說句話吧。紹興奶奶向左禮生翻了個白眼,似乎要說出什麼刻毒的話來,突然卻急火攻心,喉嚨裡涌上一口痰,就是這一口痰的停頓,讓紹興奶奶想起了事件之外的許多事件。
紹興奶奶一下子悲上心頭,捂著胸,叫了一句,我們祖孫倆的命怎麼這樣苦呀——竟然也哭起來了。
紹興奶奶和傻子光春一個尖銳一個粗啞的哭聲在左家迴盪了大約三分鐘,三分鐘後左禮生恢復了理智,他作出了一個非常合理而公正的決定,他把左林推到傻子光春面前,一隻手按住了左林的背部。光春,現在輪到你騎他了!只有這個辦法才能解決問題。
左禮生一隻手按住兒子,一隻手去扶傻子上馬。傻子光春止住了哭聲,看得出來他對左禮生的方案很感興趣,只是不敢貿然行事。他用眼神向紹興奶奶徵求意見,紹興奶奶卻沉浸在幾十年的悲傷中了,她在左家的藤椅上坐了下來,閉著眼睛,一口口地吐氣,吸氣。
傻子光春聽從了自己的意願,他騎到左林背上的時候有點羞澀,還要馬鞭呢,他說,左林把馬鞭放在抽屜裡的。左禮生說,好的,給你拿馬鞭。左禮生從抽屜裡果然找到了那條廢電線,他把電線遞給傻子的時候看了看左林。左林彎著腰馱著傻子,他的矮小的發育不良的身體在微微搖晃,他的乾瘦的雙腿也戰抖著,呈現出一個悲壯的半圓形。左禮生很想看見兒子的臉,卻看不見,左林低著頭把傻子光春馱在背上,他的臉埋在燈光的陰影裡。
傻子光春一會兒便快樂起來了,他咧著嘴笑,似乎對他的角色轉變充滿了信心和期望。他說,左叔叔,我能把他騎到街上去嗎?
左禮生遲疑地看了看藤椅上的紹興奶奶,紹興奶奶睜開了眼睛,她犀利而堅硬的目光使左禮生有點慌亂,左禮生嘿地一笑,說,當然能騎到街上去,左林騎你也是在外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