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了。
凌雪回到了生前沒能如愿的黃土高原上,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又埋葬了他的父母、弟妹的那片黃土地上……
春柳捧著那套軍裝,似捧著他不冥的靈魂。
他們的一起,走到那灑下他們兒時無限童稚歡笑的鄉(xiāng)間小道上……
細碎的雪絲兒飄飄揚揚,無聲無息地落下,她趿拉著一雙男孩子的半舊千層底布鞋,無神的雙目在雪地中逡巡,紛亂枯黃的頭發(fā)糾纏在她纖弱的小腦袋上,袖著皴裂如松樹皮凍麻木的雙手,破舊的衣衫,簡直難以遮體,更何況抵御這深科的透寒?偶爾有一片雪花鉆入肩部裂開的衣縫中,她一抖,下意識地拉拉七零八落地單衫,嘴角泛起一抹笑意,“嗯,雪哥哥,他現(xiàn)在在哪呢?”
一陣風襲來,掀起掛在她瘦弱的肩上的布條,好冷!小春柳咬史前牙,強咽下心底翻起的苦水,也難怪,三天了,她只喝了點冷水,“唉——”,望望臂彎空空如也的籃子,一陣茫然。
“怎么辦呢?到哪里去找野菜?看來又該捱哥嫂的白眼和一頓暴打了。”刀子惶惶然,又開始飄飄搖搖晃蕩在一望無垠的雪地里,這扒扒,那抓抓,企求上天能賜給一丁點可食用的東西,又是失望!她搖晃著站起來,眼前一黑,又忙忙蹲下小小的身子,無意識地抓起一把雪送入口中,未待咽下,她又掙扎著想站起來 ,哥嫂可能還等著這幾把小麥青苗下鍋呢,“唉……”,她又唉了口氣,卻怎么也站不起來了,緊接著兩眼一黑,下意識抓緊臂彎的籃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春妹妹——春妹妹——”一個小男孩光著腳丫,雙臂緊捂著胸前的小布包,中氣不足稚嫩的喊聲在空曠的雪地里回蕩……
終于,小凌雪發(fā)現(xiàn)了一團高出地面的東本,他撲過去,三兩下扒拉掉覆在上面的雪花,是春妹妹!
他困難地抱起她,偎在自己的胸前,一個勁兒地搖喊啊,“春妹妹,你醒醒,我給你帶好東西來啦,春妹妹——”
上天有眼,小春柳睫毛閃了閃,終于睜開了眼睛,“雪哥哥?!”她喃喃地軟軟地叫了聲,又閉上了眼睛。
“春妹妹,春妹妹,睜開眼看看我嘛,今兒是我過歲呢,我娘摳著省了幾個月的苞米面兒,給咱做了噴香香地面餅兒呢。”小凌雪邊興奮在嘮叨著,邊將懷里金燦燦、黃亮亮還冒著熱氣的玉米面餅掏出來,一點點揉搓著弄碎,入入小春柳的口中,許是這稚氣無邪的赤子純情感動了上蒼,許是清香四溢誘人的玉米面餅驅(qū)走了死神,總之,小春柳醒來了!
她所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黃亮亮的餅兒湊到了雪哥哥的嘴邊,她知道,雪哥哥一定還沒嘗嘗自己生日的佳肴呢。凌雪固執(zhí)地推開,把她凍僵的小手貼在自己的胸口。
委春柳捧著軍裝的手下意識地一攔,似乎行上還存留著他的體溫呢。她癡癡地笑著,喃喃地低語,引導他與她同行,腳步好沉好沉……哦,槐樹!那唯一牽動她流浪的心的槐樹啊,枝桿依舊那么挺拔,揚丐的枝椏在風中微微顫動,似在訴說,似在低泣,片片雪花悠悠飄下——哪是什么雪花呀,那是十一歲的小凌雪扔向她的串串瑩白的槐花,香香的味兒飄呀飄……
她翹著兩根細小的朝天辮,羨慕地望著騎在枝杈上,腿兒悠悠晃啊晃的雪哥哥,他身旁的柳條筐里裝滿了一骨嘟兒一骨嘟兒晶瑩剔透的槐花,雪哥娘說要為他們做香香的槐花蒸飯呢。現(xiàn)在,她可不想槐花蒸飯的誘人,她只知道現(xiàn)在是她最難得的最安全的快樂的時光,對,待會還要給雪哥哥唱一支好好聽的歌兒呢……
“哪,接著啦,”她正想得出神,一串編好的手鐲落在她身邊,她欣喜地抓起來,“啊,剛好!”她揚起小臉,甜甜地笑著,瘦弱的腕子上套著兩個瑩白閃亮地花鐲,樹上的他炫耀的兩腿晃蕩得更高更快了,“雪哥哥小心——”小春柳驚慌地叫,“咯咯咯”歡快的笑灑了滿村。
一震,春柳悵然地看看保養(yǎng)的很好的手臂,上面空空如也,哦,雪哥,從我不再配擁有那對清香四溢的花環(huán)的時候,我的心就死了,直至今天,好不容易瘡痕待愈,可……唉,不說了,不提那些令我憤恨痛悔自慚自殘的事了。我不要惹你生氣,咱們還是走吧,去看娘和小梅他們。
雪依然不緊不慢地飄著,忠實地鐫刻著一串失魂落魄的腳印,鐫刻著那泣血的故事。它如一只溫情的手,撫摸著苦水泡大的這位幾乎夭折在它情中的姑娘,它似乎也不堪忍受四溢的冷清與沉重,輕輕悄悄地飄點在春柳干裂的唇上,似一個冰冷的決絕的吻。哦,雪,天地的精靈,你可以生生息息,永遠存在于或潔凈或骯臟的人間,每次消失都是為了下一次的再現(xiàn),可他呢?那個與你有同樣名字的人,他怎么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只是因為他比你多了一種能力——能思考,有了思考,他便不能若你一樣無論美好丑惡的地方都可處之若飴,加以粉飾,使人們分不出何處是陷阱何處有罪惡,他有思考,他分辨了,所以他的精氣神便過早地耗盡了,是不是?
她一步步,走著。
雪,一處片飄著。
似乎是冥冥中某種神奇力量的指引,她飄移的雙腳竟然又再一次踏上這方土地,在這里,有過血與淚,有過歡笑憧憬!哦,憧憬!她看見了十六歲的雪哥在她熱切的目光注視下手足無措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
她不覺輕輕地笑出聲,淚卻一串串滑落……
那是一九七一年三月的事,那時她十五歲,十五歲的女孩子了,身材卻連人家十二歲的小丫頭也不如,纖如弱柳。唉,又有什么辦法呢?只要能在兄嫂苛刻的眼皮底下討一條命回來也就夠幸運的了。
這不,早晨天剛麻麻亮,她就按照慣例挑起兩個比她矮不了多少卻比她橫圍大多了的木桶顫悠悠走向那條她從七歲起就走著的路,一家人的用水,也就經(jīng)年不變地流淌在她軟軟的肩上。
繞過好幾圈的水擔鉤依然嫌長,她只好磕磕絆絆地踮起腳尖,似挑著兩座大山樣顫微微地走啊走,似乎走了一個世紀還多,腳下踩到了不知誰不留心灑下的水,她被重重地摔倒,她根本沒想過自己會怎么樣,只是發(fā)瘋樣撲向水桶,可還是晚了,水灑了,桶骨碌碌滾向溝底,還不甘寂寞地熳出噼噼啪啪的響聲……
她傻傻地搖著,晃著,爬向溝底,揀回來的卻是一堆木條!
她知道等待她的除了火辣辣的鞭子之外還有嫂子那更令人不堪的辱罵。她木木地想,木木地走,回家未待進門,便有爆豆一樣的詛咒撲天蓋地席卷而來,邁進一腳,那掄空飛舞的鞭子便將她扣跪在門檻上……
她不知道是怎么出來的,爬?滾?反正當她神智稍稍恢復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一座陡峭的絕壁上,山對面是娘的墳,反正她也不記得娘是什么樣子,她只知道,就這樣向前一撲,她就可以從此了清所有的冤孽,就可以見到面容雖然模糊但卻一定很親切很慈祥的娘了,她笑笑,用枯瘦的手指攏攏頭發(fā),整整百衲衣樣的衣服,娘,女兒來和您老人家作伴了!娘……
就在她感到娘已在向她招手,她激動不已撲出的同時,一雙有力的手抱住了她。
“春妹妹!”
喚出的名字里寫滿焦急,疑慮,痛楚,是他,雪哥哥!
春柳感覺到一只顫抖的手在她的面頰上,臂上輕輕滑過,隱隱約約壓抑著的揪心的飲泣聲——
她緩緩抬起頭,茫茫然望著他,眸子空洞死寂,什么東西,濕濕的落在她臉頰的傷痕上,淚?他哭了?她似乎從來沒見到過他掉淚,他哭了?為她的遍體鱗傷?
“雪哥”,喃喃地,這名字含糊滑過喉嚨,竟是如此的溫暖!剛才呢,怎么就沒有想到?唉,真傻,真蠢,怎么就不管不顧了呢?他可是她十五歲生命的保護神啊。
“雪哥哥”,秀麗的雙眸恢復了一點生機,整個人一下子活潑潑的了,她怯怯地抬頭,天哪,她看到的是什么?一雙閃爍的眸子里,蘊著如此之深之強之烈的是憤恨,憐惜,痛楚……那緊抿的雙唇,這哪里是十六歲的少年?這是她的神!她惶恐不安了,她低了頭,心里揣了頭小鹿似的,對,“雪哥”,這兩個字,這個人,這就是她的神啊!
她又一次抬起頭,又頰潮紅,眸子里泛著光華四射的異彩,整個人頓時生動飛揚,似換了個人,“雪哥”,她喃喃地叫了一聲,羞澀地往他懷里偎了偎,輕悄悄地聲氣兒微微地抖。
他一愣,望進她的眼底,突然間不知所措慌亂起來,下意識挺了挺身,不著痕跡地推開她,似乎又覺著不妥,目光躲躲閃閃四處游移。
“嗨——”似乎是找到了解困的法子 ,他興奮地蹦了出去,回來時,兩手捧著一個精巧的草編的帽子,還插著不知名的美麗的花餓,紅的,粉的,藍的,白的,美麗極了!他看著她,笑笑,輕輕地將花環(huán)戴到她的頭上,然后細細地端詳著,終于心滿意足地笑了——心滿意足,季春柳似被這個詞刺傷了,憤憤地晃晃腦袋,那有若黑色瀑布樣流瀉而下的黑發(fā)顫了顫。心滿意足?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心滿意足呢?那一瞬已絕對抵銷甚至蓋過了十五年的血與淚,屈辱與凄慘,不是嗎?可——唉……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似乎要甩掉那踐踏了她大半生的東西。
雪,似乎還沒有停的意思,零零散散裊裊婀娜地旋舞著。
春柳停止步,深深地吸口氣,伸出手,看一瓣六角形的小小冰晶體在她掌心蠕動著,掙扎著,終化作一豆瑩潔閃亮的水珠。如露,如珠,或是淚也無可知。總之,它的生命是在這瞬間化作了烏有,也許它在飄落的時候還沒料到輕歌曼舞的自己會如此之快地形消神散,也許它早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便是神圣使命兌現(xiàn)的時候,它才絲毫也不做掙扎和身撲向堅實地黃土地,不作任何多余的像茍且偷生的卻作。就這樣,她化作了水,升作了汽,凝作了云,終又更新成另一個美麗的自己,是么?小雪花,你這小精靈,這就閃閃如淚地訴說么?
春柳茫茫然凝望著掌心中那粒透亮的水珠,眼神飄飄渺渺,幽邃深靜,她看的那么專注,那么虔誠,似乎手捧的不是一粒雪淚,而是一顆心,一個生命,或者是她苦難的童年中那唯一的一抹亮色……
寂靜的夜空因為有了星星而燦爛。
沉沉的大海因為有了浪潮而蓬勃。
荒涼的沙漠因為有了駝鈴而迷人。
短暫的人生因為有了青春而永駐。
而她,她鞭痕累累地童年少年因為有了他而鮮活……是的,因為有了他,她才可用小小的心靈體味山山畔畔的美麗,可一動不動地癡望那山里飄上來如曼妙舞姿的薄霧,在鉛色的天空下,在那艱難著耕種的土地上,做個能將月兒塑圓的夢!也因此,她也便擁有一顆屬于自己的樹,它小她五歲,是他跑了很遠從溝底移來專為她栽的,是柳樹……
她又看到了當年那棵纖弱的柳樹,如今已如一把遮天的巨傘,蒼虬的根兒緊緊摳著滋潤她成長的故土,身軀高大魁梧,卷曲飄拂,長長的枝兒糾結(jié)在一起,似一團濃得化不開的綠云……可她呢?從來都未曾掙脫出那令她身心倍受摧殘的苦海,如今,她用三十年的生命掙得了一個自由身,他卻不在了……
翻天這些陳舊的往事,看見的卻只有一身滄桑,走過了多少個陌生的地方,她終于又回到了故鄉(xiāng)。風,吹得很狂,雪,飄的很亂,她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真?zhèn)€是“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終于,她那虛空的眸子里有了一點光彩,那光緩緩斂聚,斂聚,整個人漸漸生動起來,掌心的雪淚幻化,成一雙嬌慎中蘊含著一線委屈的眼睛,成一汪不曾浸染的清潭,成一塊溫潤的玉,成那香幽幽漂亮極了的桂花鐲,成為那活潑潑美麗極了的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