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來了!回來的是一個鐵骨錚錚的軍人!
他撫摸著那棵屬於她的柳樹,撫摸著那擺弄著曼妙舞姿的柔柳枝,傾聽著心碎裂的聲音,看著胸膛裡一滴滴流著的殷紅的血……
他昏沉沉,不知不覺轉著,轉著,時哭時嘆。峭烈的北風揭起蓬亂的發,黃土路上的薄冰在他腳伕下嚓嚓粉碎,他冷峻著臉,淒厲的嘴角猙獰著,深邃的眼裡噴薄欲出是黑色的火焰,風衣大張,森煞,慘烈。姐姐的淚聲愈來愈響,連成一片,轟炸著他要爆裂的大腦——
你走後不久,一個大幹部的親戚來到咱村,他看上了春柳,允諾將春柳歌嫂一家爲辦爲商品糧戶口,三天送錢,兩天送肉,像腥貓一樣不懷好意地殷勤,春柳死活不同意,她可是個好姑娘呀,可惜弟弟你無福無緣。她哥嫂輪番毒打,十六歲的小丫呀,渾身上下血淋淋的,沒一處兒沒有傷痕,打暈過去,冷水潑醒,鄉親們都看不過去,可誰又惹得起那夜叉婆?誰又敢惹那母老虎?可咱春柳是好樣的,醒來的第一個字就是“不!”唉……
這些還不算過份的,那個不要臉的夜叉婆竄掇好“四兜”把春柳反鎖在窯裡,任那畜牧欺凌侮辱,剛開始還算有點人性,好言好語勸,誘,要給春柳安排個好工作,給她衣服,給她錢,可春柳還是不買他的帳,於是那個惡狼就變本加厲地欺負她,不但動手動腳,還……
可憐春柳,一個弱女子咋能抵得過個三十多歲的大老爺們?直至有一天傍晚,大家都快睡了,卻被一聲狼嗥似的慘嚎給驚起來,不約而同都擁到那孔破窯洞前,憤怒的鄉親們一擁而上踢毀門扇——那情景簡直,唉,慘不忍睹。那畜牲雙手捂著鼻子衝出來,被幾個小夥子圍起來一頓拳打腳踢。春柳,雙手被反捆著,身上幾乎連個遮羞的東西都沒有,衣服被撕得七零八落散在地上,全身上下傷痕累累——淚水打溼了姐姐的衣襟,她泣不成聲地訴說。舊傷還沒好就又添新傷,青一塊,紫一塊,剛結了痂的傷疤又給掙裂了, 血一咎一道地在身上亂七八糟的慘情,地上一灘灘黑紅的血……可憐春妹子咋就這麼命苦啊?
你的幾個夥伴衝進邊窯,把春柳的哥嫂揪出來,左右開弓,甩給他們幾個脆響的耳光,打得可真過癮,唉,可惜我們都是外人,又怎麼能管得了他們的家務事?打幾巴掌解解大夥心頭之恨就完了,誰又能怎麼樣?春柳的哥嫂見勢不妙,忙不迭給大家陪不是,臨了又輕輕巧巧地說那是他自家的事,誰還好意思再霸在他家門道?
第二天,人們驚奇地發現他們一家都不見了。
直到三個月後的一天,咱家撞進一個瘦骨嶙峋、憔悴不堪的女娃,我都不敢相信這會是水靈靈的春妹子,她抓住我邊哭邊說,以上這好多事也就是那次她說的,可不到盞茶功夫,幾個氣勢洶洶的男人衝進來,連拖帶拉把她塞進一輛小汽車,當時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將春妹子弄走,唉,兄弟,爲了你,春妹子受的苦可大了呀!
原來那件事發生後,那些畜牲就連夜搬家了,落戶在縣城的什麼工廠,他們將春柳關在了一間屋子時三個星期不給飯吃,甚至連一口水也不給喝,直到春柳暈過去,他乘機……唉,生米煮成熟飯了,春妹子痛不欲生,幾次尋死又都被人家給救了,那惡棍三天兩頭地糟蹋她,她麻木了,心死了,整個人只剩個骨頭架子,風一吹就倒,可她還是不答應跟那個色狼結婚,軟磨硬逼,她死不鬆口,沒辦法,他們只好答應她三年以後再結婚,可他們還是逼她訂了婚。唉,女人的命咋就這麼苦哇!
凌雪記得,當姐姐說完時,他的心臟一陣悶痛,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醒來還沒有來得及安慰一下嚇得半死的老孃親和媽媽,他就瘋了似的奔向這裡。
三年,春妹,你知道三年後我就可以回家探親了,所以你準備見我一面就跟你的仇人結婚,還是你另有打算,春妹??
他不敢,也沒有勇氣再想了,渾身上下似爬滿了毛毛蟲,難受的發慄,他不能容忍別人這樣欺負他的春妹妹,他不能容忍,不能!他跳起來,冒火的眸子,憤恨的盯著那破舊的窯洞,他有一種要摧毀什麼的慾望,那慾望見風長,愈漲愈大,似乎要頂穿他的軀體……他似一頭髮威的豹子,矯健地躍上一輛開往縣城的車……
燃燒的憤恨,如一軒烈焰,焚燒著那個猥瑣地男人,他膽怯地望著面前這個鋒利如一把尖刀的年輕人,退一步,再退一步,懷疑,恐懼,自卑,這些蛇蠍爬滿他的全身,唰啦啦,有聲無形地啃咬著他卑微的身體,他有如面臨煉獄的恐懼著。
“哈哈哈——”瘋狂陰森淒厲的笑聲震忡著他的耳膜,他瞪大死魚樣的眼睛,無望絕望地看著那穩穩地腳步向他逼來,逼來,他退縮著,再退縮著,驀然一道亮光一閃,那是國徽,國徽,天哪,他怎麼沒想到呢?他得意地獰笑,挺挺身,語音略微有點顫抖——
“你,你要幹什麼?”
凌雪一愣,他沒料到這個早就該死一千次的小男人還敢發問,他蔑視他,狠狠地瞪著他,他要看看這個卑微的枉穿一身人皮糟蹋了那一身制服的傢伙還有什麼花招可耍的。
“你,你是誰?”曾不可一世的“四個兜”艱澀地嚥了口唾沫,看他不再逼進,膽子也大起來了,那凌駕一切的醜態也擡頭了,再挺挺傴僂的脊背,拿腔作調地明知故問。
凌雪皺皺眉,不明白麪前這個人是怎麼回事,他也不想知道,又穩穩地跨出一步,緊攥的拳頭如鐵錘,相信一下子就可以將那腦袋砸個透明窟窿,只要一下,他想著解恨地滿意地,鐵青的臉上竟有了一絲兒笑意,再跨也一步,只要那麼一掄——
“你?!”“四個兜”不自覺地向後挪挪,“你可是軍人!”語調兒裡有點幸災樂禍的飄飄然,似一個貪婪的小孩看到自己的糖被人家搶去但剝開時卻是塊泥巴時的那種調兒。
凌雪如數九寒天被兜頭一盆冰水,一個激靈,愣怔地站著,看看他珍愛如命的這身瑩綠,,不自覺不情願地鬆開拳頭,眸子裡浮上一層悲哀,此刻,他真恨這綠,真恨……
“四個兜”得寸進尺,絕不答應讓他見春柳一面,他無望地奔出去……
死人一樣冰冷的夜幕籠罩了山村,到處陰森森,涼颼颼,沒有一點兒活氣,間或駛過的車鬼哭狼嚎樣打著喇叭。凌雪如幽靈樣飄遊在冰冷的街頭,已經是第三天了,他就這樣轉著,轉著……魂魄已逝,只剩下空蕩蕩、飄忽忽地軀殼,四周黑影幢幢,渺茫,陰冷,青灰……
三天裡,他轉遍了小縣城的每一個角角落落,就像當初測繪那樣,認真地執著地,可那一家人好像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他不死心,他要找到她,找到他的春妹妹,他要親口告訴她:春妹妹,我不能沒有你!從此以後我一定要好好地加倍地疼你保護你!我要把你過去所受的一切所欠的一切全都給補上。我要把好好地對你,我要把我的生命連同這牽你念你想你戀你愛你的心全都交給你,只求能跟你在一起,只求能與你同甘共苦,只求能夠有機會爲你分憂解愁,我什麼都不要了,什麼也不在乎了,我只求能夠守在你身邊,只求能夠死心塌地與你地廝守,春妹妹,可你在哪?你在哪啊?蒼天,爲何你不肯斂去點滴的殘忍,還要把它強加於一個本就命苦的弱女子身上?爲什麼啊?既然你連一點點的恩賜都不願給她,爲何又要安排她來到這人世間?爲何要安排給她這樣瘋狂無人性的親人啊?
無語問蒼天,啊,春妹妹,你能聽到這痛楚深情地呼喚麼?
第五天,幾近昏迷的凌雪被送回家,娘和姐姐和弟弟妹妹的眼淚喚醒了他,他不知道該怎麼樣面對悽苦的親人。有一點,他卻是知道的,他不能就這樣被打倒,他要對得起親人!他還有一個秘密的願望——他一定要等,等機會找到春妹妹!!
一個月過去了,想知道的依然渺如飛鴻,不想看到的卻總是在眼前在腳下刺著他,磨著他,那山,那水,那樹,那葉,哪一個不記載著他們的深情笑語?哪一種不鐫刻著他們相依相偎苦讀的痕跡?
他無法再呆下去,再這樣他非瘋了不可,何況歸隊的期限也已差不多到了。
打點簡單的行裝,告別淚灑黃土地的親人,他踽踽地走向那啓動的客車上——
“叔叔,給——”一個挺可愛的小女孩向他跑來,手中舉一個白色的紙袋。
一震,忙忙彎腰急問:“小朋友,誰給你的?”
“那兒——咦,那邊的一個阿姨,她說讓我給那個解放軍叔叔的。”小女孩望著街拐角處,驚奇地嚷嚷,“阿姨剛纔還都在那兒呀,還偷偷掉淚呢。”
凌雪衝動地跑出幾步,又頹喪地站住,她不願見他!
對春妹妹的脾性,他再清楚不過了,她不願見他,那麼他追過去也是沒有用!
“嗚——”司機催促的喇叭聲像是在哭。
他一步一回頭,跨上客車踏板,還不死心地望著,客車啓動了,飛揚地黃塵捲住了他掛在車門邊的身姿——她!一個白色的人影一閃,是她!春妹妹,他的眼睛透過濃濃塵霧,定格了一個舉起手的姿影,很快就看不清了,是淚?是塵?還是汽車拐了彎?總之,他沒能再看見第二眼……
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撕開那瑩潔如雪的信封,幾行雋秀的小字深化在斑斑的淚痕裡。
帶不動的孤獨和憂傷
帶不動的悽惶
都留給雪吧
在冰冷地經歷中保持信念的清白
清白也留給雪
終連同自己被摩魔陽溶化
這樣與雪在一起
不會貌合神離
孃親在另一場雪裡
會含笑等我入境
他不知道眼前晃動的是血還是淚,他只知道,他的春妹妹拒絕了他,爲了守護以往的純真,她拒絕了他!她拒絕了他,也拒絕了生命!她從沒有寫過詩,可這幾行,卻成了她留給他的唯一的念想了……他像虔誠的信徒一樣,祈禱上天大發神威拒絕收留一個無辜的冤魂,祈求,他唯有虔誠地祈求老天!
搖晃的車牽走了她的靈魂,帶走了她所有的情感,她真想這一切只是一個夢,只是一個令她死過千遍萬遍的夢!是個將她割成碎片裂得千瘡百孔的夢!是個把她的心撕碎再揉搓成齏粉的夢!可,這又怎麼會是夢?又怎麼可能是一場噩夢?一切都沒有了,那些夢一樣美麗的日子,那蔦兒樣甜美的呢語,那春風樣和煦流水樣輕柔的一切都永遠的失去了!儘管她還能真切地體味到那美麗那甜蜜,還能體味到臨別時他愛意濃濃的眸子灼得她耳熱心跳卻又無限甜蜜整個人暈陶陶的感覺!沒有了,這一切都失去了,再也不會有了!她艱難地,失魂落魄地走著,似跋涉了一個世紀。她跌進了那間暫時屬於她的小屋,什麼都破碎了,什麼都結束了,她已不再是他的春妹妹了,她已不再配了,早都不配了,什麼都失去了,只有這死寂的屋子和死寂的靜——如果要問什麼是最可怕的?是寂寥!是最難熬的寂寥!什麼是最痛苦的?是寂寥,寂寥是虎狼,寂寥是魔鬼,寂寥是死神!這窒息的屋子整個似一座墳墓,一個可怕的地獄,寂寥,憋悶,死寂,恐怖,窒息……她閉上眼,摸出一個藥瓶,十幾粒白色的藥片似一個個咒符滾向她苦澀的脣邊……雪哥哥,我總算對得起你了!一抹安寧祥和地笑浮現在她憔悴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