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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聊塵中午飯沒吃,在公園裡又遊蕩了一下午。夕陽西下,西方漸化變紅,他才意識到,天要黑了,該回家了。

他憂心重重地走出“四季春公園”。在門口看車處取了電動車,順著中心大街向北行駛。走了十多華里路,便到了“京都超市”北邊的十字路口。過了這個路口再往北不遠就到家了,正趕上是紅燈亮,他一隻腳蹬地,停在紅綠燈下猶豫著。他不想回家,他怕路萍追問他爲什麼這麼晚纔回家。路萍的伶牙俐齒他領教過多回了,他是招架不住的;就算回到家路萍不聞不問他仍然不願意回去,他不願意回家去面對路萍冷漠的臉,那張臉很漂亮,但在聊塵心裡卻滿是厭惡。

綠燈亮時,他仍然停在那裡發呆,直到後面的人催促時他才猛然清醒,稍一躊躇,他往西一拐,朝著文化路駛去。

他邊走邊想心事,天已逐漸黑了下來,大街兩邊的路燈已然亮了。他走的很慢,去建築公司父親那裡聊塵心裡仍然是充滿了矛盾,他怕他的壞情緒影響到父親;萬一父親問他爲什麼不高興他又如何回答他呢?他暗自揣摩著見到他父親該如何說。他走走停停,猶豫著,在去與不去之間矛盾著。

聊塵不是本地人,他曾聽父親說過,他們的老家好像離此兩千多裡地,在陝西省的一個小城市。他父親是個瓦工,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帶著母親和他穿梭於各大城市的建築工地打工,直到現在也從沒回過老家。平時聽父親說老家沒什麼親人了,聽那意思父親沒有回去的打算。在聊塵心裡也只是知道自己是陝西人,由於對老家沒什麼印象,回不回去好像也無所謂。

跟隨著父親到處流浪的聊塵,到了他長到八九歲該上學的年齡,父親纔不得不在這個小城的郊區租了幾間民房安頓下來。因爲他們不是本地人,身處異地,戶口不在此,想上學是很難的。爲了能讓他上學,父親提著禮物領著他一次次的找小學校長。八九歲的孩子已懂些事了,父親帶他去找人家時,那卑躬屈膝的樣子曾深深地刺傷過聊塵的心。聊塵是個懂事的孩子,他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長大後順利地踏進了大學的校門。

大學畢業後,聊塵想到將來好照顧老人,就又回到了這個縣城裡參加了工作。由於聊塵天生的那種桀驁不馴,玩世不恭的性格。這些年始終得不到領導的賞識,沒有大的作爲……

他來到建築公司時,天已完全黑了。聊塵來到父親所住的那幢樓下,把電車鎖在一樓的樓道里,一步一步的往樓上爬,感覺兩條腿很是沉重。他邊向上爬內心裡邊無聲地嘆息著,他怕他的壞情緒影響到父親,擡起雙手在臉上搓了兩把,極力平復心緒,試著笑了一下,喉嚨裡發出哈……!哈!的聲音,那笑聲很特別,他大吃一驚,笑聲戛然而止……。

來到三樓,他擡起右手按響了門鈴;一會兒,一個男人渾厚的聲音問:“誰啊?”

“是我,爸爸。”聊塵答道。

“來了!來了!”裡面的聲音變得歡快起來。

門開了,站在門裡的老人大約一米七左右的個兒,一頭板寸兒的花白頭髮,根根向上;那種硬髮質的頭髮,就是想理成別的髮型都是不可能的。一張國字型的紫紅臉堂,雖然上了年紀,但仍然能讓人感覺到年輕時是一個體魄很好的人,一雙眼睛神采奕奕的,眼角邊的皺紋,只有微笑時才能明顯的顯露出來。他上身穿著一件短袖白背心,下身是一件灰色肥大的短褲,雖然陳舊但非常得乾淨。此時他的微笑,牽動著他那一臉慈祥的皺紋。

聊塵看到父親,心裡突然感覺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眼淚瞬間便涌滿了眼眶。他極力剋制著自己,擡手急忙把淚水擦掉;樓道里的燈壞了好長時間了,聊塵又是站在暗處,老人並未察覺。看到聊塵站在那裡發愣,老人有些疑惑地提高了嗓門問:“怎麼不進來,傻愣著幹嘛呢?”

聊塵一邊擡腿進屋,一邊強顏歡笑地問道:“爸您吃了嗎?”

“沒有呢!這不我剛想吃飯呢,你就來了!”老人在聊塵身後隨手關上門,樂哈哈的回答。

老人接著又說道:“你先坐下喝水,我再弄兩個菜!”老人一邊說著一邊在聊塵的身後用右手不停地輕拍著聊塵的背。

老人這種親暱地舉動,在他們父子倆之間是很平常的。聊塵是獨子,在兩歲多時又失去了母親,是父親獨自一人把他撫養成人的。聊塵深愛著自己的父親,父親也深愛著他,在平時來到父親這邊,父親拍下肩膀,拍拍後背是常有的事。但今天卻不同,老人的幾下輕拍幾乎又要把聊塵的淚水拍出來了。他幾乎就要忍不住了,可是他怕父親爲他難過,爲他操心,他終於咬緊牙關忍住了,可這種強忍著比哭出來更讓人痛苦。

老人忙著提壺沏茶,把茶杯放在聊塵坐的茶幾邊,然後說:“你先坐著喝水,我再炒兩個菜,你想吃什麼呀?”

聊塵兩眼看著電視,像是沒聽見,臉色很疲憊的樣子。老人心想:孩子一定是工作累了。他怕聊塵心煩,便不再問,忙著進了廚房去炒菜。

父親在廚房裡炒菜,發出輕微的叮叮噹噹聲。電視上一檔綜藝節目正播著趙本山的一個小品,電視機裡不停地發出時高時低地笑聲,那笑聲和聊塵此時的心情是不合拍的,聽起來是那樣的刺耳。他厭惡的從電視上移開目光,目光不由自主的又落在電視旁邊的一個藍瓷花瓶上。花瓶是一對,高約一尺,分別擺放在電視機的兩邊;兩隻花瓶被擦拭的一塵不染,在燈光下鮮豔亮麗。雖然看上去很漂亮,但它們並不是什麼古物,只是現代仿製的裝飾品而已。兩隻花瓶還特意在瓶頸處分別繫著一根紅絲帶。聊塵長久地望著,雙眼慢慢地浸滿了淚水。

每個人童年經歷過的一些事情,等到成年後,大多都會記憶模糊,或讓你歡喜讓你憂;只有那曾經在心理上產生過重大影響的,才能讓你記憶深刻,像板上釘釘一樣讓你拔不掉抹不去,有時回憶起來心裡會隱隱作痛,但仍然記憶猶新。往事歷歷在目的在聊塵腦海裡浮現……

聊塵的父親叫善汝良,是個瓦工。從聊塵記事起,父母就帶著他奔波在各處工地打工。父親寬寬的背就如聊塵的計程車,走到哪裡就把聊塵馱到哪裡。多年前的一個寒冷的冬天,那是在深山裡修一座高架橋,因爲天冷停了工。別的工友都回老家了,爲了多拿一份工錢,聊塵的父母向工頭要求留下來在工地上看料。

那一夜,北風呼嘯,零下三十多度,鵝毛大雪滿山飄灑,一家三口就睡在工地上用帆布搭建的工棚裡,工棚地上鋪了厚厚的乾草。在那樣的環境裡,他們只能睡地鋪。雖然他們有隨身帶的兩牀棉被,但是兩牀棉被三個人蓋總是捉襟見肘的。他們怕孩子冷,讓孩子睡中間,兩個大人緊緊向中間相擁著用身體給孩子取暖。在黑暗裡,善汝良悄悄地把棉被向女人那邊拽。他怕凍著自己的女人。

給女人蓋好被子,他心安了,以爲他的女人和孩子都不會冷了,無聲的長嘆了口氣。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他睡不著,露在外面的半邊身子慢慢地凍得有些麻木,慢慢麻木的幾乎感覺不到冷了。寒冷的夜難熬啊!睏倦終於戰勝了寒冷,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寒風怒吼著!雪花狂舞著!寒風裹了雪花敲打著帳篷砰!砰!的響。但善汝良實在太睏倦了,他睡的很香甜。在睡夢中他做起了一個很香甜的夢:夢見在家鄉溫暖的房子裡,坐在火盆旁邊手裡拿著根木棍不停地撥弄著木柴,紅紅的火苗起一尺多高,渾身暖和極了!那火真好啊!他嘴裡忍不住叫了一聲:“好火”。

耳邊若有若無似有女人在低吟淺唱,那音調很美,他快活極了,那種幸福的感覺慢慢地讓他臉上浮現出笑意。在睡夢中他哈哈地笑出了聲,他笑醒了自己……

他醒明白了!他聽清晰了!聽到女人那高一聲低一聲的壓抑著地**。黑暗中他慌忙從被子裡伸出胳膊劃拉著,摸著燈繩拉亮了燈,驚恐地望著他的女人……

剛纔他睡熟後,女人在黑暗裡偷偷把被子全給他和孩子蓋上了。她和衣而臥睡在孩子的另一側,像個貓兒似地縮在那裡,身子不停地顫抖著。在那樣零下三十多度風雪交加的寒夜,雖然穿著一身棉衣,仍然能讓人感覺到徹骨的寒冷。寒冷就像個臭流氓似的透過她的棉衣,用冰冷的脣吻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膚。她倦縮著,不由自主地打著寒顫。打一個、接著又打一個。她怕驚動男人和孩子,是想極力剋制住不抖的;可由不得她了,最後她就像一個上足了發條的木偶一樣抖作一團。

剛想入睡又醒來。一會兒她冷的渾身顫抖,嘴脣發白;一會兒又熱的嘴脣青紫大汗淋漓。她怕吵醒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咬緊牙關,剋制著不弄出聲響。她的男人是她的天,只要她的天在,她就什麼也不怕;她的孩子是她的地,有地在她才感覺有活頭。她不想塌了天;也不想沒了地,她一心想保護好她的天地;有天有地她什麼也不怕。可是,身子好像不是她的身子,嘴也不是她的嘴了,她管不住它們了,她的痛苦**吵醒了她的男人她的天。

善汝良看到他女人的樣子,在驚恐中回過神來,他連滾帶爬地撲到女人身邊,哆嗦著雙手極快地解開自己和衣而臥穿在身上的大棉襖,急切地把女人拉進懷裡,緊緊地抱住她,嘴裡語無倫次地數落著她:“你傻啊你!你好傻喲!”他知道,她凍壞了。

那些年手機還是比較奢侈的物件,他無法向大山外的工地領導和包工頭聯繫,偌大的工地上只有看料的他們一家三口。他粗暴地從被子里拉起還在睡夢裡的聊塵,急切地給孩子穿好衣服。他不理會孩子地哭鬧,不理會他手拋腳蹬地掙扎,像個土匪似的把孩子扔到被子上;他常年在外東奔西跑慣了,捆紮個行李對他來說並不是難事。他很快就把聊塵打成了個行李捲兒,很快地把孩子綁在他的前胸;他又心急火燎地把另一牀被子鋪開,把他的女人放到上面捲起來,用同樣的方法綁到他的後背上。帶上手電筒,又隨手提起立在帳篷出口邊的一根棍子;他雖然有一把子好力氣,但是負重兩個人還是有些吃力,看上去他像個大狗熊似的,趔趄著身子走出了帳篷。他要送他的女人去三十多裡外的鄉衛生院。

風仍然颳著!雪仍然下著!狂風暴雪像永遠不知道疲倦。它們時而像狼的吼叫,時而又洋洋得意地吹起刺耳的口哨。一座連一座的山銀裝素裹,雪填平了山路上的溝溝坎坎,到處佈滿了陷阱!跌倒了爬起來,剛爬起來又跌倒;一腳踏空摔個大跟頭,剛爬起來走了沒幾步,又摔個大跟頭;爬上去滑下來,再爬上去又滑下來。有時感覺就要成功了,就要越過眼前的一個高坡了,就差一步就到山頂了,可剛擡起腿來就又翻滾著滑到了山下;摔倒的瞬間,揮舞著的雙手總想抓住點什麼,可善汝良什麼也抓不到,他摸到的是冰冷,手碰到的是滑。深夜的山路是真滑啊!能讓你從坡頂一滑就到坡底。人們常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騙人啊!是下山容易上山難啊!千難萬難地快爬上去了,腳下一滑,一路翻滾著又下來了。風吼著!女人唉喲唉喲的**著!孩子哭著!善汝良咒罵著……

天矇矇亮時,雪停了,風息了,善汝良終於走出了大山。由於一夜的翻山越嶺,他的雙手已是血肉模糊。他站在山坡上遙望著遠處霧濛濛中,被雪覆蓋了房頂的鄉衛生院,他像是剛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禁不住熱淚縱橫。他看到了希望。

此時。他的女人不在**,孩子也不在哭叫,他以爲他們都睡著了。一夜的奔波已使他筋疲力盡。他左手向後託著女人,右手向前摟緊自己的孩子,像個醉漢一樣,大張著嘴呼著白氣,急促地喘息著,一步踩進一尺多厚的雪裡,艱難地拔出來;另一隻腳再踩進雪裡,再艱難地拔出來,搖搖晃晃地往前趕……

當善汝良像個怪物一樣搖晃著身軀走進鄉衛生院門診樓大廳時,他來的太早了,大廳裡空蕩蕩的,還沒有前來就醫的人。幾個從大廳走過的護士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他像個遇見陽光的雪人一樣,慢慢地倒了下去。

一夜在風雪裡跋涉,渾身已積雪成甲,醫院門診樓大廳裡溫度畢竟比外面暖和。這一倒摔落好多冰碴兒,他就如破殼的鳥兒,想重新站起來,可剛要直起腰來就又摔倒在地上;他放棄了要起來的想法,就那樣地匍匐在地上擡起頭來喊叫著:“救、救人啊!”他舉起一隻血肉模糊的手指著他的後背。周圍的幾個護士忙圍過來,手忙腳亂地從他身上卸下行李,匆匆擡進了急診室。

睡著的孩子被摔醒了,哇!哇!地哭著;他跪在地上急忙從胸前解下包裹打開,看到孩子的嘴脣凍得都沒了血色;他哆嗦著手解開棉襖釦子,把孩子貼胸摟在懷裡用身子給他取暖。收拾完後,他抱著孩子,搖搖晃晃地走向急診室……

還沒走到急診室門口,見有個穿白大褂的中年醫師站在急診室門口徘徊著左看右望;見他走過來,主動向前走了兩步,帶著凝重的表情低聲向他說道:“天太冷了,送來的太遲了。”說完,嘆息了一聲,搖著頭走了。

他愣在醫院的走廊裡,抱著孩子的雙手上面的血伽慢慢地溶化了,有血珠子一滴一滴的向下落;但他無知無覺,雙眼只是長時間的直視著白色的牆,像是想從白色裡找點有趣的東西,雙眼有淚水涌出來,慢慢地盈了眶……

後來在處理女人的後事時他又犯難了,因爲他的身份證在假證市場經常更換,他怕別人太瞭解他,謊稱自已雪夜裡把身份證丟掉了,是工地的領導託關係走人情幫他處理了後事。

他常年在外打工,身上帶個骨灰盒讓人看到會覺得晦氣,就從商店裡買了兩隻花瓶裝了女人的骨灰。他不想在這個讓他傷心的地方呆下去了,辭別工地的領導和工友,胸前抱著才兩歲多的聊塵,身後揹著包了花瓶的被窩,他上路了,去尋找下一個建築工地……

廚房裡傳出來父親歡快地叫聲,“塵、電視廚右邊的廚子裡有酒,菜就要炒好了。”噯!”聊塵忙用手背抹掉眼裡的淚水,答應著。

等聊塵爸爸把菜揣上來,聊塵默默地看著父親多年前那個風雪夜,爲背母親看病凍掉的右手食指,心裡還有些隱隱作疼。父子倆一左一右的對飲著。聊塵裝作很開心的樣子,給父親講一些街談巷議的趣事給他聽。他只是想讓父親開心,他的內心裡是一點開心不起來的。

爺倆個九點多才吃完飯,飯後聊塵告別父親,託著疲憊的身子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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