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總是在一個時間周期內循環往復,從波峰到波谷,再從波谷到波峰……愛情、事業、人生概莫如是。如果有足夠的智慧去超越前高,也許你會被歷史推動著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如果無力攀過上一個頂峰,或者你只能隨時光節節敗退空余斷瓦殘桓。
——威廉?江恩的循環周期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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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說,你知道CBOT的頂為什么是尖的?
慕憬搖頭。那時他們站在西爾斯大廈頂端,迎著密歇根湖面初升霞光。湛藍湖面折射過來的光線穿透青銅色玻璃幕墻,將一切籠罩于瑰麗奇幻的色彩中。俯瞰下去,CBOT(芝加哥商品交易所)那座有著三十五度光滑立面的尖頂建筑在他們身下渺小得不可思議。
奇特的時間和空間感令人輕易就萌生出足以把整個世界踩于腳下的錯覺。
當然那僅僅是錯誤的感覺……
人心真的很壞。她后來無數次地想,他們總是把你高高地捧起來,讓你真以為自己是什么king of the world,然后再從背后將你推下去,用極限的重力加速度拖你進地獄,摔成塵泥,永世不得超生。
她搖頭。身畔的天才投機少年開啟薄唇,用輕松得不象話的語氣說,“因為總是有人想從CBOT樓頂跳下去,”他做了個飛身的動作,聳聳肩,“它已經不厭其煩。”
噢。她有點震驚,又有點了然,更多的還是不解。“它只是個商品交易市場而已。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人心的愚昧和貪婪才是他們的人生走向終點的助推器罷。”
“話雖如此。”他俯視腳下,唇邊掛著慣有的準備嘲笑全世界的一分譏誚。“這里只有萬分之一的智者和萬分之一的投資者,剩下九千九百九十八都是賭徒,當然更少不得有一些亡命的。他們總希冀用自己剩余的最后一滴鮮血向CBOT和勝利者宣言——我還會回來的!”
她一笑置之。
后來,江北還說了什么?嘈雜的風聲刮進來,犀利如尖刀破碎言詞,“……不站在這世界的巔峰,便從CBOT跳下去,只有兩個歸宿……如果有一天我也……你要永遠離開這個市場……Never come back!”
她只是笑,傻瓜一樣地笑不可遏。都說,所謂天才和傻瓜,大腦結構其實驚人地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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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索好幾下才解開手機鎖,亮屏顯示著二十三點三十七分,環線主路上此刻竟還堵了車。望著星星點點蔓延到天盡頭的紅尾燈,慕憬不由地煩躁起來,猛然將左右車窗摁下大半。北方初春三月凜冽寒風瞬間恣意地灌了進來,徑直穿過那些在暗夜中瑟縮不已的光禿禿樹枝,令她打了個寒顫冷徹心扉。
或許每一個熱血的17歲時,都不曾想到27歲的自己竟然墮落成這世上寒塵一般的存在,那么地可有可無蕓蕓如螻蟻。就連做夢也不會。
然而,過往那些年少輕狂、意氣風發、睥睨天下的豪情,那些快意江湖、舍我其誰、以為合一兩人之力便能勇攀世界之顛的壯志,譬若朝露,在陽光還未透過時間的罅隙照射過來之際,生活已悄然令其杳無蹤跡。
手機亮了又暗了,終于抑郁地在黑暗中輕顫兩下。短信上寫著“已入院,勿念,等你消息”等字樣。匆匆一瞥,便重又扔回角落里。猶如心臟病人聽到監測儀里宣布死亡的一聲長“嘀”,慕憬放棄了無謂的垂死掙扎,躁動的情緒突然平和下來。
一樣的風語嗚喑,一樣的刺骨無情,眼前再度浮現出另外一座風中之城the windy city——芝加哥來。
她和江北最初的最初,始于十年前的某天。
那天她第一次踏足全球最大的金融衍生品交易所,與華爾街NYMEX齊名的CBOT。僅僅是金融交易分部,足有六萬平方英尺的超大空間里,唯有飛速跳動的電子屏暗示著一派祥和下的風云莫測波光詭譎,光可鑒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無處不彰顯著它的奢華冰冷和不近人情。
顯然,這是一個令人不由自主心跳加速的地方,也是一個毫不費力就可以摧毀人心跳的地方。顯然,此情此景中白襯衣馬尾辮獨坐會議室里專心致志玩掌機游戲的慕憬顯得分外淡定超然而又格格不入。
由于指導教授的極力推薦和自己的研究興趣,慕憬加入了CBOT與芝大合辦的“改進海龜交易特訓班”。顧名思義,該特訓班采用的交易基礎也是華爾街最具盛名的交易規則“Donchian周規則”。經過封閉特訓和長達一年的實戰模擬,她以優異成績獲得一個聆聽金融衍生品交易大師小型內部講座的機會。
她習慣早到,熟悉環境之后獨坐一隅玩新款擲骰子游戲邊計算獲勝概率,心里還盤算著論文開題的方向。忽而感覺有道居高臨下的眼光壓迫著自己,微詫而譏誚的聲音用標準美式英語說道:“你竟然就是那個甩都甩不掉的千年老二?一個中國丫頭?”
他故意將“Chinese”音咬得很重。自大又無禮的老外,慕憬鼻子哼哼兩聲,直接用腳尖漠視他。但她的腦子飛快地搜索了一番,心跳加速。長達一年的模擬比賽,每周公布一次排名,她殫精竭慮苦心經營,卻很悲哀地發現始終屈居一人之下。那個人就是——
過了好一會兒慕憬才悠悠說道:“你莫非就是那個九死一生還金槍不倒的萬年小強!”頭也不抬地依然飛快按著她的游戲鍵。仗著中國人喜歡腹誹的隱秘惡趣味,她故意沒有說blattella(蟑螂),而是加重了拼音發音“xiaoqiang”。有意識地,她還抖出了對方最致命的操盤弱點。
空氣凝滯。慕憬剛有點沾沾自喜終于口頭完勝對手一回合時,那個人竟然輕笑了,帶來一股如密歇根湖水般透徹清涼的意味。
“果然一針見血。”他用中文說,旋即補充道:“很好。”
慕憬有些不置信地猛然抬起頭來,正對上逆光中的一張臉,突然怔忪到訥不能言。那是一個明顯的矛盾綜合體。華裔少年高大卻瘦削,蒼白陰柔的面孔因著暗沉黑眸里張狂郁結的神情而顯得堅毅,唇角掛一絲時刻準備嘲笑全世界的譏誚和背后不易察覺的專屬于他的寂寥。黑衣黑褲襯得他膚若冰川。但她其實不難發現,他跳動的胸腔里潛伏著隨時可能迸發的活火山。
無疑他是個美少年,俊美到可以將這么多奇特的矛盾和諧統一起來,讓你刻意去忽略它們。
他毫不客氣地與她對視,對陸續進來的腳步聲渾然不在意。
“Oh, my god!”一聲驚呼插進來,“so similar!本期海龜里居然有兄妹?”來者大概是同屬“改良海歸訓練班”卻僅能以每周成績排名來神交的學員之一。
慕憬這才意識到自己為何怔忪了。美利堅合眾國的土地上從來不缺少的就是各民族各種族的翩翩美少年,尤以芝加哥大學著稱。但是,他是不一樣的。那種蒼白陰郁的神情,無限張狂的眼底,使得他好像是她的一面鏡子,她似乎是他的影子。這世界竟然如此詭譎而奇妙。
“是partner。”少年淡淡地對來者說道。
突然就釋然了。無數個白日,她研究他的手法和風格一遍又一遍,又有無數個夜晚,她花了心思揣摩他的強項和弱點。但整個模擬比賽中他始終居她之上,有時高不可攀,有時咫尺之間。他有明顯的個人風格和弱點,盤感無可比擬地好,但倉位重風險偏好高。這導致他幾次從遙不可及的高處掉到她的眼皮前。可她就是無法超越他。這讓她一年來始終耿耿于懷。
慕憬笑了,云淡風輕伸出手來,“Of course。”
CBOT見證慕憬與江北,相識于此。總能憶起兩只冰山似的手碰撞在一起的顫栗感,想要彼此融化抑或撞碎的決心剎那攝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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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七年之久的心忽而激烈起來,呯砰砰砰,張狂地敲擊起她的胸腔,久違的興奮,尖銳的刺痛令她想哭,面上卻是如常的蒼白平靜。她從后視鏡里看到尾隨來的陌生車牌號,輕輕對著呼嘯而過的夜風說,“江北,你是知道的吧,在現實面前,we can never say never, while we don’t know when……”
市場總是在一個時間周期內循環往復,從波峰到波谷,再從波谷到波峰……愛情、事業、人生概莫如是。如果有足夠的智慧去超越前高,也許你會被歷史推動著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如果無力攀過上一個頂峰,或者你只能隨時光節節敗退空余斷瓦殘桓。
但歷史絕對會驚人地重現,人必然在同樣的地方犯很多同樣的錯誤。
就如同一個相信愛情而吃夠苦頭的女人總逃不開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
就如同一個賭徒會在賭場依次輸掉金錢,權力,親情,愛人,直至生命。
這是江北最尊崇的投資大師威廉·江恩的著名循環周期理論。也因此江北說“never come back”的時候充滿矛盾和無力。
慕憬亦深知自己終無法從踏足的這個市場里全身而退。她定會在下個循環周期里被命運再度卷入。這個周期或許是一年,三年,又或許會是七年,十年。
她能做到的,只是,耗盡熱血豪情心力去盡可能延長這個周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