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燭圖又稱K線圖。如果你潛心鉆研, 其實不難發現這個用開盤價、收盤價、最低價和最高價所繪制而成的或陰或陽的圖形里,千變萬化如出一轍,——它包含著價格運動絕大多數的陰謀和秘密。
——K線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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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影十字星
杏花、梅雨、楊柳風, 江南一年中最好時節。
蜿蜒綿長的一條水之北岸, 濡濕亮綠的黃桷蘭樹叢掩映中, 歇山建筑風格的老宅子屋面峻拔陡峭, 四角輕盈翹起, 精巧而富有氣勢。不同于黑瓦、白墻、干欄的騎樓民居,舊時亭臺余著淡遠而不露聲色的翻新痕跡,四水歸堂格局, 梁架上有精致的雕刻彩繪,儼然王公府邸作派。
跨過朱紅門欄, 被細心安頓好的慕憬微正身子, 并無抬頭四處張望, 莫南還是在身后耐心解釋道:“簡家老宅子,文革前被收歸, 近幾年重新購回修葺。只有一個遠房親戚在偏房那邊住著,幫忙看護。”
宅子修葺完好的時候,江北顯然已不再。慕憬抿抿嘴,慢慢點一下頭。莫南開始淡淡地講些童年趣事,刻意不提及江北。
廳堂之后, 撿主要的幾間廂房觀覽過, 見慕憬面有倦怠, 莫南很快地拐進東院落推開一扇房門。屋子里擺置著典雅華貴的紅木書架, 正中是雕刻著如意頭紋飾的明清時代桌椅。若非架子最下層放著一色的舊照片, 仿真槍械器具和彈弓、玻璃珠之類的兒童玩意,慕憬會疑心自己橫穿了兩個朝代。
莫南顯然對眼前狀況也有點吃驚。他上前, 一一細看,好半天才低低地說,“幾次搬家,父母離異。我以為,這些玩意兒早都扔了。”
慕憬淺嗅著微潮氣息里半陳味道,十一年前的那次訣別涌出,眼前交織起父親閃爍言辭背后不舍的眼神和簡遠山疲態盡露的臉。心頭不明所以地亂著。很久之后,才開口道,“雖然他不是什么好人,但,總算是個不錯的父親罷。”莫南只凝視著一幀與簡遠山在海邊療養院的合影出神。舊照片上,陽光碧海,父慈子孝,笑容無憂而歡暢。
眉頭并無因之舒展。莫南心中莫名隱憂著,但又留著一點點卑微的期盼。三十五年人生,十載檢察官生涯,槍口刀尖上踏過,自己何曾如此懦弱膽怯過?只因著親愛的母親眼角皺紋深處那片褪不去的潮水?還是因為,做父親的時候他也曾將自己高高舉起過?
他回應般揚起眉毛放松些許面部肌肉,驀然聽到慕憬說,“我前兩天在書上看到一句話:極惡是一種寓言,等太陽照常升起的時候,吸血鬼也有瑰麗的歸宿。在親情面前,——我們,做不了陽光,也當不成獵人。”
莫南震動。他始終沒有料到,寬恕父親罪惡的話語,會從眼前這個身殘女子嘴里平常地說出來。如果可能,原本他愿意替父親乞求她的諒解。但是,他至今尚未過得了自己這一關。
莫南捏著簡遠山為他做的彈弓,陷入沉默之中。
慕憬對著墻面裝裱著的字畫古跡,終于將視線投射到一幅用毛筆書寫的“ABCD……”二十六個字母的宣紙圖上。呼吸寂靜下來。那幅奇異的中西合璧字母圖左下角沒有落款,歪歪扭扭用鉛筆寫著一個小小的“北”字。幾不可辨。
她下意識伸手撫去,觸碰到的,是一片透明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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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流淌的河水,可以驅走你所有的陰郁和憂傷。陽光總會照射進來,在水花上細碎地跳舞。
然后,等雨水終于傾瀉滿了,河流自會歡快地歌唱。
莫南直直凝視著慕憬的側臉。許是藥物作用,不復蒼白的面容,圓滿而減淡了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尖銳美感。陰郁神情漸漸消逝,被另外一種打磨得鈍而平的淡漠所取而代之。淺笑著的時候,總不經意牽扯著眉頭,彷佛身體某個地方在拉扯下無比疼痛。
他看著她,一直將目光越過小小的墓碑,凝望向河面細小的水花。那些水花上反射著金光,粼粼跳躍。她的憂傷很淡很淡,令人無法察覺。
七年,或可消弭掉任何可歌可泣驚心動魄的感情吧?透過些許的平和寧靜,他很想看透到她的心底。
莫南開口的時候,陽光躲進云層不肯出來,點點滴滴的梅子雨滑到面龐。他合十接了兩滴雨水,捧著手心對著江北棲息的土地說道,“跟我結婚吧。”
慕憬動動眉頭,牽扯著疼痛的那種淡漠流露出來。她說:“莫南——大哥。你對我,沒有任何責任和義務。你勿需自責,我不需同情。”
莫南張嘴,猛然間頭皮發麻,細微風聲中奇異又熟悉得令他熱血沸騰的感覺迎面撲來。心迅速墜落,猶如被灌了千鈞重的鉛。他終于來了嗎,終于還是來了嗎?莫南顧不得思考,躍身撲到慕憬身邊,輪椅連人一齊摔倒在地。
感覺到自己身下壓住一具綿軟溫熱的軀體。他抬眼,對上慕憬處變不驚的眼睛和微蹙眉頭。莫南下意識松口氣,身體動作更快,腰間的槍已握到手中。起身正步,朝著河對岸樹叢中朦朧的影子射擊。然而,眼睛已然失焦。他努力眨眼,彷佛讓母親的淚迷蒙住瞳孔了,還是找不到焦距。
子彈無聲地破風而出。一發,兩發,三發……
慕憬深吸口氣,說:“太遠。已經走了……不要再開槍……”
莫南發狠般地將子彈全部射出,然后頹然扔掉手槍,跪倒在地。
慕憬再度深吸口氣,豆大汗珠從額頭滾落下來,猶自咬牙強迫自己不發出任何聲息。她知道他現在的心情,父親神像轟然倒塌于自己面前,碾落成泥的那種無力失措的感覺。——一如十一年前的自己。
莫南的聲音逐漸變得模糊不清:“……昨天返回機場停車處取文件……鬼使神差地,那把手槍就別到了我的腰間,甚至還帶上了持械許可證……我很想信任他,為了母親和可笑的親情,從此不再提及……但是,內心里從來沒相信過,他還殘存著人性……自從江北死了之后……”
慕憬神智已屆昏迷,艱難地說道,“……或許不是他……”
莫南反笑:“不是他?這個地點,這個時間,在自己‘最心愛’的兒子墳前?除了他,還會有誰關心和知道你我行蹤?……”
半天再無慕憬聲息。莫南回神過來,發覺掌心的汗異常黏稠,低頭一看,刺目的血正盛開滿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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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距離凝視太陽的時候,眼睛會很痛。莫南沒有眨眼,不自覺地想起某個自己喜愛的推理小說里的一句話來:即使真相揭露,也不妨礙詭計好端端地存活于陽光底下。因為,讀者和作案者,他們各自活在自己的空間里。并行不悖。
此刻,他感覺到掙扎之后的燥動。然而她是如此地無動于衷,淡定從容。他用勁捏了一下她的指尖,期待她也會有和自己一樣的痛覺。可是,他們的空間似乎在某個瞬間被改變成了平行。
并行不悖?
她面無表情地說:“我說過不要來美國。落地之后,讓我返回。”
“你的膝蓋需要一次徹底的外科手術。否則,很難再站起來。”
“那也沒什么。”飛機轟鳴著俯沖下去,刺透厚厚的積雨云層。陽光卻被阻隔,紐約上空,天氣陰霾。慕憬遲了片刻才補充道,“自從發現我賴以謀生的技藝,只是一堆陰謀謊言和禁忌的合集,我便一無是處,淪為廢人。一顆面對生活卑微怯懦的心,比之身殘,更為不堪。”
“海外終歸比國內安全。”莫南再次強調。
“最安全的歸宿,——莫過于死亡。”
透過她,莫南眼前浮現出另一個蒼白陰郁的影子。他的聲音慢慢回復到水般清涼透徹。動聽的聲音毫無倉猝地反問道:“你知道促使江北跳樓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嗎?知道你父親之后,參與簡遠山受賄洗錢案的人有多少嗎?你愿意讓更多有才華的人遭受你這樣的際遇嗎?”
飛機滑行起來,巨大的慣性慢慢降到最低。外部空間嘈雜,她的聲音很小:“你想讓我——如何做?”
這是她第二次對他說出同樣的話。莫南將包裹她腿部的毛毯掖好,很快地替她做出抉擇。“我堅信你父親不會將所有的雞蛋放到江北那一只籃子上。所以,我們仍有機會。”
慕憬開口,嗓音喑啞,說出來的是格雷厄姆的一句名言。“每個人都知道,在市場交易中大多數人最后是賠錢的。那些不肯放棄的人要么不理智、要么想用金錢來換取其中的樂趣、要么具有超常的天賦,在任何情況下他們都是投機者。”
莫南起身推上她,一邊接口道:“若你我只是這市場的投機者,我們也決計不會淪為大多數。沒有超常的天賦有什么關系,我確信我們兩個加起來會有足夠多的理智。”
她沒有肯定亦未作否決。他在身后似輕笑一聲,“當務之急,還是把你的腿治好要緊。”
坐上哥倫比亞長老會醫院急救車的時候,慕憬隨手翻開置于膝頭的一本書。那頁里正好有張美豆走勢K線圖。圖片正中央,是一道有著長長下影線的十字星蠟燭圖。慕憬極淺地笑了一下,短暫如蝶翼撲閃。
不用細看她也能清晰地誦出來:十字星,是一種只有上下影線,沒有或幾乎沒有實體的K線圖。下影線越長,表示買盤越旺盛,通常在價格低位出現十字星,可稱為轉機線,意味著趨勢將出現反轉。這是——“希望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