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縣鎮上的派出所很小,很舊的門面,兩邊掛著已經幾乎褪了顏色的派出所牌子,進去一方院子,院裡停了幾輛沒有出勤的警車。
後面一排兩層樓高的房子,應該就是派出所警員的辦公區。
關略帶著唐驚程進去,說明情況,坐門口的一名年輕警員從電腦前擡起頭來,睨了他們一樣。
“死者家屬?”
唐驚程聽到這幾個字身子不由又晃了晃。
關略趕緊將她扶住,稍頷首:“對。”
“那跟我走吧,先去認一下屍體!”
小鎮派出所沒有屍檢房,葉覃的遺體暫時被存放在醫院的停屍房。
那名年輕警員開車帶他們過去,路不遠,只是警車比較舊,是老款的桑塔納,小鎮上的路又顛簸不平,唐驚程坐在後面被顛得心裡很不舒服。
好不容易捱到醫院。
關略見唐驚程臉色不好,捏了捏她的手指:“你在車裡等我吧,不用跟我進去。”
畢竟認屍不是什麼有趣的事,可唐驚程堅持:“一起進去吧,我又不是沒見過這些。”
她這幾年經歷過多少生死?對比起來感覺自己之前的26年都生活在另一個童話世界裡。
關略苦笑:“行吧。一起進去。”
警員已經有些不耐煩,等關略和唐驚程下車後就直接鎖了車門,也不跟他們打招呼,直接往醫院裡頭走。
停屍房都在醫院比較偏的地方,那警員熟門熟路,很快找到相關負責人。
負責人帶關略和唐驚程過去,坪縣鎮上醫院的停屍房也很簡陋,一個大通間,裡面燈光很暗,冷氣足,一進去唐驚程就止不住打了一個顫,關略用胳膊將她摟住。
旁邊負責人跟警員嘀嘀咕咕講了一通,講的是當地方言,關略和唐驚程也聽不懂,只看到他們嘴裡不斷冒出來的白氣。
就這麼又耽擱了幾分鐘,負責人突然拍了一下警員的屁股,兩人臉上笑得都挺樂,大概是開了一個什麼有趣的玩笑。
唐驚程嘴裡嗤了一聲。
關略捏她的手指:“怎麼了?”
“在這種場合!”她調子冷冷的,在這種場合,居然他們還能這麼放肆地開玩笑。
關略摟了摟她的肩:“跟他們沒有關係!”
這世上人情冷漠,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死了,死再多又能怎樣?
關略鬆開唐驚程輕咳一聲,走到那名年輕警員身邊,用手撈了撈額頭:“抱歉講完了嗎?我們想今天把她接走?!?
“……”警員這才轉身,睨了睨關略,眼前男人臉色深沉,暗光寒氣下那雙眸光顯得更加森冷。
看著不像善類。
警員這才收掉臉上的笑,拍了拍負責人的肩,又嘀咕了一句方言。
負責人也看了關略一眼,這纔將一塊藍色的小塑料牌子遞給警員,又朝其中一具遺體上指了指。
“那個,過去看看吧。”這次講的是普通話。
唐驚程尋著負責人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在角落,一輛單人車牀上。
警員拿著小牌子睨了關略一眼:“走吧!”
走到車牀前面,唐驚程往關略懷裡蹭了蹭,嘩啦一聲,裹屍袋上面的拉鍊被拉開……
唐驚程用眼角掃了一眼,青白的臉,眼窩凹陷,大大的眼睛還瞪著,頭髮被剃光了,右邊腦門上一個大窟窿,黑色的血已經僵在上面。
身上沒有穿衣服,警方那邊應該已經經過一輪常規檢查。
唐驚程盯著金屬板上那具已經斷了呼吸的軀體,小腹因爲沒有衣服的遮擋隆得那麼明顯……
她將頭別過去,閉上眼,胃裡有酸性氣往上翻,她趕緊用手捂住,趴在關略胸口,耳邊聽到那名年輕警員問:“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關略揉了揉懷裡唐驚程的肩:“是!”
“是就成了,昨天已經做了屍檢,槍傷,初步懷疑是自殺,不過報告要今天下午才能出來。一會兒報案人會去警局做筆錄,具體情況我們回去再談?!本瘑T簡單交代了一下情況。
唐驚程胃裡翻得太厲害,她擡頭哽著聲音:“我去外面等你!”
關略見她臉色蒼白,拍了拍她的後背:“嗯,我一會兒出去找你。”
關略又在裡頭呆了一會兒,出去的時候太陽已經爬到屋頂,刺眼的光線直射而來,他用手擋了擋,看到唐驚程獨自一人靠在車身上抽菸。
走過去,她臉色白得更明顯了。捏煙的手指似乎還有些抖。
“讓你別跟來的。”關略始終是清淡的表情。
唐驚程在煙霧裡擡頭,看眼前的男人,他大概見慣了這種場面,所以才能做到面不改色,可她始終還是太弱。
畢竟是兩條命!
“只是心裡有些不舒服!”唐驚程苦笑。
關略睨了眼她手裡快抽完的煙,皺眉:“滅了,回警局!”
路上車速開得很快。顛簸厲害,唐驚程開了窗,總算有點風吹進來,只是風裡夾著路上泥塵飛揚的味道。
“抱歉…”她捂著胸口,額頭上滲汗。
關略立即喊停車。
警員有些不耐煩地踩了剎車,車子還沒完全停穩唐驚程便開了車門跑出去,跑到路邊吐得感覺腸子都要出來。
關略在街對面的小超市買了水和紙巾。
“怎麼吐成這樣?”
唐驚程接過水連續喝了幾口,靠到關略身上:“就心裡不舒服。”
“那我先送你回房間休息?!?
“不用!”唐驚程把水還給關略,“吐掉就舒服多了,走吧,回警局!”
大概是看唐驚程臉色實在難看,病秧子似的,後半段路那名警員開車就緩了一些。
三人剛進警局,一名看上去年紀稍長一些的警員過來,接了年輕警員手裡的車鑰匙:“昨天報案的那名司機來錄口供了?!?
“人在哪兒?”
“問詢室!”說完又看了眼他身後的關略和唐驚程,挑了下眉:“死者家屬?”
“嗯!”
“屍體領了?”
“剛帶去認了一下,要等報告出來才能辦手續!”隨後兩名警員又閒聊了幾句,關略走上前:“能否讓我見見那位司機?”
年輕警員說不行。
年長的那位將關略上下打量一番:“見唄,不過得等,等錄完口供出來?!?
又是將近半個小時的等待,沒在警局辦公室,關略帶著唐驚程在自己車裡等,因爲早晨從房間走得匆忙,兩人都沒吃早飯,唐驚程臉色很差,關略讓雅岜去附近買了早飯過來。
鎮上也沒像樣的餐廳,隨便買了兩杯豆漿和幾隻茶葉蛋。
關略坐在車裡,替唐驚程把茶葉蛋上的殼都剝乾淨。又把管子插好,將豆漿遞給她,她搖頭:“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
“真吃不下!”她聞到豆味就覺得胃裡噁心,勉強咬了兩口雞蛋,還只吃蛋白,蛋黃取出來塞關略嘴裡。
礦泉水倒是喝了很多,一瓶幾乎都喝光了。喝完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睫毛輕顫。
關略將她還捏手裡的空瓶子接過來,擰緊,心口突然一抽。
“還噁心?”
她搖頭,卻未睜眼:“好一點了。”
關略沒吭聲,頓了頓,突然捏了捏唐驚程手指:“是不是有了?”
“有什麼?”唐驚程一時沒反應過來,車窗就在那時被人敲響,那名年紀稍長的警員站在外面:“嘿,司機錄完口供出來了,家屬剛不是說要跟他見一面?”
……
雅岜跟在關略身後散了一圈煙。
年紀稍長的那位將煙掛在耳後,手撈了撈:“走吧,人還在問詢室!”
關略帶著唐驚程跟進去,很小的一間房,簡單的桌椅,沒有窗,頂上掛下來一盞碩大帶罩子的燈。
燈亮著,那名胖黑的司機抱著頭就坐在燈光下面。
警員過去用筆頭敲了敲她面前的桌面:“死者家屬,要求見見!”
司機這才擡頭,看到關略和唐驚程走進來。臉上的肉都恨不得全擰一起。
他此時大概是悔死了,真要悔死了,幹嘛要佔便宜去拉葉覃那趟車。
“哎喲你們這是要問我幾遍?該說的我都說了,那姑娘怎麼死的我真不清楚!”司機拍著自己的大腦門一臉糾結,嘴裡嘀咕了一句,沒聽清,但說的是方言。大概是罵人的話。
那名年紀稍長的警員用筆頭又敲了他一下:“**什麼事,就讓你再把昨天的事重複一遍,你緊張什麼?下午報告就出來了,到底什麼情況屆時就見分曉!”
司機不甘心地悶下頭。
關略走到警員旁邊,坐下,擡頭看著對面的人:“我就隨便和你聊幾句?!?
“甭聊,我把我知道的情況都再複述一遍,其餘我不知道的,你問了也白問!”司機此時倒像明白人了,他從椅子上直起身體,手指又擦了下鼻子。
“我是開黑車的,平時都在鎮上攬活,像我們這種小地方出租車不多,所以我平時生意還不錯,不過昨天也是見了鬼,居然呆了一早上都沒出趟車,剛好那姑娘在路邊攔車,我就自己湊上去了,談好價錢,我開口要兩百,她還挺爽快,從包裡抽了一卷給我!”
後來那司機把葉覃送到目的地後自己坐在車裡把錢點了點,足足有九百多。
“當時我說要找錢,她說不用,還說什麼一會兒可能要麻煩我,當時我以爲她是要我在山腳等著接回趟,可回趟也不用這麼多錢啊,我還挺樂呵,以爲自己逮了個傻逼,結果媽逼的我自己纔是傻逼,難怪她要給我這麼多錢,還說要麻煩…”巴拉巴拉,司機說到激動處又用方言罵了幾句髒話。
關略擰著眉,警員敲著桌子:“行了說事兒!”
司機又掠了下鼻子:“可不是傻逼麼,路上我就覺得她說話不正常,問她一個姑娘挺著肚子去山上幹什麼,那山上都是墳,她說去找孩子她爸…”
司機現在回想起葉覃當時的反應才覺過神來,再度抱著頭。
“我後來想再過幾天就清明瞭,估摸著是上墳的,還覺得她怪可憐,年紀輕輕肚子裡孩子還沒出來,男人就死了,所以開車一直把她送到半山腰,畢竟挺著肚子爬山也不容易…”
“然後呢?”
“然後我就停半山腰的坡道上等她啦,再往上開就沒路了,她自己爬上去,走的時候我還特意問了她一句要不要等她,她頭都沒回。就說了句隨便,媽的隨便啊,我也是賤,覺得她可憐,山溝溝裡哪兒攔得到車,看她付了那麼多錢的份上我就等了?!?
司機當時覺得了不得等個把小時,掃墓的功夫嘛。
關略擰著手指:“繼續!”
司機瞪了一眼。撈了旁邊的紙杯灌了半杯水,情緒似乎穩了點:“大概等了兩個小時吧,我都快睡著了,還沒見人下來,於是自己爬坡上去,結果爬到一半就聽到一聲槍響……”
山裡風很大,溼冷的空氣中很快就嗅到了硝油味。
槍聲幾乎響徹山谷,成羣受驚的鳥撲騰著翅膀從樹梢上飛起來。
問詢室裡突然靜得壓抑,唐驚程痛苦地閉上眼睛,手指往膝蓋的肉裡摳緊。
關略幾乎擰了半天的手指緩緩鬆開,起身,站起來。
“走吧?!?
唐驚程跟著他走出去,身後那名司機辯駁的聲音仍然在繼續:“…媽的當時我還以爲又是誰來林子裡打鳥,土槍威力這麼大?爬坡上去看,結果就看到那姑娘已經渾身是血死墳前了……”
葉覃的屍檢報告下午出來了,結果顯示死於槍傷,近距離射擊,子彈直接穿透頭顱出來,當場死亡。
槍上只有葉覃的指紋,那名司機因爲沒有作案動機所以排除嫌疑。
雅岜開始辦手續,葉覃的遺體需要儘快領走。
唐驚程早晨幾乎沒吃什麼東西,關略哄著她到附近鎮子上找了間麪館,好說歹說她才吃了半碗麪進去。
傍晚時候警局那邊通知關略去拿葉覃的東西。
遺物,分別裝了兩隻防塵袋,一隻袋裡裝了把手槍。
m36,上世紀九十年代推出的一款左輪手槍,小巧質輕,槍身可以容進手提包。是迄今爲止最經典的女用手槍之一。
不過這個袋子警方當然不會在還給關略,國內禁止攜帶槍支,也不知道當時她在火車站是怎麼通過安檢的。
另一隻袋子裡裝了從葉覃身上脫下來的衣物,衣物上沾著血,裡頭還有一隻不大的手提包。
“包裡東西你檢查一下,貴重物品是錢包,手機,哦對了,還有一枚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