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仲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 終于停在了一個黑色的記號上。然后毫不猶豫地用力一點,斬釘截鐵地說道:“就是這里——棘壁!”他抬頭望向吳王,雙眼之中神采奕奕:“取棘壁, 圍睢陽。攻下梁國之后與諸王會師洛陽, 便可一路長驅直入, 直取長安!”
吳王捋著短須, 若有所思地盯著地圖上的黑色記號陷入了沉思。
他不開口, 薛陳等人自然不敢開口。軍帳中緊張的氣氛漸漸由沉默變得壓抑。寂靜中,只有吳王的靴底踏在軟氈上發(fā)出的低微的沙沙聲。沉默良久,吳王抬起頭來, 陰沉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又落在了殷仲的臉上, “周亞夫不日就要到達昌邑, 揮兵南下將我們困在此處的話……”
殷仲微微蹙起眉頭:“若我是周亞夫, 我便不會來救梁國之圍?!彼氖种秆刂{田、武關慢慢向下,若有所思地在東陽周圍畫了個圈:“周亞夫帶兵多年, 自然知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道理。沒有糧草,大軍寸步難行——王上明白末將的意思么?”
吳王不禁倒抽了一口氣:“你是說……他會違背君命不救梁國之圍?”
殷仲搖了搖頭:“他會怎么做我猜不到。我只是說,如果換了是我,我會怎么做?!彼┝艘谎蹍峭跷⑽Ⅴ酒鸬拿碱^, 繼續(xù)說道:“漢軍多車騎, 利于平地作戰(zhàn);而我方多步兵, 利于險阻。若是被周將軍拖入淮北平地, 將對我們大為不利。王上……”
吳王打斷了他的話, 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耙酪髮④娝姡覀兿乱徊皆撊绾危俊?
殷仲的手指按在棘壁的黑色記號上, 一字一頓地說:“由棘壁取睢陽。速戰(zhàn)速決!”
吳王久久無語。
殷仲回到自己的營帳中,解下外袍剛要遞給成庸便被銀槍伸手接了過去。殷仲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放開了自己的手。
成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色陰沉的殷仲,垂著頭一言不發(fā)地退了出去。帳篷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誰也沒有開口,氣氛便沉悶了下來。
銀槍將他的外袍疊好收在一邊,十分自然地倒了一杯熱水遞給了殷仲。望著他微微蹙起的眉頭,銀槍的聲音略顯遲疑:“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殷仲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銀槍留神聽了聽外面的動靜,側過頭低聲說道:“屬下覺得,吳王對將軍似乎……”猶豫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說道:“將軍出來進去,有沒有發(fā)覺很多雙眼睛都在盯著將軍?”
殷仲的手微微一頓,便若無其事地將水杯放回了案桌上,挑眉望著他輕聲反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是說……”銀槍的眉頭不由自主地擰在了一起:“將軍既然知道吳王并不信任將軍,為什么還要……”
殷仲飛快地打斷了他的話:“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彼牧伺你y槍的肩膀:“你只看到他在利用我。其實,我何嘗不是在利用他呢?”
“將軍……”
殷仲搖了搖頭:“這段時間,我想明白了很多事。當日若非皇上默許,梁王如何能肆無忌憚地在長安就對我下手?銀槍,想除掉我的人,是皇上?!彼y槍震驚的神色,眼中不禁流露出一絲苦澀:“既然他已經對我存了欲除之而后快的想法,我就已經沒有了選擇的余地。不是引頸待戮,便是自己殺出一條活路來。銀槍,阿顏還在睢陽,生死未卜。而我是朝廷欽犯,到處都有緝捕我的告示,離開吳國我便寸步難行。要想從劉武手里救她出來,我必須要借助吳王的力量……”
“可是……”
“沒有可是。”殷仲再度搖頭,神情越見干脆:“你準備一下盡快離開。六個時辰之內,我便要帶兵攻打棘壁了。”
銀槍一把拉住了殷仲的手臂,神情突然激動了起來:“我去救她出來,是不是你就不用再耗在這里讓人當?shù)秮硎沽??!?
殷仲看看他緊握著自己的那只手,眼波閃動,卻還是別開了視線微微搖頭:“銀槍,這里是戰(zhàn)場,不是你的江湖?!蓖y槍不肯松開的手,殷仲再度嘆氣:“更何況大軍壓境。此時此刻,只怕連只耗子都無法自如地出入梁國了。”
銀槍垂下頭,神色之間卻突然間怒意勃發(fā):“我去殺了那個狗皇帝!”
殷仲心頭一跳,一把將他拽了回來:“銀槍!你若是殺了皇上,只怕不等他下葬,劉武便會在竇氏的扶持下登基為帝。到了那時,只怕殷氏九族的性命都難保了!”
情知他所言非虛,銀槍忿忿然收住了腳步。一口悶氣憋在胸口無可派遣,銀槍重重一拳擂在木柱上。頭頂?shù)膸づ窕瘟藘苫?,發(fā)出一陣細細簌簌的輕響。
殷仲不禁一笑:“看來,這帳篷架設得倒是滿結實的?!?
銀槍卻只是耷拉著臉,對他有意緩和氣氛的話充耳不聞。這個樣子的銀槍,讓殷仲不由得心生感動,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低聲安慰道:“你只管放寬心。在戰(zhàn)場上,劉武絕對不是我的對手——你信不信我?”
銀槍下意識地抬頭。殷仲的眼睛猶如兩汪深不可測的水潭,黑湛湛的。有一抹許久不曾看到過的柔和正漂浮在其中,令銀槍的心頭倏地一熱。
“不管怎樣,我都會跟著將軍。你休想再逼我走了?!泵髅魇且硎緵Q心的一句話,不知怎么,從他的嘴里說出來時卻帶著幾分賭氣的味道。
殷仲卻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一句話也沒有說。
深紅色的臘梅插在粗陶的水罐里,雖然只是普通人家廚房里使用的粗糙器皿,看上去仍然有種令人眩目的美。
蘇顏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花枝,小心翼翼地捧著水罐走到了床邊。對著床榻上仍然昏迷不醒的人低聲說道:“我聽你的屬下說,你平時最喜歡這個顏色的花。這是我特意為你折來的。你說,好不好看?”
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蘇顏將水罐放在案頭,伸手折下小小一枝湊近了他的鼻子,“聞聞看,香不香?”紅色的花朵滑過他蒼白的臉頰,輕輕放在了他的臉頰旁邊,蘇顏低聲說道:“你的屬下不是說你身體一向好得很嗎?你怎么還不醒呢?”
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臉頰,蘇顏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他的頸側,直到指尖傳來脈搏輕輕的跳動,才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房間里沒有別人的時候,她總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重復這樣一個幼稚的動作。就仿佛滿心的焦慮恐懼,都只有借著指尖傳來的微弱撞擊才能夠撫平。
她還記得他那個名叫江鷂的屬下在說起他的情況時,眼里流露出對她明顯的不滿。卻又顧慮著她是顧血衣豁出了性命救回來的人而不好對她橫加指責。可是眉目之間有意無意的責怪還是不可避免地刺痛了她。
“門主受了極重的內傷,”江鷂說著忿忿不平地瞥了蘇顏一眼:“如果有烏絲軟甲防身的話,足可以卸去四成以上的力道……”
蘇顏于是知道了那件黑乎乎的古怪長衫叫做烏絲軟甲。原本是顧血衣的傍身之寶——可是事已至此,就算再給他披上,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兩天之前,江水也帶著傷回來了,最重的傷在她的左肩:琵琶骨碎裂了。據(jù)說是被黑紗的銅鏡敲碎的——那天晚上她一直把黑紗拖在夜昀軒里,結結實實地大戰(zhàn)了五百回合。當蘇顏問起黑紗的下落時,江水輕描淡寫地只說了兩個字:“死了?!?
蘇顏無法想象那樣囂張的一個女人戰(zhàn)敗而死又是什么樣的情形。無論如何,那冰涼的銅鏡拍打在臉頰上的不愉快的記憶,永遠都只是記憶了。想到這里,蘇顏對江水竟然不可遏止地萌生了幾分謝意。
“江水今天起來了,”蘇顏替昏迷的人攏了攏被角,低聲說道:“江鷂出去打探消息,人還沒有回來……”剛說到這里,就聽到外面響起了院門開合的聲音。
這里是距離梁國不遠的一處小鎮(zhèn),遠離官道,人口又少,故而十分偏僻。蘇顏不知道是他們臨時找到了這樣一個落腳之處,還是說這里本來就是血衣門的一個據(jù)點。牽扯到血衣門內部的秘密,對于她這樣的身份來說,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普普通通的小小院落,前后不過四五間房。她的臥房和顧血衣的緊挨著。不過幾天以來都是在他的房間里照顧著受了傷的人,安排給自己的臥室反而很少回去。
腳步聲穿過了小院徑直走到了顧血衣的臥房門外,不等蘇顏走過去開門,門扇便已經推開了。進來的人是江鷂。
不知道他又帶回來什么樣的消息……,望著他略顯疲憊的黑色臉膛,蘇顏的心跳不由自主地開始加快。
江鷂卻沒有理會她,自顧自地走近床邊細細地檢查了一下顧血衣的情況。這才直起身來慢吞吞地說:“我們的人去過了吳國的大營,還是沒能見到殷將軍。”
蘇顏的心倏地一沉,徒勞地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江鷂似乎有點不忍心看到她這副樣子,沉默了片刻又補充說:“晚上也試過了。但是吳軍戒備十分森嚴。我們的人剛一摸進大營就被巡兵發(fā)現(xiàn)了行蹤。所以……”
蘇顏不知該說什么好,心底里的惶急恐懼卻越來越強烈。江鷂這么好的身手都無法得知殷仲是否真的藏身在吳王軍大營之中……,難道梁王那天所說的“殷將軍在吳國作客”的話是假的?只是要騙自己寫信的一個借口?
真相如何,蘇顏不得而知。可是黑紗說過,滿天下都是朝廷懸賞緝拿殷仲的告示,如果殷仲不在吳王身邊,又能去了哪里?
江鷂沉默片刻,繼續(xù)說道:“至于我們,一時半會兒的倒是沒有人會來找麻煩。吳楚大軍正在攻打梁國,梁王這會兒□□無術,顧不上來找我們?!?
攻打梁國的消息令蘇顏的心跳無端地加快。她總覺得殷仲此刻一定離她不遠,可是如果連江鷂這樣好身手的人都無法找到他,自己又能怎么做呢?
蘇顏心中百轉千回卻完全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