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 殷仲在一團混沌中敏銳地分辨出了從遠處傳來的雜沓的腳步聲。這隱約的噪聲宛如一根木棍,剎那間便攪亂了清晨的寂靜。令殷仲覺得漂浮在頭頂的空氣里都混雜了一點不祥的氣息,令人莫名的心驚。
“哥, 哥!”有人大呼小叫地朝著他的住處跑了過來, 人還沒有踏上臺階, 已經放聲大喊了起來:“快起來!”
這是丁基的聲音, 殷仲還不知道他竟然被薛陳放了出來, 連忙抓過衣衫三下兩下穿好,還沒來得及穿好靴子,丁基已經一頭撞了進來, 氣喘吁吁地說道:“哥,出大事了。薛大哥讓我告訴你, 吳王下令召所有俸祿在兩千石以上的官員辰時之前入宮……”
殷仲的心一沉。這樣的時候吳王召集郡級以上的官員, 就只有一個解釋:皇帝削減吳國封地的旨意已經到了。這一刻, 殷仲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人生中第二個最大的轉折已高高地懸掛在了頭頂。
第一次的大轉折是在霸上單膝跪地,親手將將印捧給了欽差的時候。那時的自己, 雖然滿心都是憤懣不甘,然而到底還是存著一絲絲重返霸上的希望。他還記得自己臨別之前,強作笑顏對著生死相隨的兄弟們說:“你們只管放心,三年五年,我總還是要回來的。有誰敢趁我不在做下討鞭子的事, 就等著我以一罰十, 抽了你們的筋吧!”
那時的自己, 真的是懷著模糊的希望離開霸上的。甚至在后來的閑居生活中, 面對來自吳王和梁王各方的試探引誘, 也總是懷著一點看戲似的好笑安慰自己:既然要回霸上,這些朝堂上的紛爭自然是萬萬不可卷入其中, 只當是看戲好了……。何嘗料到自己卻成了別人眼里最可笑的一出戲呢?
殷仲帶著丁基走出了臥房,庭院的外面,巡邏侍衛的人數明顯要比尋常更多。人人面容沉靜,如臨大敵。
殷仲知道每個人都和自己一樣,在懸浮于空氣中的沉沉陰霾中看到了自己人生的那一個巨大轉折。然而站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已經沒有了退路,唯一的區別,只在于有的人是被迫關閉了退路,而有的人卻是高高興興地斬斷了自己的退路。至于自己,到達吳國之前似乎是第一種。此時此刻,更靠近第二種吧。
他低頭看了看面色變化不定的丁基,低聲問道:“你后悔么?”
丁基神情遲疑,沉吟良久也不知是該點頭還是該搖頭。他投靠吳國,最初的想法只是避避風頭罷了。何曾想過要面對這樣的局面?只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縱然想回頭,又如何能回?
所謂的身不由己,就是他這樣的情形吧。丁基嘆了口氣,眉目之間微微有些懊惱。
殷仲還在盤算如何能讓他離開這是非之地,就聽見從內苑傳來一陣震天動地的呼喝。呼喝聲中又夾雜著兵器擊打的鏗響。一時間凜凜殺氣令天地也為之變色。
丁基身不由己一把抓住了殷仲的手腕,兩人凝神去聽,原來這聲音翻來覆去喊的只有一句話:“誅晁錯、清君側!”
“誅晁錯、清君側!”
一聲一聲的呼喝連綿不絕,仿佛用聲音造出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要將所有人的神智都吸進這咒語一般的呼喝聲里去。
殷仲心頭最初的震駭漸漸平息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迷惘:原來這一刻來臨得竟如此輕易……吳王竟真的反了……
兵器摩擦鎧甲的肅殺聲音由遠而近。一隊翼甲鮮明的內廷侍衛出現在了庭院門口,當先一人躬身一揖,朗聲說道:“王上請殷將軍到和泰殿一敘,請!”
他說的是“請”,然而眼神冰冷,語氣里滿是不容置疑的決絕。
殷仲抿了抿干澀的嘴唇,輕輕頜首:“好。”
周亞夫急匆匆穿過長安的街道時,零星的雪花已經片片飄落。烏沉沉的云朵大團大團地堆積在長安的上空,仿佛伸出手隨時可以拽下一團似的。
寒風凜冽,雪花被刮得漫天飛舞,街面上反而看不到多少積雪。這樣冷的天,街面上一向是行人稀少。可是在這樣的時刻,這情景在周亞夫的眼里多少就有了另外的一層意思。因此他的心情也格外地沉重。
幾天以來,坊間陸陸續續地有了一些傳言。有說吳王已經在廣陵起兵的;有說吳王的大軍已經渡過淮水的……,這些傳言真假難辨,然而掀起的騷亂還是很微妙地攪亂了長安上空的寧靜。就連他府里的下人們都開始有意無意地囤積糧食。看到身體瘦弱的管家一邊忙忙碌碌地指揮著下人們往地窖里蓄積糧食和干豆,一邊抱怨糧食又漲價……,周亞夫實在好笑不起來。他家尚且如此,尋常百姓家又當如何?周亞夫不敢再往下想,畢竟平衡糧價、拘捕不法商販不是自己的份內之責。
匆匆打馬穿過街市。周亞夫遠遠地便看到宮門外的雪地上黑壓壓的一片,都是等候召見的官員。這些人在風雪之中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在他們背后是緊閉的宮門和翼甲鮮明的羽林騎,氣氛古怪而壓抑。
周亞夫一下馬,就有人湊了過來,低聲說道:“將軍怎么才來?”語氣中微微帶著幾分埋怨,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架勢。原來是御史丞丁雍。
周亞夫和丁雍一向沒有什么往來,只是丁基被攪進勾結刺客行刺太后案子當中,多虧了周亞夫從中周旋才險險地避開了梁王的刀口。丁基如今雖然下落不明,但周亞夫在這件事上如此賣力,丁雍自然十分感激,一來二去的也就有了走動。丁雍這人雖然懦弱,官品卻不錯,周亞夫倒也并不排斥這種有意無意地親近。
周亞夫飛快地瞥了一眼周圍詭異的氣氛,壓低了聲音問道:“這又是怎么了?”
丁雍沖著人群里面努了努嘴,面帶愁容地嘆了口氣:“可不是出了大事么?你自己去看看就都明白了。”
周亞夫的目光越過人群的上空,顧不上和周圍那些熟識的官員寒暄,一眼就看到了臺階下多出來的一個雪人:半人高矮,胖墩墩的身體,滿臉落拓的胡須……
周亞夫看到他已經凍成了暗紫色的臉膛,不禁大吃一驚——這個雪人,竟然是御史大夫晁錯。不知到底犯了什么過錯,竟然會被罰跪在這里。周亞夫心頭莫名地驚疑,剛要舉步上前問個清楚,手臂卻被人緊緊拉住。訝然回頭時,正望進丁雍一雙極深沉的眼眸里去。丁雍緊了緊了他的手臂,緩緩搖了搖頭。
周亞夫的心也隨著他的搖頭一路沉到了谷底。
從丁雍的搖頭里,他恍然間想起了傳言中起兵的吳王所打出來的那個惡毒的旗號。此時此刻,這個人就跪在眾目睽睽之下。周亞夫縱然有天大的疑問,縱然是怎樣的難以置信,也都在一剎那有了答案。
一陣哨風呼嘯著撲面而過,周亞夫眼睜睜地望著晁錯眼睫毛上淺淺的一層冰粒,覺得自己整個人的都涼透了。
風聲颯颯而過。盡管門窗都緊閉著,蘇顏凝望著火盆時,還是有種火苗在隨著風勢來回飄搖的感覺。
房間里十分暖和,被褥也都十分的考究。算起來,這里的條件比地牢不知強過了多少倍。可是蘇顏靠在床頭,還是覺得無法入睡。手里的玉簪摹娑得久了,溫潤得仿佛是手指的一部分。蘇顏微微一笑,手指無意識地一次又一次慢慢滑過玉簪光滑的表面,動作溫柔地仿佛是在撫摸他的手。
耳畔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嘆,卻不是自己的聲音。蘇顏的手微微一抖,心頭頓時涌起無可奈何的感覺。
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出場方式,除了他還能是誰呢?這個人從認識的最初,就總是在半夜時分肆無忌憚地出入自己的房間,似乎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這樣的舉止是不恰當的。雖然他從來沒有過什么過分的舉動,但是畢竟……
情不自禁地拉緊了身上的棉被,蘇顏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顧大掌門,你非要這樣神出鬼沒的嗎?”
她薄怒的樣子令顧血衣啞然失笑:“你的意思是……讓我白天來?”
蘇顏立刻便想到了夜昀軒外面的重重把守,不覺有些躊躇。一抬頭卻見顧血衣唇邊噙著一抹輕笑,正低著頭溫溫柔柔地望著她。蘇顏明明有一肚子的問號等著要質問他,可是見到他這副樣子,又不知該如何問出口。
顧血衣卻不理會她在想些什么,自顧自地在床邊坐了下來。看到蘇顏驀然間瞪圓了眼睛,連忙板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向她解釋:“我只是想離你近一些,畢竟外面還有巡夜的侍衛呢。”說著便屏住了氣息留神聽了聽外面的動靜,又轉過頭來握住了她的手,柔聲細氣地說道:“阿顏,跟我走吧。”
蘇顏微垂的頭輕輕搖了搖,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卻反而被他握得更緊了。
這雖然是意料之中的答復,顧血衣還是感到有些失望:“你知道,我最初是打算成全你的。可是這個男人既然不能夠保全你,那么……說明我的成全是不值得的。何況……”他微微猶豫了一下,便斬釘截鐵地說道:“他也說過了讓我把你帶走的話。”
蘇顏的睫毛抖了抖,抬眸凝望著他的時候,眼中卻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顧爺,謝謝你。不過,我真的不能走。”
顧血衣不屑地輕嗤:“你還相信朝廷會替他申冤嗎?”
蘇顏沉吟片刻,輕輕搖頭:“是他相信。所以……我也愿意相信。畢竟,那是他已經相信了小半輩子的東西。”
顧血衣不想告訴她殷仲的后半句話。一路上他都在琢磨那句話里所醞釀著的滔天巨浪。雖然不解其意,卻本能地察覺到了里面所潛藏的兇險。他有預感,這樣的一句話是會讓她害怕的。
顧血衣還在為怎樣帶她離開的問題舉棋不定,就聽蘇顏輕聲問道:“當初,從山神廟中將我擄走的人……真的是你?”
顧血衣肩頭微微一震,不由自主地扣緊了她的手。
“那么……將我送回長安的人,也是你?”蘇顏忍不住追問他:“為什么?”
顧血衣把臉轉向了另一邊,沉默良久才低低說道:“不為什么,只是一件蠢事罷了。那是我所做過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蘇顏沒有抽回自己的手。這一刻的顧血衣很象是一個在游戲中吃了虧的孩子。讓她微微地有些心疼。如果他再小一些,再小一些,她會毫不猶豫地把他摟進自己的懷里,好好地疼一疼吧。
頭一次,為了眼前的這個男人,蘇顏有了落淚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