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們來到長安城下,仍有數千百姓被拘禁在趙軍營中,白日驅趕他們攻城,晚上捆在一起防止逃跑。
陸英與薛勇混入人群中,了解他們是否有逃脫的想法。問了許多人,大部分都說要與鮮卑人抗爭到底,絕不屈服于胡虜。
陸英找到幾位豪族鄉老,對他們言道:“與其在此白白送死,不如趁夜逃走!”
有一人道:“我等愿與圣上同生共死,不忍茍且偷生。”
還有人說:“如今家破人亡,已無容身之處,不如就死在長安城下。”
陸英有心助他們脫困,卻也無處安頓如此多的人。無奈他只能入城,找太子商量。
見到蒲宏,陸英請求道:“殿下,如今城外還有眾多百姓在鮮卑軍中,日久恐怕都不能保存。望朝廷能派出奇兵,接應他們入城安置。”
太子道:“華亭,城中兵少,又遭李辯叛亂,更加捉襟見肘。況且就算百姓順利入城,長安也缺糧少食,養不起這許多人吶!”
陸英又道:“難道就這樣坐等覆亡嗎?總要嘗試一下解困之法!”
太子為難道:“我多次勸諫父皇,請他傳旨四方,召還方鎮大軍來援長安。可父皇還未下定決心,我也無能為力啊!”
陸英道:“既不能招來外援,就該謀劃破敵之策。陛下想必已有定計?”
太子答道:“父皇天縱之才,定有妙計!華亭不必焦急,只需耐心等待詔命即可。”
陸英左右不了他父子之事,只能告辭離去。他與薛勇在長安城中四處走動,多見到饑餓百姓骨瘦如柴,死了的人被分食而盡。慘烈之狀不忍卒睹。
蒲剛雖將宮中財物散盡,資助貧苦百姓,但公侯大臣、富貴人家也無太多余糧出糶。金銀綢緞太平時價值不菲,但饑渴之時,又不能拿來食用。
陸英問薛勇道:“你說長安還能堅守多久?”
薛勇搖頭答道:“依我看,守不了幾日了!”
陸英搖頭嘆息,默然無語。薛勇又道:“大哥,城破之后,皇帝大臣自可逃奔他方,滿城百姓怎么辦?”
陸英苦笑道:“恐怕都難免被段沖荼毒!”
薛勇恨恨道:“可惜那日在終南山下,沒能殺了他。不然哪有今日之禍!”
陸英道:“這恐怕就是天意吧!”
兩人獨立城中,心中滿是挫敗感。
漢主蒲剛心有不甘,情知如此下去絕無出路。想起之前楊定軍數次以少勝多,或許能再次創造奇跡。便令衛將軍楊定軍率軍出西門攻擊趙軍。
楊定軍領二千騎兵出城后,才沖了半里地,受制于趙軍陣前遍布的陷馬坑,再難一往無前,不久便陷入苦斗。
慕容永見挖坑防守的策略成功,更不愿與楊定軍短兵相接,只是指揮騎兵游走放箭。趙軍箭矢專門招呼楊定軍,楊定軍左支右絀,疲于應付。
他雖勇冠三軍,到了這等境地也難以回天。大戰半日,楊定軍坐騎失足落入陷坑,終于被慕容永生俘,麾下騎兵盡數降趙。
城中得知楊定軍被俘,軍心士氣低落至極點。太子蒲宏派人來召陸英,說有要事相托。
來到東宮,太子也沒有寒暄,開門見山道:“華亭,我父皇打算離開長安,率軍往扶風郡五將山避禍。本宮力諫無用,只得請你護送父皇一程。”
陸英奇道:“陛下為何突然要往五將山避禍?臣從未聽過此山之名,不知在扶風郡何處?”
太子答道:“父皇觀讖書有言,
‘帝出五將久長得’,又因長安日復艱危,楊定軍又被段沖所俘,便決意避居五將山。
“五將山在長安西北三百余里,屬于扶風郡雍縣所轄。北邊便是新平,早被姚萇所占。地處萬山之中,并無城池堡壘可守。”
陸英見他面色不安,憂愁難去,顯然心中十分不贊成蒲剛此行,但卻無可奈何。
陸英多有聽聞蒲剛向來深信圖讖之言,據傳他生來背上即有“草水甫岡刀王咸陽”幾字讖文。
當時出征淮南時,有童謠歌曰:“河水清復清,蒲剛死新城”,蒲剛非常厭惡,告訴左右大臣,不要在名中有新的地方駐軍。
如今又堅信“帝出五將久長得”,也不足為奇。陸英知道無人能勸動蒲剛,也不再多言。感于太子厚意,只得答應下來。
又向太子道:“陛下離開長安,恐怕人心搖動,更無法堅守,殿下還需早做打算才是!”
太子皺眉道:“父皇命我總攬朝政,死守都城,同時下詔各州郡,相約初冬時節來救長安。只是,恐怕難以撐到冬天了……”
陸英心中嘆息,領命告退。夜里,竇沖率禁軍一萬,出城攻打趙軍。蒲剛只領八百騎兵,帶著兩位公主蒲寶、蒲錦,幼子中山公蒲銑,連同張夫人悄然出城往北而行。
陸英隨行左右,趁夜趕路,倒也未遇大股敵軍。薛勇極力要跟隨同去,陸英擔心此行危險,便勸說他留在城中幫助太子守城,等自己送蒲剛到了五將山,即刻返回相見。
行到韭園時,探馬報說禁軍前將軍李辯叛據此地。蒲剛痛恨李辯背主,定要攻打韭園。李辯軍本來士氣就不高,見到漢主親自來此,頓時作鳥獸散去。
李辯見眾叛親離,不得已匹馬逃亡,打算去冀州投奔段垂缺。
蒲剛到達五將山扎下營寨,身旁軍士僅剩三四百人。但他雄心不減,仍擺足帝王威嚴,行止進膳皆按宮中禮儀。陸英本想即告離去,蒲剛卻盡日拉著他談論佛道學問。
不久后,在新平坐山觀虎斗的姚萇得知蒲剛移駕五將山,認為時機已到,派出大將吳忠領兵兩萬,意圖擒住蒲剛號令四方。
這姚萇去年久攻新平城不下,幾次被太守茍輔擊敗。便遣人誘降茍輔,稱己志在天下,絕不與新平人為難,若是獻城投降則加以重用。
茍輔困守已久,城中糧草不濟,擔心破城之后姚萇屠殺百姓,于是率眾出降。姚萇翻臉無情,將城內一萬多男女盡數坑殺。
得到新平城后,姚萇去了后顧之憂,自稱大單于、大將軍、萬年秦王,署置百官,更改年號,有爭雄天下之心。
吳忠大軍幾輪攻山之后,蒲剛所領禁軍也大部陣亡,漢營中僅剩十幾名親衛,尚守在蒲剛身側。
蒲剛見山窮水盡,脫困無望,對陸英言道:“朕昔年集五千名能工巧匠,打造了一把寶刀,名之曰‘神術’!如今便把寶刀賜給陸卿,望卿有朝一日,持此刀手刃姚萇,為朕報仇!”
言罷,命人取來寶刀,親手遞給陸英。
陸英接過刀來,忍不住輕輕抽出半截刀身,但見寒意森森,暗紋似水,在刀柄下兩寸處有隸書“神術”二字。此時也不耐細看,將刀掛在腰間,算是答應了蒲剛所求。
陸英知道他一代雄主,自有尊嚴,既到了如此境地,絕不會茍且逃生。縱然自己愿意帶他突圍,蒲剛也定然不肯。
蒲剛又叫來蒲寶、蒲錦兩個女兒,柔情凝望良久,轉頭對陸英言道:“陸卿,朕如今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兩位公主,與其被羌賊所辱,何如托付給陸卿!朕現在就將兩位公主都賜婚給你,仿唐堯嫁娥皇女英之舉。你要一視同仁,萬不可拋棄她們!”
陸英想都不想堅定拒絕道:“陛下請收回此命,陸英已有婚約,絕不能娶二位公主!”
蒲剛大怒,沒想到陸英這么不識抬舉,盯著他寒聲道:“你敢讓朕收回成命!我大漢公主難道配不上你?”
陸英此時也不畏懼,迎著他目光道:“非是臣看不上公主,而是陸英已有婚約。不論是何人,即便天上仙子,臣也絕不另娶!”
蒲剛怒火更甚,胸膛起伏,久久難平。但此時也無法強求陸英,只氣得坐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這時山下羌人喊道:“吳大將軍求見天王!吳大將軍求見天王……”
蒲剛一擺手,親衛出帳外召吳忠上來相見。蒲剛命御廚進奉膳食,自顧自泰然食之。片刻,吳忠入御帳中來,見到蒲剛端坐在上,眼皮也不抬,竟是絲毫沒把他放在眼里。
吳忠明知他窮途末路,小命就在自己手中掌握。但不自禁迫于帝王之威,仍然局促難安。他小心施禮,上前道:
“陛下,我主姚公次膺符歷,當為天子……請陛下順應天意,將傳國玉璽交出,禪位于姚公。可保陛下……安然無恙。”
蒲剛瞠目喝道:“賊子無禮!小羌乃敢干逼天子,朕豈以傳國璽授汝羌也,圖緯符命,何所依據?五胡次序,無汝羌名。違天不祥,其能久乎!璽已送吳,不可得也。”
吳忠額頭冷汗涔涔,壯著膽子回道:“陛下三思!所謂五胡次序,匈奴、羯人、鮮卑、氐漢已經有四族相繼入主中原。當今天下,唯有我羌人兵強馬壯,主公文韜武略。陛下何必執著戀故?五胡最后能一統天下者,必是我羌族。”
蒲剛冷笑道:“就憑姚萇老賊也妄想一統天下?朕勸你早早回去告訴他,肉坦自縛出城降漢,還可保羌人血脈。若是不從,必將身死族滅,遺臭于千秋萬代!”
吳忠見他頑固不化,威脅道:“陛下若不聽良言,恐怕山下士卒都將一擁而上,將陛下綁縛新平。那時帝王威嚴何存?”
蒲剛淡淡道:“朕自有天命!豈是你等蟊賊可辱,要來便來,朕在此等著!”
吳忠與他話不投機,無奈恨恨離去,再派人回新平請示姚萇。蒲剛安靜地吃罷膳食,召來張夫人與幼子,悠悠言道:
“朕以不德,忝承靈命,君臨萬邦,三十年矣。 遐方幽裔,莫不來庭,惟東南一隅,敢違王命。朕爰奮六師,恭行天罰,而玄機不吊,王師敗績……
“豈意鮮卑段垂缺老而為賊,播亂中國。畜水覆舟,養獸反害,悔之噬臍,將何所及!今日將亡,心有三恨:
“一恨早不從丞相之言,寬留鮮卑,致有腹心之禍;二恨諸子年少,不能承繼大統,朕死之后,社稷傾危,國人涂炭,信可憐也;三恨汝等孤弱,難逃凌辱,朕死之后,何所依托!”
張夫人及二女一子都伏地痛哭,其情之慘,無人能不動容。蒲剛忽地抽出親衛佩刀,起手兩刀便將蒲寶蒲珍刺死。
陸英不意突有此變,欲待相救已然不及。蒲剛本想再殺幼子蒲銑與張夫人,但手臂顫抖,實在難以持刀。只得將刀一扔,背過身去。
張夫人撿起刀來,對著蒲剛恭敬下拜,然后斷然自盡。蒲銑雖幼,卻并不貪生怕死,含淚扶著母親尸身放平。握住刀柄喊出一聲“父皇”,隨即自刎而死。
陸英怔在原地,呆呆望著他們離去,心知這便是宿命,實在找不到理由阻止。有時候,讓一個人生命延續,可能并不是拯救。
亡國皇室,歷來不得善終,讓他們活著遭罪,陸英狠不下那個心。而眼睜睜看著他們自殺,也頗為不忍。但愿他們來世不要生在帝王家吧!
蒲剛轉過身來,并不看地上妻兒一眼,對陸英道:“你走罷!此地不宜久留。別忘了答應朕的事情!”
陸英見他目光落在神術寶刀上,便將刀摘下,兩手握著刀身,弓腰一禮,默默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