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所來之人正是幾日未見的沮渠蒙遜與薛勇四個。陸英起身呼喚道:“眾位賢弟,陸英在此!”他們聽到陸英之聲,盡皆喜形于色,在馬上揮手大呼小叫著向陸英奔來。
薛勇當先躍下馬背,跑到陸英身前抱拳道:“大哥,可算找著你了!”
沮渠蒙遜與禿發延孤也齊齊下馬,上前喊道:“兄長,你果然在這里!”
陸英見到他們也倍感欣喜,挨個細細打量,笑問道:“你們怎知我在此,這么些天可曾遇到趙軍?”
乞伏益州最后才來到,下馬施禮后默默站在一旁。陸英向他點頭問好,他忙再次躬身施禮。
薛勇道:“我們前兩日碰到一個老道,跟他打了一架,卻連他衣袖都摸不到,只被他揍了半天。后來他告訴我們,向西尋找,可以見到大哥,我等便連夜從驪山來此。”
陸英奇道:“你們怎得去了驪山?跟什么老道打架?”
薛勇笑道:“還是讓蒙遜來講吧!他言語有條,口齒伶俐!”
沮渠蒙遜也笑道:“薛兄這是嫌我平常話太多了嗎?什么口齒伶俐,聽著不像夸我!”
薛勇又道:“哪里能嫌你?我就是在夸獎你而已……哎呀,還沒見過二位嫂嫂,失禮失禮!”說著便上前對著毛秋晴與朱琳琳恭敬行禮。
當時天下修道處士大多有家有室,因而百姓并不以為奇。多的是道士配嬌妻美妾,甚至全家老幼都修道的也比比皆是。
毛秋晴雪白的臉上飛紅一片,咳嗽一聲并未言語。朱琳琳笑罵道:“你這大個子,什么眼力?誰是你嫂嫂?別亂喊!”
陸英在一旁看笑話。沮渠蒙遜忙拉開薛勇低聲道:“兄長尚未成親,不可亂認大嫂!”
薛勇道:“沒成親也不打緊,先喊著就是。大哥這般人物,就該配如此傾國傾城的美人……”
毛秋晴臉紅得更透,從后耳根一直紅到脖子,轉身去了兄長旁邊坐下,低頭不語。
朱琳琳笑望她一眼,不理會薛勇,對陸英道:“看把你家大小姐羞的!”
陸英撓頭道:“誰是我家大小姐?”朱琳琳見他裝傻,冷哼一聲也轉身離開。
陸英拉著沮渠蒙遜坐在草地上,言道:“快講來聽聽,到底怎么回事?”
沮渠蒙遜看看圍坐一起的各位兄長,開口道:“與華亭兄分別后,我等徑直往郭家堡去。路上碰到了慕容永率領的大軍,也正往南行。我等快馬加鞭,趕到郭家堡示警,可惜還是晚了,趙軍已經隨后追來。”
陸英點頭道:“郭亮堡主對我講過,你們曾到堡下示警,但人少力弱,也救不得他全堡。”
沮渠蒙遜道:“是啊!當時堡中立刻關門防御,我等并未入內,只在遠處尋機救人。誰知慕容永認出了我們幾個,留下大半人馬攻打郭家堡,率幾百騎兵向我等追來。他人多勢眾,我們只得拼命逃跑。本以為他追幾十里也就作罷了,誰知竟然追到天黑仍不停步。”
陸英心中暗道:“我追殺大狐一弓,慕容永追殺我眾兄弟,真是天道好循環。”
沮渠蒙遜接著道:“天黑以后,馬匹奔跑不快,又在密林深處,視線不好。我們便趁機埋伏下來,想殺他個措手不及。
“那慕容永也當真狡獪,一看尋不到我等蹤跡,便命兵卒沖鋒在前,自己藏在后陣。我等雖殺了十幾名趙軍騎兵,卻沒碰到慕容永半根毫毛。沒法只得繼續逃。”
陸英笑道:“慕容永屢屢在你們手下吃虧,
難怪他要死命追著你們不放了!”
沮渠蒙遜道:“又跑了一夜,到天明時,馬匹實在支撐不住,我們便來到河邊,泅渡過河水,徒步前行。那慕容永竟然還不放棄,也棄了馬匹,仍然跟在我們后面。
“如此你追我趕,半日以后,他身邊士卒也漸漸掉隊,只剩下幾十人相隨。我等被他攆得抱頭鼠竄,心中來氣,又在灞水邊與他大戰一場。
“薛兄纏住慕容永,我們三個殺散趙軍,眼看便要擒住敵酋。這時有一個白發老道經過,從旁對我們言道,‘此人命不該絕,你們放他離去罷!’我等哪里肯依,不答不允,堅持圍斗慕容永。
“那老道見我等不聽他言,便一閃身沖入戰團,揪著慕容永眨眼就走出數十丈。慕容永撒腿奔逃,我等欲追,老道卻攔住去路。
“我們怒氣勃發,紛紛舉刀兵向他身上招呼,誰知根本連他衣角都沾不到。他也不動手腳,只以罡風逼退我們兵刃。我們四個刀叉齊舉,卻如砍中鐵石一般。自己震得手臂發麻,卻不能在他衣上留下一絲痕跡。簡直是遇到鬼了!”
陸英心中驚駭,這等神奇功力,自己只知檀飛熊與天真道人或許可以辦到。難道他們遇到的是趙天真?于是急忙問道:
“那道人形貌如何?是否一身臟道袍,不修邊幅?”
沮渠蒙遜搖頭道:“老道人鶴發童顏,身材頎長,精神矍鑠,三綹美髯,風度翩翩。并非不修邊幅!”
陸英微感失望,言道:“那就不是我認識的老道士,你接著講,后來如何?”
沮渠蒙遜接著道:“我們見根本不是他手下之敵,便放下兵器恭敬詢問,為何要相救賊人。那老道笑道:‘我并不認識那慕容永,只是觀他面相,還有天命未盡,是以不許你們殺他。’
“我奇怪問道:‘這小賊不過一勇之夫,有何天命?’老道笑而不語。我們無奈,問老道從何而來,武藝怎得如此高深莫測?老道稱,他并不懂武藝,只是大道深微,無所不通,他修道悟出一些行氣法門而已。”
陸英點頭道:“此話不假!道法修習至妙處,氣息流轉自與常人不同,法天象地,順乎自然,摘花飛葉皆可為兵器,并不等于武人所習技擊之術。”
蒙遜點頭稱是,接著道:“我們幾個無奈,只得怏怏轉頭離去。那老道又叫住我們,說慕容永還會追來,讓我們隨他渡過灞水,往東北行一百里方可脫困。我等都當他是神人下凡,也不敢不信,便依命隨他同往。”
沮渠蒙遜瞧了瞧薛勇,接著道:“你猜那老道怎么渡河!他竟要過薛兄鋼叉,二指掐去叉頭鐵器,把木桿往水面一扔,提起我們四人衣領躍上鋼叉,就這樣如箭一般飛過灞水……”
他面帶驚異之色,到此刻仍然難以置信。薛勇接話道:“說起來我現在都不信是真的,就像做夢一般,五個大活人,就踩著一根木桿,竟然不沉入水中!”
陸英思索道:“這一幕我也曾見過,不過卻是一位臟道人使出。那日他用竹篙踏黃河而上,宛如天神一般。只是這老道手提四人,還能來去自如,應該道術更勝臟道人一籌。”
沮渠蒙遜接著道:“過河之后,一路往東,我們撒開雙腿拼命追趕,也不及他閑庭信步來的迅速。就這樣走了不知多久,抬頭一看竟然到了驪山腳下。老道望著山頂烽火臺嘆息良久,對我們言道:‘陪貧道上山尋找一物如何!’”
陸英問道:“陪他上山尋物?怎會要你們去陪他尋物?”
沮渠蒙遜道:“說是陪他尋物,其實就是讓我們自己找,這一找直找了三天……老道就倚在石上打盹,也不告訴我們尋什么物事,往何處找!餓了就喊我們去給他找吃的,摘野果也好,打野物也好,倒也不挑!若是不從,便一頓好打!想逃自然也是枉然!”
陸英笑道:“老道士當真古怪!似乎是算定了你們行蹤,故意拖你們去驪山……那這要找的東西肯定也是給你們準備的了!”
沮渠蒙遜贊許道:“兄長明辨,確實如此!我們找了三天三夜,終于在一處洞穴中找到一個包袱。呈給老道以后,他看都不看,說道:‘上面的一本給沮渠家小子,下面一本給陸華亭。’
“他竟然對我們名姓都知之甚詳,定然是專門待我等去驪山嘍!我打開一看,果然是兩本書籍,也不知道在洞中藏了多久,古拙陳舊,第一本封皮有篆書‘兵法’二字,第二本稀奇古怪,不知道什么文字,我們俱不相識。”
說著從懷中取出包裹,雙手遞給陸英。
陸英打開包袱,里面還有數層油布包裹,最內是兩本泛黃粗陋的古籍,第一本確實是“兵法”的篆文,第二本也是兩個形似文字的符號,陸英看了半天也不認識。
打開里面,全是圖形點符,畫出各種形狀。應該是按照某種規律排列,他一時之間也參悟不透,只得合起來,以后慢慢細看。
當下又問道:“之后老道士便告訴你們來此尋我嗎?他有沒有說他是誰,要往何處去?”
薛勇道:“是啊!老道士說,你等往西沿渭水北岸追出三百里,便能找到陸華亭。于是我們便搶了山下趙軍幾匹馬,一路狂奔來此。”
沮渠蒙遜道:“老道士并不曾告知姓名尊號,也不知他要往何處!”
陸英搖頭嘆息道:“世上自有高人隱士,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俗人難聞其名,難識其面,又哪知還有如此超妙絕俗的人物!”
他將那本“兵法”遞給沮渠蒙遜,言道:“既然是真人相贈,你便好好保存吧,日后勤加研習,定能有所獲益。”蒙遜恭敬接過,稱謝收起。
陸英將第二本書收入懷中,又道:“真人相助我們兄弟重逢,此乃不勝之喜!如今長安形勢危急,我要護送毛小姐去往河州,投奔毛大將軍。幾位賢弟有何打算?”
禿發延孤道:“河州離我禿發部不遠,路徑我熟,可以隨行護送。”
沮渠蒙遜也喜道:“既然兄長要去河州,我們便一同前往,正好我也該回龜茲,面見呂公了!”
陸英道:“我本打算護送他們出了京畿,就返回長安,暫時并不打算離開。既然延孤愿意隨他們去河州,那便拜托了!”
禿發延孤失落道:“延孤還未與兄長相處夠,怎忍分離?兄長還留在長安有何事?”
陸英拍拍他肩膀笑道:“我想盡力為關中百姓做些事情,他們敬我愛我,實不忍心就此舍棄!等你把毛小姐兄妹安然送到河州,如果部落中無事,再來尋我便是!”
禿發延孤話已出口,只得點頭應允。
薛勇道:“我是不會離開大哥的,大哥去哪,我便去哪,刀山火海,也與大哥一起闖!”陸英心下感動,望了他一眼,微微點頭。
沮渠蒙遜道:“既然兄長執意留在長安,我等也不多勸,只愿與薛兄多多保重!待蒙遜完成使命,再來相助!”
陸英道:“有你們這樣的兄弟,陸英何其有幸!天下未定,正是好男兒保國安民之時,你我自有相見之日,不必惆悵!”
蒙遜與延孤都打起精神,重重一抱拳,再無多言。薛勇拍腿嘆道:“可惜此處無酒,正應痛飲數十碗,以解男兒胸懷!”
陸英與蒙遜齊齊大笑,連旁邊朱琳琳也忍俊不禁。
毛秋晴兄長毛仁起身笑道:“朋友,我這里帶的有幾囊粗酒,雖然不多,愿與幾位盡興!”
說罷命侍從取出五六只酒囊,也難為他逃命還帶著這許多累贅,顯然也是嗜酒之人。
薛勇大喜,忙上前接過酒囊,分與眾人,與毛仁毛勇兄弟互相認識過,十數人圍坐在一起痛飲。
毛秋晴與朱琳琳兩人坐在一旁,看著他們豪興勃發,難得在這危亡之地,能放開胸懷歡談,也暗暗喜悅。
毛仁毛勇兩兄弟將門之后,本來瞧不起薛勇等粗人,后來聽他們講故事,不由心馳神往。畢竟都是年輕人,此時此地也沒了貴公子的矜持。
大家圍坐在一起飲酒閑談,頓飯功夫就相熟起來。薛勇要去尋些野物,請陸英炙了吃。乞伏益州坐在一旁略顯尷尬,便與他結伴同去。
過了一個時辰,薛勇才從林中出來,身上掛著兩只野鴨,手中提著一只犬。
蒙遜問道:“薛兄,你這打獵本領著實了得!只是從哪里找到一只家犬?”
薛勇答道:“這只犬正在河邊啃尸首,我看是家破人亡,不知在野外流浪了多久。連人肉都敢吃了,與野獸已經無異!”
陸英嘆道:“如今千里荒蕪,遍地尸骨,哪里還有人能飼養它們,也難怪畜生食人!”
禿發延孤忙去收拾內臟毛發,毛仁毛勇從來沒干過這些事情,也幫不上忙,在一旁看著陸英生火。
沮渠蒙遜忽道:“那乞伏益州哪里去了?怎么沒跟薛兄一起回來?”
薛勇答道:“我去捉野鴨,他說要回來取刀,卻不知又到了何處,興許是沒找到我,還在林中亂逛。”
蒙遜道:“他根本就沒有回來!想必是逃跑了!”
陸英笑道:“逃便逃吧,人各有志,強求不得。”
蒙遜也未放在心上,這么多時日相處,早沒了當初恨意。
陸英給眾人又烤了一頓美味,吃喝罷都滿意的休息去了。
朱琳琳坐在他身邊,笑道:“你這幾個朋友人都不錯,不光有能耐,還都對你這么信任!”
陸英也笑道:“是啊!都是不可多得的才俊!”
朱琳琳又道:“秋晴姐今年十七歲了,去了河州,怕是要定下親事……不知便宜了哪個臭小子,誰能配得上我秋晴姐!”
陸英笑道:“明年,我也得去趟徐州,找找朱大將軍!”
朱琳琳奇道:“你找我父親干什么?秋晴姐親事自然由毛將軍做主!”
說完,才知他是指自己,不禁又羞又氣,錘他兩拳道:“你現在可不是當年長安城中那個太傅使節了,我父卻成了鎮守一方的大將軍。誰知他愛不愛見你!”
陸英苦著臉道:“是啊!朱將軍官越當越大, 我卻越來越不成器,還真不好意思上門吶!”
朱琳琳笑道:“你也知道自己不成器?讓你整日胡鬧!”
陸英委屈道:“可不是我胡鬧,若非為朱大小姐出頭,怎么會得罪了權貴,連官都做不成了!”
朱琳琳白他一眼道:“后悔了?”
陸英道:“我都把大將軍愛女拐跑了,還有什么后悔的!”
朱琳琳沒接話,許久才道:“我看得出來,秋晴姐心中對你……頗為有意,你若是敢向毛將軍提親,說不定能抱得美人歸!”
陸英詫異道:“琳琳今日怎么凈為她人考慮,為了秋晴姐把我這個臭道士都賣了?”
朱琳琳道:“我與她比親姐妹還親,能看到她幸福我便開心。”
陸英握著她手,認真道:“琳琳,我陸英此生只把你一人放在心里,不管她人如何貌美,都不及你讓我刻骨銘心!若是要娶妻,定然是你,若是你不嫁,我便獨自閑云仙鶴,浪跡天涯。絕不與第二人比翼齊飛!”
朱琳琳握緊他手,眼中噙著淚,言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總有一種不祥之感,毛姐姐恐怕……”
陸英捏捏她手掌,安慰道:“不要胡思亂想!毛小姐必不會受人欺負的!”
頓了頓又道:“她心中有家國,豈會顧念兒女情長,也許她的天地在你我觸摸不到的地方。”
二人相依偎在草地上,直到天明還手握手不忍分開。陸英又送了一日,等到第二天才辭別眾人,與薛勇折返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