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逸群恍然大悟,道:“多謝師父指引愚癡。”
木道人停了停,又道:“你現在可是在想,如何滅欲?”
錢逸群誠懇道:“正是。弟子正想如何發奮用功,將這欲滅了。”
“癡兒,滅欲之欲莫非就不是欲么?”木道人搖了搖頭,又道,“若是光靠臆想就能尋到門徑,祖師們何必留下浩瀚經海?”
“求師父指引。”錢逸群一頭磕了下去。
木道人緩了口氣,道:“你師祖吳大真人,當年曾有一首求道詩,你當牢記。”
錢逸群正襟危坐,畢恭畢敬,等師父口授。
木道人似乎在腦中回憶了片刻,方才張口吐字道:“心神牽繞落煩塵,濁辱淘盡始得真。……”
錢逸群心中默念兩遍,將這十四字牢牢記在心中。雖然未有多少感悟,卻好歹得了玩味。
不過……
——師父,您老人家停頓的時間挺長了吧。
錢逸群久久等不來后面的句子,忍不住抬起頭望向師父。
“后面兩句忘了。”木道人淡定道。
錢逸群聽到自己頸骨發出咔噠一聲脆響,腦袋都差點掉下來。
——師祖的詩詞,就這么忘記也沒關系么?不是應當牢記的么!難怪世上絕學失傳的那么多!原來都是讓不靠譜的師父忘記了呀!
錢逸群心中念頭又翻滾起來。
“其實都是廢話。”木道人說道,“那么多仙真,那么多祖師,說來說去不過那些轱轆話,該不懂的還是不懂。”說著,木道人又是一聲長嘆。這聲嘆息中卻包含了諸多滄桑和疲憊,似乎又有些懷念和牽掛,耐人尋味
“逸群啊。”木道人叫了一聲。
“師父,您說。”錢逸群連忙湊了上去。
“出家是鐐銬,在家是樊籠,我問道人哪里去?”木道人突然正聲問道。
錢逸群腦袋一蒙,自己過往身世,積年閱歷,登時一一浮現眼前。
生活在紅塵之中,人人都覺得世道艱難,渾不自在。想科舉晉身的,偏偏場中乏運;愛縱情江湖的,總是功名牽連;一朝七篇得入金榜,穿上官服還有各種潛規則真律令約束著,即便是皇帝都不能隨心所欲……紅塵豈不是個大樊籠?
至于出家,難道真的跳出紅塵?一樣有各種門徑,各種祖令,各種打磨,各種鉆營……所謂率性而為終究是愚人借口,也沒見那些花街柳巷的逍遙道士哪個就登真成仙。真正修行之路步步為營,謹慎守持,一步不慎即墜魔獄。這不是鐐銬又是什么?
“我在中間跳!”錢逸群靈光閃現,出口對道,“道人以在家之心行出家之路,秉出家之誠守在家之身。”
這便是他山中修行的明悟。
此言一出口,錢逸群自己都嚇了一跳,越琢磨越有味道。在山中不就是如此么?每日里名為修行,實際就是生活,而生活又是時時都在修行。人說:人生一世,修行一場,不就是如此么?
正教師尊并非為考而考,只是借考校之意,引導弟子自己總結出當前修行所得。故而不會有什么對錯,只有弟子各人領悟深淺而已。
木道人以紅塵、方外設問,正是因為錢逸群身在山中心留紅塵,一朝讓他自己說出口,自然身心合一,一重障礙登時消散。
錢逸群看著師父,怔怔發呆,精神內守,突然見靈蘊海上尸狗一魄貌似又小了幾歲,竟是十來歲模樣,頭扎總角,隱隱有躁動掙脫之意。
“一個濁鬼有什么看頭。”木道人對錢逸群的答案不置可否,一語將他從靜定之中扯了出來。
“師父,這個是濁鬼?”錢逸群奇道,“不是靈蘊所生么?”
“七魄乃是身中濁鬼,即便是三魂也是修行之磨石,不可關注。”木道人搖了搖頭道,“你在山上修行頗有進益,再留也沒用處,可再入凡塵歷練一番。”
“啊?”錢逸群以為師父要趕他走,不由心中失落,委屈道,“師父,我沒動凡心。”
木道人微微一笑,道了聲:“呵呵。”
錢逸群臉上擺出一個囧字,心中暗道:這聲呵呵實在可惡,聽起來是“呵呵”,細細一嚼就像是“傻嗶”了!
“師父,求您指條路。”錢逸群知道師父這樣的高人說一不二,自己討價還價也是枉然,索性硬著頭皮往下走。
“你不是要在中間跳么?”木道人反問道。
“那,弟子是該恢復俗身,還是道裝行走?”
“癡兒,既然悟了,就要去行;既然行了,就要恒持。”木道人微微搖頭,“你悟了不行,終究是中士之姿。”老子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正是說得錢逸群這種,行持功夫不足。
錢逸群正覺懊惱,只聽師父又道:“你去將灶臺上的那口鐘取來。”
灶臺上哪里有鐘?
錢逸群心中一奇,以為是師父大顯神通變了一個出來。他點起燈往灶臺上一看,仍舊是平素的模樣,哪里來的什么鐘?
若是錢道士轉身跟師父說“沒見鐘”,大道修行也就因此而絕。蓋因鐘者終也,不見終,自然是不至盡頭的意思。即便是凡夫俗子,讓這等口讖落在身上,此身也是休矣!更別提錢逸群天賦言靈,這烏鴉嘴十分厲害!
也該是錢逸群宿緣所在。
一豆燈光之中,錢逸群剛要轉身,突然被個“油瓶”吸引了目光。
這“油瓶”仔細一看卻壓根不是“油瓶”。只見此物一掌來高,頂上是一個山字型的銅件。錢逸群伸手去拿,木柄上不知積累了多少年的油污塵垢,又黏又膩。他輕輕將此物提起,卻見木柄下面果然是一口鐘。鐘面上隱約有紋,膛內有個銅打的小舌。
鐘口下平,比錢逸群的掌心略大一線。錢逸群便用左掌托了這鐘,右手輕托左腕,畢恭畢敬呈給師父。
木道人沒有接過,只說道:“這口帝鐘便給了你吧。”
錢逸群拜道:“多謝師父賞賜。”
“不忙謝,”木道人口中輕吐,“為師再傳你一套流鈴八沖。”
錢逸群聽說有法術相傳,比剛才道行精進更為巴結,不用人催就一個頭磕了下去,已經養成了習慣。
帝鐘又名三清鈴、法鈴。因為迎請諸圣時必須以此為引,故而名為帝鐘。其頂端上的山字叉喚作“劍”,用以象征三清。一般只有道德高士,法壇高功才能用這帝鐘。故而有道是:“法鈴常振,神鬼相欽。”是法事科儀中必不可少的法器。
在這穹窿山上,茅蓬塢自然不說了,就連上真觀都沒正兒八經做過什么法事。雖然早晚功課時也要用到帝鐘,不過錢逸群一個外人不能隨意觀摩,自然也就沒有什么印象。如今拿了這帝鐘在手,右手持柄,鐘口朝下,倒是沒有拿反。
“帝鐘易學難精,你且記下了。”木道人說道。
錢逸群怕他又來一次“我忘了”,連忙凝神屏氣,兩只耳朵用力前傾,不肯漏了一個字。
“以鐘身為經單,”木道人年輕時打得多了,倒是沒有回憶太久,爽利說道,“鐘在經單之左名為琳。在右邊稱為瑯,左右搖晃便是琳瑯響徹。我這套流鈴八沖,說到底不過就是這一個動作,既不打圓,也無其他花哨。”
錢逸群微微點頭,心中暗道:這帝鐘上覆了如此厚重一層油灰,也不知道還能不能響。
木道人發出一聲喉音,開始吟誦《流鈴八沖》的口訣。他從總綱誦起,猶唱經韻,將每一沖的要點、咒語、訣法傳給錢逸群。
錢逸群初時還擔心自己記性不好,遺漏了師父的真言,最后得到個殘次品。兩句過后,他才發現師父的這法術是直接刻印在他心中的。他曾有過一次口傳轉心授的經歷,這回正好就輕駕熟,直接沉寂在靈蘊海中,細細琢磨這天際之音。
原來這流鈴八沖不是尋常法術,乃是配合清心鐘使用的一門集法、術于一身的高深功夫。所謂流鈴,一者是帝鐘的別名,一者又是特有所指的節奏。尋常道士在呤詠提綱、舉天尊等處用“風吹鈴子”,在誦經、禮誥、朝懺等處用“滴水鈴子”。而木道人這套功夫,通篇只用流水鈴子,故稱流鈴。
八沖卻是取了八風穴的別名。這八風穴與醫家的足下八風穴同名而異實,乃是靈蘊在人身中流轉的八個竅門。在這八處,原本如水的靈蘊會被卡住,以至于如風吹隙方能通過。一旦打通了八風穴,靈蘊便能如決堤之水一般涌入清心鐘,激發這鐘上的陣法。
據說八竅盡通之后,這鐘甚至能使出毀天滅地的威能。
木道人雙目空茫,雙唇機械翕張,就連聲調都變了許多,像是被人附體一般。這正是心授的標志,無論功法口訣傳了多少代人,只要心心相印,就總能聽到首位傳功祖師的聲音。
“此法乃天人所習,不著文字。上士得知,升為天官;中士得知,游行三界;下士得之,在世常年。你當仔細修真,謹慎持守,不可輕忽。”木道人長吸一口氣,算是結束了今夜的傳授。
山間晨雀試啼,天色如幕,卻已經快亮了。
與漸漸明亮起來的天光仿佛,木道人的身子也發出淡淡的毫光,越來越虛幻起來。
錢逸群從得授秘法的喜悅中掙扎出來,撲到木道人膝下,驚呼道:“師父是要棄我而去么!”
“癡兒,相逢必有相別,何至于此。”木道人音色依舊,人卻幾乎成了半透明的模樣。
“師父,好歹告訴弟子未來怎么走啊?”錢逸群急道,“再去哪里能找到師父?”
“為師給你一條路,你便只有一條路走。為師若是不給你路,你便有無窮的路走,這都看不透么!”木道人眉毛一挑,又嘆道:“也罷,為師再扶你一程。且聽分明!”
“老子是師不是神,
真神惟有一心存。
萬般理法無真義,
識破便是得道人。”
木道人口占一偈,徹底消失在天光之中,好似從未來過。
錢逸群看著面前空空如也,連空氣都不曾有一絲波動,恍如發夢,難以自明,呆呆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