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破蕪湖西寨，拔除心中橫埂的刺，大家都輕松了許多。受獎者在高談自己的身手，表現出眾者在闊論未來的展望，連受傷的人也在為能活著回來而舉杯，除了親友戰死的，所有的人都加入了歡樂的隊伍。
我是唯一的例外，我的朋友不多，同室密友榮古又沒有參戰，梅玲也沒有，有參預此戰的朋友都安然返回，我卻完全高興不起來，除了失意，只有沮喪。
建湖天一閣家主親自前來祝賀，他的隨從中，有一人很面善，我卻想不起具體在哪見過，但我可以肯定是在蕪湖西寨。
楊柳依依，群魚嬉戲，燕影雙雙；微風輕起，水波粼粼，眾花搖曳。
廣場上，人頭竄動，歡聲笑語，我獨坐涼亭，成為美的破壞者，或者是反面的陪襯。
“師傅。”婷君一蹦一跳地來到我身邊，見到我悲哀的眼神，臉色凝重起來，“師傅，你還是另外給我找個師娘吧。”
我從扶攔上坐起，讓臉上的笑盡可能地自然溫暖，“謝謝你。”
“我是你徒弟嘛，”微微一嘆，“她說，她答應與她老鄉來往，那個人一定是……”
“榮古，我早猜到了。”我輕柔地打斷她，看著水中的倒影，一個相貌平平滿臉滄桑的男子充滿了怨愁，將手中的柳枝擲入水中，倒影被打碎，被自己用甜言蜜語粘上的心也碎了。
“俊海他們過來了，我走了。”
俊海和琦冰正走在那座高的石拱橋上，橋柱上的石獅子溫柔而安詳。我叫住了婷君，“為什么一開始你就老跟俊海作對？”
小鼻子一皺，“哼！我就看他不順眼，油腔滑調的。”
我輕輕一嘆，“可有些人就喜歡那樣的，喜歡聽一些不著邊際的甜言蜜語，這些我不是不會，只是在人、時間和地點上有嚴格的選擇。”
婷君從右邊離亭，俊海和琦冰從左邊進入。
“又怎么了？”
“她答應榮古了，可榮古怎么可以置我們的友情于不顧，不考慮我們的關系？”
琦冰冷冷一哼，“你們什么關系？不就同室而居嗎？”
我看著琦冰，心中的震撼是無以復加的，原來我和榮古長久以來堆積的友情竟可在突然之間變得如此淡薄，是否有一天，他也會把我們現在的感情說得不值一提！難道，這是每個人最常用的借口？
“兄弟，你還懷疑我呢。”俊海拍拍我的肩，“那天，她心情極差，我讓你去……可你……”
“我不想乘人之危，也不愿將來她為因我而作的決定后悔。”
“可現在怎么樣？”
我將目光投向水中自由自在的魚，“你和華月怎樣了？”
“飄忽迷離，她好像跟我們隊長關系很好，不過，我們彼此就像對方的避風港，在外經歷風浪受傷后就回來的。隊長若敢……哼，我要我們隊不得安寧。”
“你以為你是誰呀？” 琦冰輕輕一笑，說完就跑，俊海笑著追著了出去，兩人扭作一團，笑著鬧著，就像……我的心情壞透了，絕對找不到好的形容。
榮古曾笑話，俊海前一天買糖第二天分手。我終于明白他上次拒絕吃糖的真正原因，難怪我和她握手的第二天榮古就說我失戀了。
俊海回到涼亭，“若不是因為你，我早把她搞定了，我們一起出去時，都是她的小嘴在說個不停。”
我只覺得一個字充斥我的身心，痛?——不，應該是酸，痛會讓人血行加速，肌肉緊張，只有酸才會讓人渾身乏力。
“上次出去，下雨了，就她撐著她那把小傘，我倒沒事，她卻全身都淋濕了。”
我起身便走，只把三個字扔在風中：“我累了。”
黑暗擁抱大地，星月被他藏在身后。
我和她在小河邊漫步，借著遠處燈火的微光，我才能依稀看清她的臉龐。我在西園沒找到她，經過小河盡頭那座涼亭時，卻看見了她。
我說起遙遠的西方那個為了心愛的女人引發一場波及數十個城邦長達十年的戰爭的王子，和因為朋友愛上自己未婚妻而出走塞外的李尋歡，“對于前者，我不做任何評論，但我知道，我做不了李尋歡。”
她垂著頭，只是默默地聽著。
“在理智上，或許我不應該來找你，但情感的沖動卻完全與之相反，這次，理智又敗了一輪。上次你說，俊海與你在一起，一點也不開心，我了解他對著你，內心情感與理智的嚴重對立，你卻不應該把我對你的戀戀不舍視為一種罪惡。”我們由此談到了俊海，最后我說：“他當初或許應該更勇敢一些。”
她冷冷一笑，“他有用過真心嗎？”我并沒太注意她的話，只是順著她將話題轉向了華月，說了好多該說的，也說了好多不必說的，我說：“她做這些，或許只是想斷了俊海對你的念頭。”
她突然問我：“你怎么沒和婷君走到一起。”
我笑了笑，“她男朋友是我朋友，從那一天開始，我就對她有著嚴格的心理定位。”
“告訴你，我已答應榮古了。”她也笑了笑，“你應該也對他有個心理定位。”
“應該是他給我心理定位才對。”是誰在踢我，讓我如此難受？我的心在黑暗中孤獨地追問。
“什么嘛，我們什么也沒有了。”
“就算這樣，他是我朋友，就該從我的角度來考慮這件事。”
夜哭了。撐起傘，我幾乎要將手臂完全伸直才能讓手中的傘為她擋雨。
“既然答應了他，我就要有所交待。”
“蕪湖東寨大戰之前，我回家探望我父母，他小姨那次讓你過去，是讓他看看你吧？”
她顯得很驚訝，“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說你們在一起打牌了……”我覺得此時此刻，不該將那晚榮古與我的對話說出，她也沒給我說的機會。
“我哪知道啊，前幾天他小姨才跟我說，我說怎么不早說啊。”
“他對你的評價并不像對我說的那樣。”在她的追問下，我搖了搖頭，我怎么可以告訴她，榮古說她整天一副勾引男人的樣子呢，何時何地都不可以。“聽說他端午節要回去？”
“是的，回去相親。”
“那，你……”我呆住了，腦子幾乎停止了所有的思考，只覺得胸部有些發脹。
“我等，如果他相親成了，我和他就完了，不成，我們再談。”
胸中像有一團氣堵在里面，脹得我好難受，我只想把它吐出，氣卻不知從何而來，老吐不完，有時又什么也吐不出。我母親有著類似的病癥，家鄉的醫生稱之為“氣竄脾”，比較通行的稱呼叫：“胸悶”，癥結是，生氣太多，憂思過度。
“你以后別來找我，找到了，我也不會理你。”
“你不覺得這樣對我太殘酷嗎？”
“不對你殘酷，就有人以更殘酷的手段對我。”
蕪湖東寨碼頭那個搖扇子的身影在我腦中飄過，一根狼牙棒塞入胸中。
“為什么你一定要把你喜歡的女子留在身邊呢？若她自愿倒也罷了。”
我為之語塞，亦為之黯然。
“其實，忘記一個人很容易，最多幾個月的時間，或者一年，你不是也把她忘了嗎？”
“我和她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經過，只有一個結果，而且她那句自知之明，讓我懂得了很多。”
“那告訴你吧，如果我和榮古因為你鬧黃了，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
我黯然無語，全當她在效仿那句“自知之明”。
“如果你出了事，我也不會去看你的。”
打更聲和著腳步聲飄散在夜空。
“以后別來找我了。”
我點點頭，“我盡力做到。”
“不，你一定要答應我。”
我搖搖頭，我絕非濫許承諾之人，但我知道，不答應，她是不會走的，“不管如何，我會祝福你們的。”
“你不要口是心非才好。”
我終于找到與她吵架的借口，于是提高了音量，“你難道一定要我說，他家很有錢，你跟著他會很幸福的，這樣你才高興嗎？”
“你怎么知道？”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絲笑意。
“為什么你在我之后選擇的都是我的朋友呢？”
她的聲音變得很低沉，“或許這個世界太小了。”
我不知道，我在激她發怒讓她忘記對我的要求拂袖而去，還是因她剛才帶著笑意的回答生氣了，我的聲音一直很高，“為什么總是我在忍受，你總要我忍讓？”
她終于一言不發地走了，走得很快。
是夜，榮古問我：“梅玲哪點好，讓你當初那么癡迷？”
“我不知道，或許，這就叫愛情吧。”
“我小姨和舅母都說她好，我就不覺得她哪兒好。”
我故作驚訝地問：“你小姨把她介紹給你了？”
他笑了，“是啊，我們還一起出去了……”
同一間澡堂，同樣的人，不同的只是青竹劍被寂滅拿在手中把玩。
“既然她已經做了新的選擇，你就應該尊重她的決定。”
我眼中一片茫然，“我從沒怪過她，只是……”
“情感與理智的沖突？孩子，它們有時是對立的，有時又是統一的，我相信你能處理得很好。”
“我上次和她吵架的第二天中午，聽說了榮古的小姨俊海的眼神里滿是怒火，我才憤怒了。”
“她以為前一天晚上梅玲去見的是俊海。”
“事實上，打一開始就是她在搗我的亂，一開始，榮古就見色忘義。”苦笑爬滿我憔悴的臉，“那天我去西園沒換到她，最后碰到了婷君，婷君說她已經睡下了，但……”
“你應該以你的寬容去原諒他們。”
“不，”我從水中站了起來，“為什么每次傷我最深的，都是我真心以待的？將心比己，多么幼稚可笑，朋友，好偽善的名詞。有時，我甚至痛恨我的老師，他們教我的為什么是忠孝禮義仁智信，而不是茍謀之道、鉆營之術。”越到最后，我的聲音越低，直到低若蚊吶，最后干脆把頭埋在溫熱的水里。
寂滅輕輕抱住我的肩膀，“年輕時，我也曾愛過一個女孩，有一天，我朋友對我說，我追不到手，讓他去，他果真去了，我們因此形同陌路。最后，他遠走塞外，我也到了這里。”
“他到少比我的朋友有人格。”我也摟住了他，“我對朋友新的理解是：可以陪你說話聊天的人。”
“別人對你好與否并不重要，只要你忠于自己的信念，就可以無愧今生。”
我哈哈大笑起來，“別人憑什么對我好，我又有什么理由要對別人好？”
“孩子，事實上你已做得很好，你生命的支柱依然光輝燦爛。”
“哼！她說我事事都把責任往他人身上推。”
“她是不了解，若果真如此，你上次與她談話時，不會替俊海和華月說話。記住，女人面前絕不可以講出說完就忘的話，因為她們可以說完忘完，卻會記住你所說的每一句話，并在以后拿來與你算賬。”
“有人曾憤世嫉俗地說：不是敵人就是朋友，這話錯了，不是朋友就是敵人才對，朋友要從嚴錄用，敵人要從寬圈定。今天，我才明白其中深蘊的智慧和哲理，可一切都晚了。”
“在你心底，還有一個最美，最甜，最不愿醒來的美夢。”
我笑了，狂笑中帶著一絲冷酷，“曾經，我認為人生要坦蕩磊落，今天我再次置問自己，有必要堅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