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了。
紀小離奮力爬到樹上高高的,閉著眼睛躍身已是一縱。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她心里大聲的念著“師父”。
果然!她只念了兩聲,往下墜落的身子一輕,已被人攔腰抱住,紀小離睜開眼,高興的大叫:“師父!”
她家師父臉黑的都快跟身上的衣服一個顏色了,剛落地就揚手把她扔了出去。
紀小離當空一扭腰,借力趁勢兩個空心翻,輕輕巧巧的落在了地上——這是前幾天師父剛教她的。
毫發無傷的人得意的起身,昂著小臉沾沾自喜的說:“師父教的果然都是對的!”
陳遇白站在樹下,肺腑之間隱隱作疼,一半是方才運氣太急,一半是被她給氣的,“紀小離!你就不怕真的摔死?!”他咬牙切齒的說。
紀小離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語氣篤定極了,就像太陽每天都會升起一樣:“為什么會摔死呢?師父你會接住我的??!”
我知道怕那么高很危險,我很怕的!
但是……有你啊。
不是嗎?
樹蔭漏下太陽的光點斑斕,風靡上京城萬千閨閣少女的俊臉在那斑斕的光線里神色復雜難言。
他這樣壓抑的神色,紀小離都不忍心了,主動和好說:“師父不要生氣了,我已經不生氣了。”
陳遇白望著她,靜靜的問她:“你不生氣了?”
“嗯!”紀小離點點頭,笑瞇瞇的。
“如果下一次我再打你呢?”陳遇白問。
她的神色有些為難:“那……我當時肯定還會生氣的……太疼了……”
冰雪千里的冷眸,緊緊鎖著她,陳遇白的聲音輕而冷:“然后呢?不疼了你就不生氣了,完全忘記這回事,對不對?”
小少女不覺得有什么不對,點點頭。陳遇白唇邊泛起冷冷笑意:“我早該明白的。從你到我身邊起,你只是來修仙的,師父是誰……根本不打緊?!?
這話……即使紀小離看得出來他不高興,但這話一點錯都沒有??!
“所以你總是轉瞬即忘、開開心心,誰對你怎樣,好或者不好,其實你根本不在乎?!标愑霭仔Φ煤芾浜苤S刺,“你誰都不在乎?!?
這人世間對她來說只是暫時逗留,沒有必要花費心思,他陳遇白對她而言和艷陽公主院里那些嬤嬤沒什么區別,她以后不會記得,因此不必記恨。
世人都道國師大人冷血無情,可為什么冷血無情的人這幾日連夢里都懊悔出手打了她,當時被打的放聲大哭的人卻已經不生氣了呢?
那顆被整個大夜國認作鐵石材質的心日夜難安,而她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你回家去吧,我放你十日的假?!标愑霭啄肆季?,目光沉沉的說,“十日以后你若是還想來……還能來,你派個人來告訴我,我自會派人去接你。若是你來不了……我們師徒一場,就此別過?!?
紀小離呆了,她不明白師父這是怎么了?
怎么會不在乎呢?誰對她好她都記得啊:父親母親從小照顧養育她、紀東南西北帶著她玩兒、公主娘娘院里吃不完的點心、秦桑姐姐每月一次的探望、老管家和小天……還有師父,雖然整天拉著臉不高興,但是師父教她輕功和仙法,她從那么高的樹上跳下來都不會摔死!
至于誰對她不好,比如公主娘娘院里的嬤嬤有時候會打她,那她不和她們玩兒就是了。
怎么才算“在乎”呢?往她們臉上仍霹靂彈算不算?
紀小離試圖把自己的“在乎”表達給他知道:“那這樣吧:下次師父再打我,我就用霹靂彈扔師父!”
這樣夠在乎了吧?!
原本還神色難明望著她的國師大人,黑了臉轉身就走。
“師父!”紀小離磕磕絆絆的追在他后頭。
“把那棵樹砍掉!”經過匆匆趕來的老管家身邊,國師大人冷著臉吩咐。身后小少女的“師父”一聲一聲,他終究心頭發沉。腳下一頓,他揚聲冷冷的對身后追著他的人說道:“紀小離,你要是再敢爬到樹上往下跳,我絕對不會出現,你會摔死!”
說完本該揚長而去的,可是良久等不到小少女的應諾,他咬牙轉身,目光如電,“聽懂了么?!這仙術收回了!以后不許爬樹!聽懂了沒有?!”
“懂……懂了!”紀小離被他嚇的不敢再上前,結結巴巴的連忙答應。
師父大人身影一閃不見了。老管家搖著頭招呼人一起砍那棵不走運的大樹。紀小離失落的想:再也不能爬樹了,好可惜……爬墻還要搬梯子的好麻煩??!
小離忽然回來,還說要在家中住十日,闔家除了艷陽公主的院子,俱是歡欣不已。
鎮南王妃原本擔心這丫頭是闖了禍被趕回來的,可是國師府派了掌事的老管家親自送她回來,還帶來了一車的珍貴花草送給鎮南王府。國師府素來清高難攀,這樣的排場還從未有過,王妃喜不自勝。
“看來國師大人很喜歡我們小離呀!”王妃攬著養女欣慰的說。
小離心虛的低著頭不說話,腳尖在羅裙下動來動去。
直到用膳的時候她還是怏怏不樂的神情,王妃覺出不對,柔聲問她:“怎么了?是不是飯菜不和你胃口?你想吃什么?”
“不是的……”小離放下碗筷,嘆了口氣。
王妃索性命人收了膳,攜了女兒的手,將她帶到一旁的花廳,細細的問她為什么不高興。
“我們小離大了,有心事不能告訴母親了?”
紀小離悶悶不樂的搖頭,“不是我不高興,是師父……我師父他不高興了?!?
她將陳遇白那十日之約學給王妃聽,憂愁的說:“師父還把仙法收回了,以后我想見他還得搬梯子爬到墻上去。”
她用詞古怪又說得斷斷續續,王妃哪里能知道實情,只以為是這丫頭闖禍太多,國師大人終于受不了了,送她回來反省幾天。王妃輕聲問道:“你一定又鬧了許多事,煩擾了國師大人。我問你:你哥哥們上次去看你,回來說你毀了國師府許多珍貴花木,可有此事?”
紀小離老實點點頭。
“難怪國師大人特意送了那些花草來,想來便是暗示此意。”王妃嘆了口氣,“母親囑咐過你多少次,你怎么在外面還那么調皮?”
“有些也不是我的錯啊,有一株綠籮和我玩,玩著玩著就死了!”
王妃嘆了口氣,摸摸她烏黑柔順的長發,“好在國師大人并未逐你出師門,你在家反省幾日,回去后好好的向國師大人賠個不是?!?
“我賠了不是師父就不會生氣了嗎?”小離滾在養母懷里,半信半疑的問。
王妃笑的溫柔:“母親教過你的:你做錯了事,就得向人家賠不是,人家會不會仍舊生氣是人家的事,你得做好你的事情。”
母女倆正說著,倩姨從外面走了進來:“娘娘,王爺派人過來說:楚尚書府上給我們小離姑娘下了帖子?!?
當日楚尚書從國師府回去后就派了人在鎮南王府蹲守,今日國師府的馬車剛進城,楚家就已經知道——他們楚家金孫的娘親回來了!
楚浩然一聽這消息激動的掉頭就跑,楚尚書拉住兒子問:“你這是要去哪兒?可不敢就這么跑去鎮南王府!”
他怕兒子唐突了鎮南王府的小姐,鎮南王與他那四個武夫兒子可都不是好惹的。可他明顯多慮了,楚公子焦急又興奮,一臉羞澀與夢幻:“我腦中有些亂,不知如何見她,我要去翻翻我的話本!”
“你這傻小子!她是鎮南王府的小姐,輕易能讓你見著?”
“不能嗎?那太好了!”楚浩然眼睛一亮,“要翻墻嗎?找丫鬟遞話?!鎮南王府的花園里有沒有小溪通往府外?快來人!給我找楓葉來!我要提詩在上頭!順著溪水飄進去給她!”
“那倒也不用,”楚尚書拍拍激動不已的愛子,得意洋洋的捋著胡子說:“我已經命你妹妹向她下了帖子,請她明日過府一聚?!?
大夜名門望族的小姐之間互邀做客是尋常之事,紀霆對楚尚書的印象不壞,想著小離也到了應酬朋友的年紀了,便應承了尚書府,又叮囑王妃給小離帶足丫鬟婆子。
這是紀小離第一次受邀請單獨去別人家里做客,王妃對那平素不怎么熱絡往來的尚書府疑惑,為慎重起見,第二日她把倩姨派了跟著小離去做客。
金碧輝煌的尚書府,全府上下熱情的款待了紀小離。
尚書夫人笑瞇瞇的如同一尊彌勒佛,至始至終她的眼珠子就沒離開過小離的肚子,仿佛她家金孫已經在那兒就等著出來了。
倩姨一見尚書夫人這陣勢就明白了,心里正又喜又愁,有個小丫鬟捂著嘴跑進來笑著說:少爺來了。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公子: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卦,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視而有情。項上金離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作者注:此段描寫引用了《紅樓夢》原文)
這身裝扮委實獵奇,倩姨都看呆了。
小離盯著楚浩然脖子上那塊玉,蠢蠢欲動。
尚書夫人見慣兒子各式各樣戲服,早已見怪不怪,正笑瞇瞇的要拉攏他和小離說上幾句、培養感情,楚浩然原地轉了一圈,什么話也沒說就往外走去。
“浩然,你去哪兒?”尚書夫人叫他。
楚公子回頭嗔怪的看了母親一眼,轉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發,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凌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作者注:此段描寫引用了《紅樓夢》原文)
楚公子不滿方才母親不按話本、串了詞,這次他自己來,走到小離面前一作揖,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見過妹妹?!?
離的這么近,紀小離更細細研究他脖子上那塊玉:綠白分明、質地均勻,是難得的白底青翡翠。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楚公子含情脈脈。
紀小離眼睛盯在那玉上,嘴里答應著:“是呀,前幾日在我師父那里見過?!?
這詞又不按話本走了,好在楚公子是個中高手,直接跳過“雖然未曾見過她,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這一整段,直接另起一行、直奔主題:“妹妹可也有玉沒有?”
“有過一塊,比你這塊更大一些呢!”小離說。
楚公子正要演摔玉那一段,聞言愣住。
這么改……似乎也不錯呀!
兩塊寶玉相遇、碰在一起,風流瀟灑的公子攬過活生生的少女,兩人浪漫相擁……楚公子手里托著玉,望向她的眼神更加纏綿:你、懂、我!
小離興高采烈的接著說道:“這白底翠綠,敲碎了磨成玉髓,煉丹時撒入一些,能練出青色的霹靂彈來呢!”她從腰間摸出一顆給他看。
作者有話要說:太狠了!居然還要收利息的!你們都是國師大人親弟子吧!
好吧……你們究竟想要多少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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