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之后,當我已經(jīng)做了雪狐族的老祖母,被兒孫們高高奉養(yǎng)起來的時候,我還是喜歡不顧自己的老胳膊老腿兒往溯空峰上爬。
每當這個時候,我的小孫女阿凌就會哭喪著臉在旁邊吭哧吭哧地伺候著,然后背過身去說老奶奶怎么有這個奇怪的愛好,其他的爺爺奶奶都是往雪狐宮的暖爐子旁邊一圍,嗑著瓜子兒打雙陸搖骰子,就是老奶奶喜歡往高處跑。
阿凌以為我耳朵背聽不見,我也就裝著聽不見,權(quán)當她從來不會嚼我的舌根。
但是很多事情,不是裝一裝就能算它從沒發(fā)生過的。就像那溯空峰上千年不化的風雪,并不是我往雪狐宮的暖爐子旁邊一坐,就能當那里是一直暖陽融融陽光燦爛。
我這一輩子都過得十分穩(wěn)妥,穩(wěn)妥得直到老了還能被整個雪狐族奉為楷模。
但是我也有不穩(wěn)妥的時候。確切來說,我的整個狐生之中,唯一算得上不穩(wěn)妥的,還是我剛滿兩千歲的時候。
都說千年的狐貍是要遭雷劈的,我們雪狐也不能免俗。但是我說了,我一直很穩(wěn)妥,早早就把功力修煉好了,又從后山的藏寶閣里拿出來了天罡罩,連雷霆劫之后的修養(yǎng)小樓都收拾得齊齊整整,單等著遭雷劈。
我是雪狐王的三女兒,向來很受父王母后的喜歡,我要渡雷霆劫,把母后心疼得不得了。但是她很快就來不及心疼我了,因為狼族已經(jīng)向我們開戰(zhàn),族中的壯年男子都被派去打仗,有些修為高一點的姐姐們也跟了去。
雷霆劫之后,我在自己的小樓里剛剛窩著休養(yǎng)了不到半個月,母后慌慌張張派了手下宮女來,說狼族已經(jīng)打到了雪狐宮的門口,父王要我們趕快離開王宮。
記得那一年的冬天干冷干冷的,我被幾個貼身的侍女攙扶著從后門離開小樓,沒走幾步就被狼族追上,跟著我的侍衛(wèi)攔堵著他們給我殺出一條生路,可是最后山窮路盡,我不得不逃到雪狐谷旁邊最高的那處山崖上。
那個山崖,就叫溯空峰。
那日溯空峰上空無一人,我被幾個侍女攙著靠著一塊大石頭上歇息,身上被雷劈過留下的傷口經(jīng)過一番牽扯而裂開,漸漸洇濕了衣裳,被冷風一吹就讓我鉆心刺骨地抖一下。
但是追著的狼族大概知道了我是雪狐族的公主,就咬緊了不肯放,又一隊一隊地從山路上追殺上來。
很多年之后我一直想,那個時候,要不是他來出手相救,我大概就真的死了。
溯空峰上本來雖然很冷,但還是晴著的,這時候卻不知怎么忽然下起了雪,風也刮得越來越凜,雪花由小到大,最后是鵝毛大雪紛紛揚揚漫天蔽日。
然后我聽見一道悠揚的笛聲,從不遠處的空中層層飄來,一絲一縷清冽而不失風華,仿佛是九重天上萬年不止的罡風。
笛聲越來越近,鵝毛大雪紛揚落下,幾乎成了一道厚實嚴密的雪幕。然后雪幕之中拉開一道縫隙,我看見一個白衣少年從空中緩緩落下,手中橫笛一色雪白,光華流轉(zhuǎn)。
等他落到我面前的地上時,落雪已經(jīng)及踝,我的頭上身上全是雪,但是他卻干干凈凈連根頭發(fā)都沒濕。最后笛音漸次低滅,雪花又由大變小,終于停了。
手中執(zhí)著雪白橫笛的少年一步一步走過來,笑容飛揚在悠揚的風里,彎腰撣了撣我頭上身上的雪花,解開他身上的白綢披風給我蓋上。
我還在愣怔著看他,他說:“別怕,那些狼都死了,沒事了。”
我向山崖下望去,橫七豎八地全是狼族的尸體,被大雪掩了多半。
那個時候我知道,那些狼族是被他的飛雪殺死的,但是還不知道他是誰。
可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愛上他,在還不知道他的名字的時候。
直到父王千恩萬謝地把他迎進雪狐宮,恭恭敬敬奉為座上賓,我才曉得,他不僅用飛雪救了我,一齊死在他的笛聲之下的,還有占領(lǐng)了整個雪狐谷的所有的狼族。
我聽見父王稱他元清神君,我也就跟著叫他神君。
可是宴會之后,他站在宮門口的一株青松之下,撣撣身上的碎碎陽光,淺笑著對我說:“公主可以叫我白淵。”
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天上地下三界六合最幸福的姑娘。
后來雪狐谷里春暖花開,我的傷養(yǎng)好了,就跟著白淵在谷里溜達。據(jù)他說,當時他只是聽說了雪狐族和狼族之間開戰(zhàn),就權(quán)當湊熱鬧地跑來看,結(jié)果看著看著覺得勢頭不對,再這么下去只怕雪狐族要元氣大傷,就出手救一救。
其實這也不是什么多么偉大無私,因為他的職責是司掌天界降雪和三界六合所有的雪獸,雪狐族也在他的司掌范圍之內(nèi),要是我們被狼族打得沒了氣兒,他這個神君不僅面子上過不去,而且只怕還得受個玩忽職守的罰。
白淵是這樣跟我說,但是我并不介意他是什么初衷,那時候我心里想的是,這是天意要他來到我的身邊,要讓我愛上他,跟他在一起。
雪狐族向來以美貌著稱,族中也有很多長得姿容絕世的男子,可是我只覺得白淵才是最漂亮的。當他把我攬在懷里笑著說話的時候,我能看見他眼睛里的云天清影。
我的母后雖然把他當大恩人,卻并不怎么喜歡白淵,有一回把我叫去說:“凝霜,你可曉得,元清神君他是有名的風流公子,幾千年來不知招惹了多少桃花債,他不可能是你托付一生的夫君。而且你知道么,他的出身是代代風流的千雪白猿一族,他們族的男子向來是浪蕩好色,你還小,不要被他勾引得吃了虧。”
母后說得對,我的確是還小。
白淵是我穩(wěn)妥的一生中唯一一次不穩(wěn)妥,所以我小孩子脾氣地離開了雪狐谷,與白淵一起到了一處清幽秀麗的小山里面。這座小山是我出生不久還在做小狐貍的時候,母后帶著我去三姨娘家里做客,路過那里時我就喜歡上了這座山。
這座山里有一座小小的瀑布,從高高的巖石上飛流直下,如銀似練,濺玉迸珠。瀑布四周花草葳蕤,林木蔥郁,端得是個好地方。我在瀑布不遠處的一處草坡上搭了個小竹樓,日日跟著白淵在一起,過得逍遙自在。
那樣的時光,即便是幾年,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都過去了,我一樣把它視為珍寶,仿佛那是包在層層錦緞之中的明珠,光華絕代舉世無雙。
然后我就不太愿意記住在那之后的事情。畢竟,美好的東西,人們都喜歡看到那最光耀的一面,而不愿讓它蒙塵。
記得我剛跟白淵在一起的時候,曾經(jīng)有個一身艷紅的女子,架著一張馭火弩沖進了雪狐宮里我的閣樓,指著我問道:“神君他說過,他喜歡熱烈明艷的女子,你這個冷冰冰白慘慘的雪狐貍,憑什么勾引他?”
當時我跟她說,要是你有能耐,那就把他再搶回去。
最后那個女子也沒能把白淵搶回去。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個熱烈如火的女子,竟然是火神祝融的孫女,跟白淵在一起好了幾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