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的琉璃廠青瓦灰墻上還殘留著些許積雪, 不過街面上卻已經熱鬧起來,各家各戶門前都有著零散的紅色鞭炮皮,還有掛著紅燈籠的, 一派新年新熱鬧的氣象。
她緩慢地開著車子,恰好經過聶家古玩店前, 聶南圭正指揮著卸貨,初挽遠遠看著, 仿佛是白瓷, 倒是有些眼熟。
聶南圭也認出初挽的車牌, 拿了旁邊的紙巾擦擦手,便過來打了招呼。
初挽放下車玻璃, 好奇:“這一批貨看著眼熟。”
聶南圭笑得意味深長:“你確實應該眼熟。”
聶南圭這才道:“這是從你老朋友手里買的。”
初挽略想了想, 終于明白了:“蘇玉杭教授?”
聶南圭笑, 頷首:“他當年收了那批白瓷,虧大了,一直想賣, 但又不舍得太折價, 就這么留著, 最近終于漲錢了,舍得賣出來了。”
初挽聽著便笑了:“給你按什么價?”
聶南圭:“一件五百塊, 還行吧?”
現(xiàn)在古玩水漲船高, 民國瓷都漲錢了, 蘇玉杭那一批都是尋常白瓷,不是什么好的, 竟然還能五百塊錢一件。
當年王永清留給她那一大批民國高仿,如今拿出來, 估計也能賣高價了。
不過她當然不會著急賣,好東西不怕放,可以繼續(xù)多放一些年頭。
聶南圭:“他敝帚自珍,就這,還不太想賣。”
初挽早就從京大畢業(yè),這幾年雖然和岳教授聯(lián)系著,但是見了面也就談談考古和藝術,不至于私下談論別人,而蘇玉杭蘇鴻燕什么的距離她的圈子很遠了,她也沒留意過,如今聶南圭提起來,便隨口問問。
一時心里也想著,自己博士畢業(yè)后便出國了,當時的同門宋衛(wèi)軍人還不錯,回頭聯(lián)系下一起吃個飯。
她又想起自己那表姐陳蕾,早些年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去日本留學了,估摸著現(xiàn)在也快回來了,也不知道這人現(xiàn)在混成什么樣了。
聶南圭笑道:“我以為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據(jù)說當時和自己學生不清不楚的,名聲不好,一直那么混著,最近想下海,但是沒本錢,干脆把這批白瓷賣了,湊了一筆錢。”
初挽一時也是沒想到:“既如此,他干脆留著這一批白瓷慢慢賣也挺好的。”
畢竟是溥儀用過的,好歹帶一點歷史價值,民國時的白瓷,放一放,以后總能漲,自己慢慢賣,總有好這一口的,比直接賣給聶南圭強。
關鍵他自己做這一行,既然要做,總得進貨,眼力不好還得打眼。
以前沒什么造假的,你想買明朝清朝的,打眼買了民國的,但是現(xiàn)在如果打眼,那就是現(xiàn)在工藝仿品了,不是一個概念。
聶南圭還是笑:“別人的心思我們沒法猜,狗熊掰棒子,抓住這頭扔那頭,這種人就瞎折騰吧。”
說著,他看了眼前面:“上次經過潘經理那么一鬧騰,孫二爺這名聲毀得不輕,他不想做買賣了,干脆便把這塊店鋪也兌出去。”
初挽一聽,擰眉:“該不會賣給你瓷器的那筆錢,蘇玉杭拿來盤這古玩鋪子?”
聶南圭頷首:“嗯,恭喜你,喜得新鄰居一枚。”
也許她開始盤下孫二爺?shù)哪堑赇伨褪清e誤的,現(xiàn)在走了一個孫二爺,又來了一個蘇玉杭,這叫什么風水?
聶南圭笑著安慰:“也沒什么,有對比才知道好賴,你有這樣的鄰居,襯得你家掌柜真是實誠,以后買賣肯定好。”
聶南圭:“可得了,我哪敢!”
初挽:“算了,隨便什么鄰居,我先去看看,剛才我們掌柜打電話,說有個物件得看看。”
聶南圭一聽,倒是感興趣:“什么?”
初挽:“一塊玉,帶血沁的,他看著是個好物件,但拿不準,讓我過來瞧瞧。”
聶南圭頓時有興致了:“走走走,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初挽笑道:“好。”
當下聶南圭和自家掌柜說了聲,便徑自上了初挽的車,兩個人趕到初挽的古玩店,過去時候,恰好經過孫二爺那邊,看上去牌匾已經卸下來了,孫二爺指揮著人搬東西,旁邊和他說話的正是蘇玉杭。
許久不見,昔日文縐縐的教授如今也沾了世俗氣,穿著一件嶄新的皮鞋,帶著金表,西裝也是港式的。
他和孫二爺討價還價,想便宜要了那古玩店的擺設,比如紫檀木百寶架,還有那黃花梨圈椅八仙桌。
孫二爺自然不肯:“你打聽打聽這些隨便一件多少錢,哪那么容易隨便買!這都得是另外論錢的!”
蘇玉杭:“當時咱這合同說的是送桌子啊!”
孫二爺笑了,一指旁邊的老榆木桌子:“瞧見沒,那也是一個有年頭的,好東西,送你了。”
蘇玉杭便很有些沒好氣:“行行行,我自己買新的行了吧!”
初挽看著這討價還價的蘇玉杭,他確實沒了昔日大教授的氣息,如果不是認識,乍一看真就是個混市井的孫二爺之流了。
她便想起上輩子,那蘇玉杭也是有些名氣的,連帶著陳蕾也很有身價,不知道為什么這輩子差別這么大,難道上輩子也是僥幸?
這時候,她和聶南圭下了車,那蘇玉杭顯然看到了,便略有些尷尬,不過還是硬著頭皮打了招呼:“這是小初啊,幾年不見了,發(fā)財了哈?”
初挽頷首,淡淡寒暄了一句,便問起蘇鴻燕。
蘇玉杭笑得一臉光彩:“她啊,結婚了,嫁給一個美國人,以后她就是美國人了。”
初挽“哦”了聲,也就帶著聶南圭進屋了。
進去后,楊瑞常看到初挽和聶南圭,忙上前打招呼坐下,又讓旁邊小伙計沏茶。
坐下來喝著茶,他說起今天遇到的,原來今天來了一對夫妻,說著一口鄉(xiāng)下土話,手里拿著一個物件,是一大塊古玉,上面還帶著血沁的,雕刻成童子騎象的形狀,足足五六厘米高,七八厘米長。
楊瑞常擰眉:“我看著東西像是真的,但又覺得哪里不對,這么大一塊古玉,還帶著血沁,是個罕見的,如果因為拿不準就這么錯過也挺可惜的,所以想著你過來拿個主意。”
聶南圭一聽,神情略有些異樣,蹙眉道:“你確定帶著血沁?”
楊瑞常點頭:“是,帶血沁的,我剛打電話給錢經理,他也好奇,說這輩子他就見過兩次帶血沁的玉。”
錢經理現(xiàn)在去護國寺經營著初挽的另一家鋪子,專門收東西的,不過最近他跑到河北鄉(xiāng)下了,沒在北京,不能趕過來看。
初挽點頭:“那我們等等吧,等會看看物件。”
楊瑞常笑道:“正好聶先生在,也好幫我們掌掌眼。”
聶南圭捏著茶盞,笑道:“說哪兒話呢,在你們東家跟前,我哪敢拿大。”
楊瑞常:“我是聽說,紫品軒才收了一件白玉瓶,那可是好物件,一條街都跟著眼饞呢。”
初挽疑惑,看向聶南圭:“嗯?什么好東西?”
聶南圭:“一件乾隆白玉龍紋瓶,我就聽柜臺說這回事,還沒看呢,要不等回頭你也過去一起掌掌眼?”
初挽笑道:“那敢情好,我也開開眼,乾隆時候的白玉龍紋瓶,也是罕見貨。”
幾個人就這么閑聊著,講起最近琉璃廠上發(fā)生的各種稀罕事,誰誰收了什么好東西,誰誰見了什么好物件,初挽聽著楊瑞常這么說,最近琉璃廠倒是收了不少好物件,特別是玉器,都是個頂個好,沒得挑的。
初挽便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勁了。
要知道現(xiàn)在可不比以前了,以前鏟子幾塊錢收的物件,他們只要掙錢他們就賣,他們不懂康熙乾隆,他們只知道我得掙五塊,我得掙十塊。
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一個個文化水平精進了,誰也別想撿誰漏了,鄉(xiāng)下過來擺攤的農民,破帆布口袋塞一本耿寶昌的《明清瓷器鑒定》,還得來一本趙汝珍的《古玩指南》人家一邊擺攤一邊用唾沫沾著翻書,把書都要翻爛了。
這年頭撿漏不好撿,農民兄弟們有好東西也知道貨比三家了,哪至于來了就奔你店里,直接就讓你撿漏買好物件。
現(xiàn)在倒是好,市場上一下子涌現(xiàn)出這么多好玉器。
這讓她想起以前那名動一時荒謬至極的北魏陶俑事件。
初挽看向聶南圭,顯然聶南圭也有些懷疑,兩個人對視一眼后,聶南圭到底是道:“這來路正嗎?”
楊瑞常皺眉:“我瞧著那幾個的的確確都是農民,應該是不懂這些,聽那意思就是家里沒事挖出來的。”
這話說得含蓄,其實意思就是出土貨,反正農民手里的東西,說不清道不明的,有些事誰也沒法證明,人家說什么就是什么了。
聶南圭拇指托著下巴,微微挑眉,若有所思。
楊瑞常:“等會他們來了,你們——”
這么說著,就聽到外面動靜,好像是來客人了,聽口音和語氣是個歸國華僑,外面伙計在招待。
這小伙計辦事機靈,和那歸僑寒暄著,那華僑先四處看了一遍,之后問有好玉嗎,伙計就把店里幾塊玉給對方看,對方嫌棄年分淺,便不理這茬了,隨意看看別的。
伙計見此,隨口和對方說起瓷器,聊著瓷器又聊起玉來,聊到了前幾天賣的一塊高古玉,對方倒是感興趣,詳細問了問,之后搖頭說:“聽著可惜了,那么一塊玉,你賣一萬八,這價格真不高。”
他們所在的內室有一個窗戶,那窗戶是帶機關的,從里面看外面能看清楚,但是從外面看里面卻看不到,這個一般是古玩店經理坐在里面,可以觀察下客人情況,然后再看人下菜碟的。
如今聶南圭和初挽看到外面情況,卻見那人衣著氣派,穿戴一看就是外國大品牌西裝,這種人一般美金多,舍得花錢,也是他們往日的大主顧。
外面伙計順茬和對方聊,聊高古玉,好生賣弄了一手,對方倒是有些敬佩:“你們這店鋪,一看就是正經古玩店,行家!”
伙計便趁機要了對方聯(lián)系方式,說如果遇到合適的,可以幫他找找,對方留的是友誼賓館的電話號碼,說最近他都住那兒。
等這歸國華僑走了,聶南圭若有所思,初挽微蹙眉。
楊瑞常也跟著納悶了:“這事兒還挺巧,太巧了。”
初挽放下茶盞,看著窗外來往人群,嘆道:“是,太巧了。”
前腳有農村來的鄉(xiāng)下人要賣一塊高古玉,后腳就有一個華僑想收高古玉,還是個有錢的主兒,這不是直接給人送錢嗎?
這如果是一般人,估計屁顛顛地開始搞起來,先把那塊高古玉收了,回頭直接倒手給歸國華僑,怎么著不是掙?
楊瑞常雖然本分,但做買賣嘛,這種事也不是沒有,反正搞古玩掙錢全憑眼力界憑渠道資源,倒手掙錢的事在這一行都是稀松平常的。
不過這一次,他只是皺著眉頭沒說話。
初挽起身:“楊掌柜,我?guī)е櫹壬ダ锩鎺旆靠纯矗闶刂昃褪橇耍f一那夫妻來了,叫我們。”
當下自然連連點頭,初挽便帶著聶南圭過去后院,看了看這邊的存貨,又論起如今如今古玩圈的種種,談話間,不知道怎么說起刀鶴兮的寶香齋來。
這寶香齋如今發(fā)展得好,聽說正在申請拍賣公司的牌照,如果順利的話,那以后也許就是中國第一家古玩拍賣公司了。
聶南圭談著這個,突然笑嘆:“說起來,我不得不佩服刀先生,他不聲不響的,手底下的生意都做得很出色。”
初挽:“好像是。”
聶南圭挑眉,側首看初挽:“你們瓷語的生意當時是怎么想到的?”
他頓了頓,才問:“他找的你?”
初挽笑了:“不是,我找的他,我當時沒錢,對歐美市場一竅不通,干脆找他合作了。”
聶南圭仿佛漫不經心地道:“這樣啊。”
初挽聽出他的意思,其實他還是對刀鶴兮不喜,便道:“我和他認識多年,也算很好的朋友,合作也一直很愉快。”
聶南圭聽這話,笑了,沒再提這一茬。
這時候,就聽伙計來報,說是外面來客人了,就是之前來過的那對夫婦。
聶南圭和初挽便起身過去那邊的小間,看著外面柜臺上的動靜。
是一對鄉(xiāng)下夫婦,里面是農村手指舊棉襖,外面套著老式中山西裝,腳踩舊手納厚棉棒子鞋,手腳略顯笨拙,女的手上有發(fā)黑的皴裂痕跡,臉上糙糙的,男的濃眉,后腦勺頭發(fā)像雞窩,仿佛萬年不曾梳理過。
這兩個人乍走進古玩店,略有些不知所措,帶著農民初初進城的憨厚感,看上去沒什么心機,也絲毫沒有鏟子四處游走歷練出的那股機靈勁。
楊瑞常給他們倒茶,和他們說話,他們拿出來那塊玉,隔著遠,聶南圭初挽自然看不清楚,只隱約感覺個頭不小,挺大一塊玉。
楊瑞常讓伙計招待他們,還給他們拿了北京點心,讓他們喝著熱茶,之后說請老板來看,于是借故把初挽和聶南圭請出來了。
聶南圭和初挽出來后,那夫妻倆忙站起來,一臉拘謹小心,倒仿佛斗升小民見了多大官一樣。
初挽便溫聲道:“我能看看這塊玉嗎?”
那男的忙一疊聲點頭:“可以,可以,當然可以。”
初挽戴上一次性手套,拿過來,楊瑞常連忙打開朝內院的一處小窗戶,又讓伙計把屏風拉到了前面擋著。
古玩店偶爾來個客人或者收個什么物件,這個時候都會提防著,會關門窗,也會讓伙計出去把風,免得關鍵時候談價格被人看到,殺出個程咬金來,好好的壞了生意。
初挽對著那邊小窗的陽光仔細看了一番,那玉是上等白玉,質地細膩,溫潤滋澤,透著油脂的光澤,透明度也很好。
白玉雕刻的大象憨態(tài)可掬,上面的童子手持如意,面上帶笑,正和大象嬉戲,靜中有動,童趣十足。
其實高古玉是漢代以前的玉,這一塊應該不是,這是唐朝的。
唐朝和西域來往頻繁,宮廷中遇到宴席節(jié)日都會有百戲雜樂助興,譬如馴象馴獅等節(jié)目,所以馴獅馴象的玉器題材倒是常見。
而就在這白玉上,有一塊血沁。
血沁是血紅色的斑點,古代玉器殉葬,會和人體接觸,玉器接觸了血跡,結合在一起常年累月便化為了血沁,據(jù)說如果一塊玉在血沁最充足時候出土的話,那血沁是溫潤光亮甚至鮮紅的。
不過當然,這種非常罕見,因為古代殉葬玉器的出土本身就有很大偶爾性,誰也不可能恰恰好算準了哪個古墓里的血沁玉器到時候了可以挖了。
可是眼前這個,可真是絕了。
并不會太過光潤紅亮,能感覺出被土壤浸沒后的凝厚感,以及凹凸不平的土咬斑痕,但是卻又比一般的更為溫潤鮮明,關鍵這痕跡斑斑間,竟是無半點人工加工的痕跡。
初挽看到這個,也就明白為什么楊瑞常明明眼力足足夠,卻竟然也要讓自己來掌眼玉器。
這件玉器,實在是真假難辨。
乍看之下,初挽幾乎找不出任何偽造的痕跡,這分明就是一塊世間罕見的血沁古玉,這樣的古玉,世間難尋。
她看向聶南圭,顯然聶南圭也對這塊玉頗為意外。
彼此都是見多識廣的,玉器本天成,世間什么好玉沒見過,但是這種歷經兩千年的土壤浸沒,由于諸般偶然因素而成,又在恰好的時間出土的,實在是罕見。
聶南圭蹙眉,拿了放大鏡,仔細盯著那塊玉研究了半晌。
初挽便明白,他顯然也是覺得疑惑。
這時候,那夫妻中的男人卻突然開口了:“你們——”
他有些木訥地看著聶南圭和初挽,搓手道:“你們,你們要干嘛,到底要不要?”
那個女人有些緊張,她解釋說:“這東西,剛挖出來就這樣,上面就是坑坑洼洼的,那塊臟,我們也想洗掉,可怎么洗都掉不了,我們也沒辦法!”
聽這話,聶南圭和初挽對視了一眼。
顯然這個女人并不是說謊,她確實是土里挖出來的,挖出來后,想賣個好價錢,她完全不懂,以至于她看到聶南圭和初挽猶豫,竟然以為聶南圭和初挽是嫌棄她那貨物的“臟”。
看起來這唐朝舞獅血沁玉,確實是正經好貨,幾乎沒任何疑點。
機會難得,如果就此錯過,自然遺憾。
可如果是假的——
初挽略頓了頓,很隨意地將東西放下,臨走前給了楊瑞常一個手勢。
意思是告訴他,看情況,如果價格尚可,收,如果價格太高,那就算了。
當下楊瑞常意會,初挽和聶南圭過去后堂茶室中。
聶南圭壓低聲音道:“你看出什么破綻沒?”
初挽:“看不出來。”
聶南圭:“我也看不出來,沒有絲毫破綻。”
初挽:“可是很奇怪,對不對?”
聶南圭:“是,雖然我也時不時有點好運氣撿個漏,但是這么巧的好運氣,我覺得有點過分了。”
況且,他家才撿了一件乾隆白玉瓶,怎么感覺現(xiàn)在一下子冒出來這么多上等好玉?
初挽沉默了片刻,道:“這里面大有問題。”
這年頭,造假的越來越多了,但是就她所知道的,1990年初,造假還不至于發(fā)達到這個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