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流英的聲音與他十七八歲的相貌相配,兼具青年的粗重與少年的清脆,念誦咒語時不緊不慢,效果比小秋強大得多,被他托在手里的幼魔像是遭到重重一擊的瓷器,瞬間碎裂,無數(shù)殘片飄在半空。
整個場景就在這時停止不動,仿佛一幅栩栩如生的畫卷,小秋連普通的年畫都沒見過幾張,更不用說如此逼真的畫面,他呆呆地看著幼魔的碎塊,好一會才明白過來:無論他怎么警醒,仍然逃不出禁秘科首座的幻術。
申準只是力量更強,制造出來的幻象終歸有跡可尋,左流英卻是順手拈來,若不是他有意顯示破綻,小秋根本無從發(fā)現(xiàn)。
“記憶是幻術的最佳材料。”左流英走到小秋身邊,指著案幾上的銅葫蘆,那里面裝著楊寶貞一個月前對慕行秋施展控心術時帶走的全部記憶。
“可是……你不會說話,我不可能有這些記憶。”小秋明白了,但他仍然無法擺脫幻象,目光追隨身邊的左流英。
“因為你有期待,你看到我的樣子,相當然地就會覺得我的聲音如何如何——如你所愿,我就用這種聲音跟你說話。”
小秋移動目光,甚至運用無漏天目,死死盯著對面無人的蒲團,那里才應該是左流英真正所在的地方,可他什么也看不到,幻象實在太強大,他無法看透真相。
左流英繞著慕行秋緩步行走,“幻術是念心科最基礎的法術之一,你應該習慣一下。”
“我以為幻術是五行之水法術,而且,念心科傳承不是已經(jīng)中斷多年了嗎?”小秋盡量不去看身邊的人形,但是仍與他對話。
“念心科既然是道門十八科之一,就不可能與五行法術完全脫離,念心幻術與水之幻術異曲同工。當然。兩者有著明顯區(qū)別,水之幻術一旦被識破,幻象自然消失,念心幻術卻會造成反噬,你若是有本事看到真正的我,就能令我陷入幻境。按照書中記載,反噬之力比最初的幻象更為強大,到時候,你甚至可能操控我的一切行為。”
“這么強大的法術為什么被放棄了?”
“因為無論是念心幻術還是水之幻術,都對頭腦簡單的妖獸無效。對意志強大的魔族效果大打折扣,最后只會淪為道士們互相攻擊的手段。幾萬年前,第七代祖師發(fā)明了根本隱遁之法,不僅能夠護持三田,還能夠增強對幻術的抵抗力。你只要達到餐霞境界,我的幻術就很難對你產(chǎn)生作用。”
小秋沒有放棄努力,仍然緊盯蒲團,“幻術和它有什么關系?”小秋指著半空中的淡藍色碎片,從前他稱它為“幼魔”。現(xiàn)在卻不知道該叫什么了。
左流英繼續(xù)圍著小秋繞行,“你聽說過我妻子的事情?”
“嗯,這個你應該知道。”小秋已經(jīng)交出全部記憶,在左流英面前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但你了解得并不確切。”左流英漸漸加快腳步。停滯在空中的淡藍色碎片開始移動,一塊塊重新融合起來,卻不是小秋記憶中幼魔的形象,而是一個全然不同的人類女子形象。
左流英交出了一點自己的記憶。
那是一個身姿裊娜的女子。身穿淡藍色紗裙,頭梳云髻,全身上下沒有半點道士的特點。只是面目模糊,左流英還是有所保留。
“她叫幻月,我起的名字,因為我是在一個月圓之夜將她幻想出來的。可這個幻想之物與眾不同,她會跟我說話,甚至反駁我的意見,她的一些觀點是我從未聽說過,也不可能表示認同的。在她凝形的第十一天,我們成親了,只有我們兩個人在。從那時起我開始相信她是真實存在的,不只是我的幻想。”
左流英停住腳步,盯著藍裙女子看了一會,這是純粹的幻象,沒有半分真實感,他接著繞行,“我?guī)е蛩腥私榻B,可就是沒人能看到她的身影,也聽不到她的聲音,我請來九大道統(tǒng)法力最高強者,包括當代祖師本人,他們的目光甚至能穿透群山和深海,可他們也看不到。幻月就在他們眼前走來走去,仍然沒人能看到她。”
左流英陷入沉思,當年的疑惑到直到今日仍然糾纏著他,“于是我就想,強者看不見的東西,弱者或許能看到,這種事情不是沒發(fā)生過,于是我?guī)е迷孪律剑苡翁煜隆?
藍裙女子碎裂,再次組合,這回的場景是一座江邊小鎮(zhèn),比野林鎮(zhèn)稍大一些,人口卻多幾倍,熱鬧非凡。
小秋像是站在高山之上俯視小鎮(zhèn),很快就看到了另一個左流英和幻月,兩人并肩立于江邊,數(shù)名道士分列兩邊,正熱烈地交談。突然間,天空烏云密布,鎮(zhèn)上的所有人都驚訝地抬頭觀望,包括幾名道士,只有幻月緊張地拽著左流英的一條胳膊,顯得極為恐懼。
烏云中伸出一條漆黑的手臂,道士們向天空施放一連串的法術,巨大的黑手被擊潰了,可幻月還是不由自主地騰空而起,飛向濃重的烏云,無論她如何叫喊,無論左流英發(fā)出多強大的法術,還是沒辦法將她拉回來那怕一寸。
幾名道士驚訝地望著天空,甚至忘記了施法,顯然是看到了幻月本人。
左流英騰空飛起……
畫面破碎了,小秋知道最后的結局:左流英沒能追回妻子,烏云降落,對小鎮(zhèn)造成極大損害,卻沒有殺傷一人。
“你覺得這兩者有相似之處嗎?”左流英問,聲音平靜至極,一點也不像重睹喪妻之痛的人。
所謂兩者當然是指幻月和幼魔,小秋想了一會,“都是別人看不見、摸不清、聽不到,可是……”
“說出你的想法。”左流英的鼓勵隱隱帶有命令的意思,就像那些不通人情世故的青年,而不是千余歲的得道之士。
“第一,我從來沒幻想過幼魔,它是自己蹦出來的。”小秋決定還是用幼魔這個稱呼。“第二,幼魔不會說話,起碼不會說人話,一開始跟我打來打去,后來又處處模仿我。”
“它跟你打架也是在模仿你,你害怕它,想消滅它,所以它也害怕你,想消滅你。”左流英糾正道。
“嗯,是這樣。申準來找我的那天晚上,幼魔跟我有了更深的聯(lián)系,我們互相感同身受,它甚至能幫助我凝氣成丹。我想,幻月做不到這一點。”
“做不到,幻月是切切實實的一個人,有自己的想法和喜好,不受我的控制,有時候甚至與我完全相反。”
“這意味著什么?”大概是在幻境中待得太久的原因。小秋覺得腦子里有點暈。
“意味著幼魔與幻月是同類,但幼魔處于初級階段。你和我,擁有同樣的本事,你只是更弱一些。”
小秋張大了嘴巴。“可是幼魔出現(xiàn)的時候我才豁通三田,哪來的這種本事?”
“其實你早就有了這個本事。”左流英再次施法,淡藍色碎片又組成一幅畫面。
這是小秋的記憶,梅傳安站在自家屋后的菜園里。瞇著雙眼,面露痛苦之色,一手捂著心口。說:“它不是最強,它是與眾不同,它……是一條信息,我還沒有參透。”停頓片刻,他念出那句對小秋影響巨大的咒語,“錯或落弱莫。”
畫面再次碎裂。
小秋突然想起都教林颯說過一些話,他說梅傳安崇拜左流英,學習他的一切行為,包括幻想。
“我不明白,難道幼魔是梅傳安的魂魄?”
左流英搖頭,“我猜事情比這更復雜,魂魄有可能化成某種東西,但是躲不過道士的眼睛。關鍵是那條咒語,梅傳安說它是一條信息,到底是什么信息?”
小秋回答不了這么高深的問題,左流英對此也沒有期待,他在自問自答。
“當初是我建議梅傳安研究念心咒語的,所有的咒語我自己也看過一遍,包括這句‘錯或落弱莫’,它對幻月的產(chǎn)生有影響嗎?我對自己經(jīng)歷過的一切都有記憶,可咒語的影響卻是潛移默化,事過境遷,我已經(jīng)無從得出結論。”
小秋明白了左充英的用意,他不是檢查幼魔的底細,而是想弄清它的來歷,那或許是也首座妻子的本源。
“芳芳……秦凌霜也學會了咒語。”小秋絕不希望芳芳也走上險路。
“她沒事,到目前為止還沒事。”左流英早已暗中對秦凌霜做過檢查,“她每次使用咒語都與你有關,是為了幫助你,所以力量都發(fā)生在你身上。而且她是心思單一的人,選定道路就不會再改,咒語對她來說始終都是偶一為之的救急措施,事實上她對念心咒語毫無興趣。”
小秋心中稍安,“可這條咒語是用來定住法術或者阻止施法的,跟幻術又有什么關系?”
“它本來就是一條幻術咒語,你跟秦凌霜一開始就用錯了,所以只發(fā)揮出不到一成的威力,你換一種方法試試。”
小秋若有所悟,四處尋找攻擊目標,最后確定了那只銅葫蘆。
“錯或落弱莫。”小秋輕聲念誦,習慣性地擊出一拳。
銅葫蘆一分為二,向兩邊栽倒,一股白煙飄散,眼前的幻象驟然消失,淡藍色的碎片和能說話的左流英都不見了,禁秘科首座仍然端坐在蒲團上,他早有準備,所以沒有受到反噬之力的影響。
左流英起碼沒有隱瞞自己要利用凝丹弟子的企圖,他所探尋的答案,也是小秋耿耿于懷的心事。
“我什么時候能進念心科?”
“等幼魔再次現(xiàn)身。”左流英的女侍曾拂從小秋身后走來,替主人回答問題,“如果今晚順利的話,明天你就可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