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華宮的正殿里,江淮焦急的左右踱步,聽著寢殿內傳來江昭良的痛苦喊聲,她心揪著,恨不得自己替姐姐擔了這份痛。
太后在旁邊的軟榻上坐著,手捻佛珠,閉目養神。
倒是皇帝呼了口氣,皺眉道:“君幸你給朕坐下,晃得心煩。”
江淮聞言,只得撩衣坐下。
皇后握住皇帝的手,安撫道:“皇上放心,賢妃不會有事的,好歹也是生養過得了,孩子必定會平安降生的。”
皇帝這才抬頭道:“對了,你若是不提朕還忘了,等昭良這胎滿月之后,容岐便接回灼華宮養著吧。”
皇后頷首:“皇上安排就是。”
話音剛落,寢殿內忽然傳來一道嬰兒的啼哭聲,瞬間如陽光般劃破這殿內的冰冷,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松了口氣。
皇帝臉上浮笑,瞧見崔玥從寢殿走出來,笑道:“微臣給皇上太后道喜了,是個健健康康的公主,足足六斤二兩呢。”
皇帝欣喜:“好!”
“皇上!”
桂笙跑進來,喊道:“榮修儀足月了!怕是要生了!”
江淮蹙眉,心道這人怎么什么都要摻一腳,生個孩子也要和自家長姐撞在一天。
好在皇帝并不是很在意,只道:“崔玥還要在這邊照顧賢妃,叫曹太醫過去。”
桂笙依言退下,皇帝這才和太后一前一后走去寢殿。
皇后道:“崔太醫今日辛苦了。”也緊隨其后。
江淮也想進去,崔玥趕緊攔住她,擦了擦額頭的汗,淡淡道:“你還是等會兒進去吧,賢妃剛剛生育完,累得很。”
江淮忙不迭的點頭,重新坐下來:“有勞你了。”
崔玥接過宮人奉來的茶喝了,搖頭道:“娘娘這一胎的胎位稍微偏了些,我還以為會難產,好在平安無事。”
江淮蹙眉擔憂道:“胎位不正?”
崔玥忙道:“你別擔心,已經沒事了。”放下茶杯,“好在娘娘是習武出身,身子強健,要是一般人,肯定要難產的。”
江淮斜靠在椅子上,有些疲累的說道:“不管怎么說,長姐沒事就好。”長舒了一口氣,“都沒事了,一切都好了。”
崔玥吩咐殿中的宮人小心走動,別驚到了江昭良和小公主,然后小聲對江淮道:“佛門那邊怎么樣了?”
江淮閉眼歇息:“死了。”
崔玥點了點頭:“那就好。”
江淮睜開一只眼,問道:“對了,崔小溪給我的那個毒藥到底是什么啊?何銓喝了那下藥的酒,死的時候竟然一點兒異樣都沒有,連口血都沒吐,就那樣直挺挺的死了。”
崔玥促狹道:“這是我的獨門秘方。”
江淮失笑,重新閉上眼睛,趴在桌邊休息,因著這些日子操勞過度,加之身子開始纏病,她很快便輕睡過去。
茫然不知多久,崔玥將她喚醒。
江淮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那人笑道:“太后和皇后娘娘都先回宮了,皇上和賢妃娘娘要你進去呢,快去看看吧。”
江淮聞言,忙揉了揉惺忪的眼,迫不及待的走了進去。
寢殿里雖然有著血腥味,但因著熏了香倒也不覺得難聞,她生怕吵醒新生的小公主,遂一直是躡手躡腳,看的江昭良發笑。
那人靠在軟枕上,臉色有些蒼白,卻難掩欣喜,怕著涼頭上還戴了厚厚的抹額,懷抱著新生兒,好笑道:“你做什么呢,知道的你是進來看孩子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偷孩子的。”
皇帝朗聲輕笑,江昭良立刻嗔怒道:“皇上小心,別吵醒了她。”
皇帝連忙捂了捂嘴吧,點頭悶聲道:“朕知道了。”
江淮抿唇發笑,走過去俯身看了看,那襁褓里的嬰兒熟睡著,因著剛生下來皮膚皺皺的,但那睫毛卻異人的密長,似蒲扇一般。
“好丑。”她發自內心道。
皇帝又笑,而江昭良卻故意冷臉道:“就你好看。”
江淮笑著坐下來,心里一塊大石頭落地,如今袁盛死了,朝上便唯她獨大,而江昭良一子一女地位穩固,大哥嫂嫂重歸于好,弟弟妹妹在南疆平安,家人安好,世子安好,那一切就都好了。
“皇上!”
桂笙又跑了進來,氣喘吁吁道:“榮修儀生了!是個公主!”
“那就好。”
皇帝淡淡道:“照例晉馮若儀為”
“皇上。”桂笙臉色不太好,“榮修儀生下公主后血崩不止,曹太醫拼盡一身醫術,還是讓娘娘去了。”
江淮聞言,微微挑眉,看來這個曹太醫曹璋還是個明白人,估計榮修儀的事情是崔玥囑咐他的,至少姓曹的還清楚這前朝后宮是誰說了算。
而皇帝聽著,嘆了口氣:“罷了,以昭儀禮葬了吧,小公主先養在太后那里,等滿月再接來灼華宮。”
回頭又對江昭良綻放笑顏,絲毫沒把榮修儀的死放在心上。
“昭良。”
皇帝看著那孩子的睡顏,思忖道:“你辛苦了,那咱們公主的封號就由你來取吧,你說可好?”
江昭良的笑容十分歲月靜好:“皇上,臣妾念書不多,倒不如”話鋒一轉,“叫君幸想一個吧。”
江淮茫然抬頭:“我?”
皇帝想了想:“也好,你有孕的這一年,她可沒少著急,成日往太醫署跑,生怕你出什么意外,是個好小姨呢。”
江昭良溫聲笑道:“君幸,那你來想一個吧。”
江淮聞言,垂眸深思。
記得當時,被貞才人害死的長華公主就是她想的封號,這回可是自己的親外甥女,必定要想一個兩其美的。
可是想來想去,她也想不出個極好的,遂道:“不如就叫長寧公主吧,寧為安寧,微臣希望她這一輩子可以幸福快樂,平靜安寧,而這寧也是湯國皇姓,沒有什么字比這個寧更尊貴了。”
皇帝滿意頷首:“好,是個好封號,那朕便給長寧取名寧容婥吧,取纖柔和美之意。”轉頭笑道,“你覺得怎么樣?”
江昭良溫柔道:“好,皇上取的自然是最好的。”
皇帝伸手戳了戳長寧的小臉兒,隨后看向江淮,那人探頭盯著自己的外甥女兒不眨眼,沉默幾秒,他淡然道:“桂笙。”
那人忙笑道:“好嘞。”
說罷,他從袖子里拿出一卷玉詔來:“皇上玉詔,江淮跪接。”
江淮聞言,茫茫然抬起頭來,和皇帝對視一眼,又看了一眼同樣不明所以的江昭良,趕緊跪地道:“微臣在。”
桂笙十分高興的說道:“大湯欽昌:今有上御司正二品御侍江淮,神機妙算,攻無不克,朕甚欣喜,著封為從一品御令,望其以后多加修德見賢,為大湯效犬馬之勞,欽此。”
江淮聽完,整個人已然愣住。
從一品御令?
一品女官?
床上的江昭良也驚喜過頭,有些激動的眨了眨眼,自成文太后設立女官制度以來,最高也只是從三品御典,沒想到自己妹妹不但屢屢破了紀錄,更是升了二品后又升一品!
這個兩百年來一直懸懸欲墜的制度,終于被江淮帶上了巔峰!
“君幸,還不快謝恩!”
江昭良笑道。
江淮這才反應過來,重重俯身道:“微臣謝皇上隆恩!”
這份驚喜來的又快又狠,幾乎是掉下來的餡餅兒,直到她出了灼華宮,回到上御司的院里時,江淮才長舒了口氣,露出寡淡的笑來。
一行宮人欣喜若狂的跪地行禮:“恭喜御令大人!”
御令啊。
江淮本以為,自己至死也就是御侍了,能從從二品升到正二品就已經是極喜了,誰料到今日,居然做到了一品御令!
山茶喜極而泣,雙手托著一個墊著金綢子的木盤過來,江淮上眼一看,原是一方岫巖玉的印章,孔穿的玉穗子分成了前所未有的八股,拿起來看著底面,刻著:上御司從一品御令。
山茶淚意盈盈,看著她:“大人,這真是太好了!”
江淮抬眼,輕輕的摸著她的臉頰,淡淡道:“還有更好的,我方才求了皇上,下月九號,你就可以出宮嫁給齊奪了。”
山茶先是一愣,旋即再次跪地哽咽道:“多謝大人!”
江淮端詳著掌心那方印章。
面色沉靜。
“不客氣。”
半月后的朝會上,麒麟殿內的所有官卿皆屏氣凝神,如今慕容秋和袁盛都死了,那朝上,便徹徹底底是舊臣的天下了。
巴結過江淮的,面露得意,得罪過的,惶恐不安。
但不管他們如何,江淮權傾朝野的局面,是不可更改了。
皇帝從偏殿而出,面色沉肅的坐在龍椅上。
百官見狀,繼續瞥眼那個門口。
如今上朝會的皇子中只有寧容左,那人環視周遭,見大家都不約而同的看向那里,也懶散的抬眼過去。
一抹黑紅映入視線。
在眾人的注視下,江淮款步而出,一品御令的女官官服本是玄青色,可那人今日卻穿了一件廣袖袍裙,以純黑色打底,片紅為配,那華貴的布料上繡著朵朵耀眼紅梅,仿佛真的在徐徐綻開似的,外罩柔軟半透明的灰紗,仿佛融身在云霧中一般,讓人心馳神往。
她今日未束銀冠吊發,烏黑的發絲攏成精致的盤桓髻,點綴典雅的紅寶石,修長白皙的脖頸弧度猶如玉凈瓶身,五官極美,妝容艷麗,悠閑的環視而去,目光是清冷而高貴的。
明明是要參拜皇帝,百官卻先拱手對那人道:“微臣等恭賀御令大人榮升高位——”
江淮嫣紅的唇角微微勾起,美的驚心動魄。
皇帝瞥眼,甚是平靜。
可他不知道,江淮如今的心潭,已是深不可見底,里面肆流出來的欲望堪比雨后春筍,在收不回來的瘋長。
當年周景儒的話猶然在耳。
——人心行欲,以政權為劍,手中握有銀針,便只想著縫線,倘若換了一柄長刀在手,可就一定要見血。
只可惜,皇帝不知道。
他不知道放江淮出永巷的那一刻,便是浩劫般的覆水難收。
他更不知道,晉封江淮為從一品御令后,會開啟大湯國史上那段青史永留名的‘女官代權’時代,時長二年零六個月。
自從江淮升了御令之后,在朝威望更上一層樓,為了更好的為世子鋪墊之后的登基路,她開始大肆清篩朝臣,能動的部換水,不能妄動的便用手段剝下一層皮去,慢慢失勢以待日后處理。
而她每日掛在嘴邊的話無有別的,都是讓人聽著便不寒而栗的計謀和陰狠陷阱,山茶和玫兒伺候著,見那人的笑容也越來越少了。
江淮的心里已無陽春三月,盡是凜冬的獵獵寒風。
“大人,您今天還不回侯府嗎?”
山茶把新切好的水果奉過去,小心翼翼的問道。
江淮擺弄著兩個紙條,一個上面寫著唐亦風,另一個是鄭徽,聞言頭也不抬的說道:“不回。”
事實上,她和慕容葏爭執了。
升御令本是好事,但慕容葏卻說江淮不該牽連陶作甯,他生前和豫國公交情較好,留他在朝,也是給豫國公面子。
但江淮認為,不必。
事到如今,扶世子上位才是最要緊的事,更何況慕容葏從前也和她說過,她不在乎自己的城府深淺手段好壞,她在乎的,只是江家的榮耀和父親豫國公的遺托。
而眼下,她都做到了。
慕容葏有些變色,又說她如今清肅異己的手段太過心狠手辣,該請的不該清的部殘忍驅逐,有違豫國公和長信王的本意。
因著屋內只有兩人,慕容葏失言。
“我不會生出你這樣辣手無情的女兒。”
氣氛一時難堪。
江淮待不下去,索性回宮宿在了上御司,至今已有半月多,這半個多月,邊蠻漠嶺暗有異動,江璟被派回南疆震懾三軍,而蘇綰將孩子們托付好,便也隨軍去了。
今天則是初八。
明日初九,是江淮答應山茶和齊奪的好日子。
宮外的齊府自然要大肆操辦,如今山茶列入江家養女,江淮在宮內自然也給她備了豐厚的嫁妝,那架勢,好像嫁公主一樣。
“大人,齊統領來了。”
玫兒道。
江淮叫他進來,提筆在那紅折子上寫著什么,而齊奪和山茶安安靜靜的站在一旁,相視一眼,盡是對未來的幸福憧憬。
玫兒在旁,也滿心滿腹的祝福,她偷偷看去書案,發現江淮在給那兩人寫合婚庚帖,御令大人欽賜的,這該有多榮幸啊。
只是上面寫著的名字,讓她有些費解。
“齊奪董宜淺。”
玫兒疑惑道:“大人,這個董宜淺是誰啊?”
齊奪在旁失笑:“玫兒,這宜淺是山茶的本名。”
玫兒忽然反應過來,和那兩人捂嘴輕笑。
而山茶心生感動,淚花泛著:“難為大人還記著。”
江淮頭也不抬,平淡道:“這么好聽的名字,我自然記得。”遞給那兩人,囑咐道,“明日洞房花燭,喝完合巹酒,別忘了簽。”
山茶簌簌落淚,忙接在手里:“奴婢記住了。”
齊奪也道:“大人,等新婚滿月之后,屬下讓山茶繼續入宮伺候您。”
江淮平靜頷首:“可要好好待山茶。”
齊奪點頭:“屬下必定會一生一世待山茶好的。”
江淮至此,走到自己的妝奩前,拉開抽屜,從里面取出一個精致的錦盒來,回身遞給山茶:“說好了給你的。”
山茶一愣,打開來原是那套價值連城的瑪瑙首飾,忙道:“還是算了吧大人,奴婢可不敢收,這個太金貴了。”
江淮笑著道:“無妨,我又不喜歡。”眼神嗔怪,“省著你這么喜歡卻只能成日拿出來偷著戴,以為我不知道嗎?”
山茶聞言,調皮的低了低頭:“大人竟會取笑奴婢。”
齊奪接過:“多謝大人。”
“大人!”
水仙從院里進來,恭敬通稟道:“太仆寺的上牧監來了。”
慕容清?
江淮微蹙眉頭,吩咐那兩人:“你們下去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