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和二十年二月二十八日,奉天府被抄。
那敞了足足三十年的紅漆鉚釘木門,終於在今天,被上了封條。
素日繁華,一瞬死寂。
奉天府尹黎宋在押至刑部天牢的路上,出於畏罪,已咬舌自盡,鄧回將他焚化,揚(yáng)在了一顆枯樹下,隨風(fēng)而逝。
其府眷,四十九位男丁悉數(shù)被關(guān)禁,以待審批流刑北疆事宜,剩下的近百位女眷全部變賣爲(wèi)妓,分批逐出長安。
……
抄家的那天,江淮在奉天府的門前站了很久。
整整兩個時辰,長安刮過的每一絲風(fēng),都夾雜著刺耳的哭聲和腥臭的血?dú)狻?
頭頂,有片灰雲(yún)久聚不散,像是塊巨大的遮布,讓人透不過氣來。
黎宋的正妻龐氏――也就是黎涇意的親生母親在正堂的木樑上自縊身亡,屍體被官兵扔出來的時候,都僵透了,卻還不能瞑目。
而隨著周圍百姓的驚呼,渾身是血的黎涇意掙脫一衆(zhòng)官兵,猩紅著眼睛,似一頭飢腸轆轆的餓狼,兇狠的撲了過來!
江淮不爲(wèi)所動,面色冷凝。
一旁的北堂利落的抽出腰帶劍,兩招便將其制服在地。
黎涇意和他父親臨死之前一模一樣,都有些癲狂,畢竟這個變故實(shí)在是太大,想必任何人都難以接受。
江淮伸手,北堂將那把軟劍遞了過去。
……
隨著黎涇意的痛嘶,他的右手也在此刻和自己徹底分離。
“這是你欠黎涇陽的。”江淮把劍扔回給北堂,“這二十年,你就在北疆好好反省吧。”
黎涇意咳了一聲,有大口的血涌了出來,他幾乎瘋狂的笑著:“江淮,你別……得意……你遲早也會落得……我這樣的……下場。”
江淮不甚在意,直接從他的手指上踩過:“那你就在前面等著我吧。”
她說完,已經(jīng)走得有些遠(yuǎn)了,撇下身後那些尖叫聲,撕扯聲,踏著殘雪一步一步,堅(jiān)定不移。
北堂隨在身旁,問道:“大人怎麼不高興?”
江淮轉(zhuǎn)過一個巷口去了柳相廬,淡淡挑眉:“人家抄家我有什麼高興的。”
北堂愣道:“抄家也罷,可那抄的可是黎宋的家,大人入仕這些年,您在他手上可吃了不少虧,不如再多‘照顧照顧’他們。”
“不必了。”江淮目視前方,“得饒人處且饒人,都這樣了,還要怎麼照顧。”
北堂若有所思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又走了一會兒,還未到柳相廬的門前,就聽到有嘈亂的喊叫聲從裡面?zhèn)鞒鰜恚偃会幔當(dāng)?shù)位甲冑齊全的官兵押解著一人往出走,正是黎涇陽。
他的傷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走起路來也不再一瘸一拐了,俊朗的面上此刻有些無奈,擡眸,瞧見江淮,竟還能好心態(tài)的對這個始作俑者扯出一抹輕笑。
江淮擡手,叫他們先放開他。
“可是大人……”
“有事我來承擔(dān)。”
爲(wèi)首的那個頭領(lǐng)沒辦法,只得叫他們先放開黎涇陽。
江淮走過去,問道:“腿怎麼樣了?”
黎涇陽的氣息還是有些虛弱,遂牽強(qiáng)道:“沒事了。”
江淮打量著他,淡淡道:“我都打點(diǎn)好了,流刑的路上不會叫你吃太多苦的。”
黎涇陽點(diǎn)頭,情緒平穩(wěn)的接受了,道:“多謝。”說完,又想起來什麼,攔住她道,“靈兒……記得給他找個好人家。”
江淮察覺到他語氣中的疲倦,輕輕的頷首。
……
那頭領(lǐng)見他們說完了,揮手叫其餘人架住黎涇陽繼續(xù)往出走,剛走沒兩步,他又聽江淮揚(yáng)高了聲音,道:“抱歉。”
黎涇陽沒回頭,悵然一笑:“無妨,其實(shí)我早該死了。”
說完,被那羣官兵帶走了。
江淮輕微垂眸,卻聽北堂小聲道:“大人,您看。”
她回頭,瞧見柳相廬門前,那個孤單落寞的小人。
穆雎眼眶通紅,看來是已經(jīng)哭過了,所以情緒也出乎意料的穩(wěn)定,她著一襲白袍在身,外挽黑色緞帶,那是西昌世家的基本裝扮樣式,看樣子,她已經(jīng)做好打算。
江淮眼神複雜的看著她,問道:“怎麼不叫我救他?”
穆雎深吸了口,低下頭哽咽道:“不想再給你添麻煩了。”
江淮聞言,微微斂眸:“你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穆雎抿了抿嘴脣,伸出手背抹了一下蹭的通紅的眼眶,輕聲道:“我等他。”
江淮眉梢揚(yáng)起,略微遲疑道:“那可是二十年。”
穆雎擡起頭,破涕輕笑,目光澄亮如星,從中透出不一般的堅(jiān)定來,用力點(diǎn)了下頭,道:“就算是三十年,我也等。”
“北疆苦寒,刑役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江淮蹙眉說道,“自打大湯設(shè)立流刑以來,沒有人能活著回來,你就那麼信他?”
穆雎盯著她,語氣沉重:“幫忙照顧照顧他,求你了。”
江淮眼眸閃爍,轉(zhuǎn)移了話題:“你什麼時候走?”
“下月一號。”穆雎紅著眼微笑,“不走水路,我自己騎馬回去。”
“穆玟呢?”
“大姐說她下個月天氣暖和些再回去。”
“也好。”江淮利落道:“只是你一個人回去太危險了,我叫北堂送你。”
穆雎並沒有推拒,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江淮不想多留,轉(zhuǎn)身便要走,卻又聽穆雎在身後急切道:“我能不能再見他一面,臨走的時候。”
江淮沒有轉(zhuǎn)回身,而是明顯的點(diǎn)了下頭。
……
忽有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再擡頭,迎面一人急衝衝而來,正是郭凜。
他瞟了一眼穆雎回去府裡的落寞背影,心頭有些沉重,兩秒後,轉(zhuǎn)頭焦急的對江淮道:“君幸!出事了!”
江淮甚少見他如此失態(tài),微微心懸:“怎麼了?”
郭凜氣的攥拳:“方纔玉詔下到了太師府,皇上把穆玟賜給恆王了!”
江淮的腦袋‘嗡’的一下,呆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又重複道:“賜婚……穆玟?”
郭凜眉頭皺如深壑,嚴(yán)肅道:“是,我也是措手不及,父親叫我趕快來找你商議一下。”
江淮不安的嚥了下口水:“看來皇上是非要掐一個穆家的軟肋在手了,他知道咱們把穆雎當(dāng)寶,強(qiáng)行賜婚肯定暗生碰撞,所以就盯上穆玟了。”
郭凜咬牙道:“現(xiàn)在怎麼辦?”
江淮拂袖,疾步往回走:“趕快叫穆玟收拾行李!現(xiàn)在!馬上和穆雎一起趕回西昌!”
郭凜隨後,不安道:“可是玉詔已經(jīng)下了啊!”
“無妨,到時候人都走了,皇上又能怎麼樣。”
江淮怒道。
……
等兩人趕到了太師府,卻發(fā)現(xiàn)想得太簡單了。
一切都籌算到了,唯獨(dú)忽視了穆玟自己。
與旁人不同,接到賜婚消息的時候,她開心的不能自持。
她要嫁。
她非嫁不可。
一哭二鬧三上吊,也要嫁。
成爲(wèi)恆王妃,是她畢生所求的夢想。
江淮不知道怎麼說,穆玟不像穆雎,她自生下來就沒有妹妹那麼受人疼寵,一直是個被忽略的存在,如今得以攀升,怎會放過這次機(jī)會。
即便講了無數(shù)的大道理,也撼動不了她分毫的心意。
江淮悶的胸口疼,卻是啞口無言。
身後,郭絕推著輪椅過來,輕嘆道:“嫁吧,若是她不嫁,嫁的就是你了。”
江淮沒回頭,有些惆悵道:“有什麼不一樣的。”
郭絕淡淡道:“她嫁了就嫁了,你不行。”
江淮盯著穆玟緊閉的房門,無聲的低下頭去,點(diǎn)了下頭。
……
後日穆家的書信寄來,就一個字,嫁。
穆玟大滴的淚水濺溼了那個字,欣喜的不得了。
……
而此時,在皇城桐葉臺。
數(shù)位宮女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跪在地上,沒有一個人敢在恆王暴怒的時候開口。
當(dāng)最後一個完好無損的杯子粉身碎骨的時候,恆王跌坐在椅子上,額頭的青筋暴起,恨不得直接將面前的桌子拍碎!
他盯著地上那個破碎成塊的賜婚玉詔,怨怒幾乎要奪眶漫出!
說好了是穆雎。
爲(wèi)什麼到了賜婚的時候,卻變成了穆玟!
恆王拳頭緊攥,堅(jiān)硬的骨骼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猛一拍案:“都給我滾出去――”
那些宮人巴不得如此,一股腦的魚貫而出。
恆王盯著那緊閉的殿門,掩在黑暗中的臉頰,逐漸變得猙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