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說富貴的生母侯珊珊,她比我小兩歲,是個高中生。她是個什麼性格呢?開朗,出馬一條槍,想做什麼誰也攔不住。又好像挺內向,心情不好時能一天不說一句話。我跟她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卻一直沒有真正瞭解這個人。
我娘走後,又過了兩年,一批城裡的小青年來到咱白蓮大隊,侯珊珊就是其中一個。
我那時候在生產隊負責飼養(yǎng)馬。我聽說還有人對這樣安排有意見,說馬這麼金貴的東西給這麼個出身的人養(yǎng),是不是太不安全了,萬一他使點壞把馬給害了怎麼辦?生產隊長徐桂全力排衆(zhòng)議,說,湯昭陽有文化,馬有點啥小病小災的不用找獸醫(yī),他自己看看書就能鼓搗好。你們誰行?再說趕大車,那也是個技術活兒,你們弄不好把馬給整毛了,那纔是大危險呢!湯昭陽還年輕,出身不能選擇,道路可以選擇呀,咱貧協(xié)也有義務教育改造幫助他嘛!我忘交待了,這個徐隊長就是村裡那個管接生的“老孃婆”徐快手的兒子。我家兄妹兩個都是這個徐快手給接生的,所以徐家跟我家關係一直走得挺近。那年我爹果斷拍板救下蔡家閨女,徐快手逢人就講那段經歷,像說評書一樣有枝有蔓的,說她這輩子最佩服的人就是我爹湯少博。所以,我感覺,在生產隊裡徐隊長對我還是多多少少有一些關照的。
那幫小青年就是我趕大車從沙河公社給接回來的,有男有女,來的時候個個細皮嫩肉的,坐在馬車上一路有說有笑有唱的,直誇咱農村好風光好地方。沒過上一年,一個個累得灰頭土臉的,跟咱農村青年都差別不大了。
話扯遠了,還說侯珊珊,在那一堆女孩兒裡一點兒了不出奇,說實話我一開始對她沒啥印象。後來分到了我家所在的四隊,她和我大妹在一起勞動,倆人還成了好朋友,時不時來我家玩兒,纔多少有一些瞭解。
我大妹昭霞回家總講侯珊珊的事,說侯珊珊的爸爸在舊軍隊裡當過軍醫(yī),後來部隊投誠了。建國後,她爸被安排到了青城市立醫(yī)院當了一名外科醫(yī)生,珊珊的媽媽也帶著她從河南老家來到青城,一家人終於團聚了。可是好景不長,珊珊11歲那年,她媽病死了,她爸很快娶了後媽,後媽對她一點兒也不好,所以她就響應號召申請下鄉(xiāng)了,躲避刻薄的後媽和冷漠的親爹。
聽昭霞講了這些,我對這個侯珊珊有了些同情。
又過了一陣子,昭霞悄悄跟我說,哥,侯珊珊最近一直誇你,說你人長得好,又聰明,性格也好,我說你把我哥誇得這麼好是不是看上他了,侯珊珊笑了,假裝掐我,明顯的是默認了。我說昭霞你可別瞎扯,沒有影兒的事。這話讓我爹聽到了,說怎麼沒影,我看人家閨女看上你,是你的福分。我說就她那模樣,瘦小枯乾的,還長了兩顆怪怪的虎牙,不好看。可這回我爹態(tài)度卻非常堅決,說咱娶媳婦是來家裡過日子的,又不是擺在那裡給人看。人家閨女高中文化,這一點就比你強,將來有了孩子,也能得到良好教育。
我爹還是老派,覺得不能讓人家姑娘倒追咱,第二天就去找徐快手,請她給保媒。徐快手說侯珊珊好!湯家過去富裕,人又和善,本來就應該是封侯拜相的人家,那個姓蔡的天生就不是你家的菜,你想想啊,“菜”放“湯”裡煮,那還有好嗎?侯姓就對了!徐快手對男女生辰八字和姓氏合不合總有一套自己的說法。
徐快手找到侯珊珊,問她爹媽在哪,她可以進趟城去保這個媒。侯珊珊說她的事自己就能作主,她爸只顧她弟弟,早不管她了,媽又是後媽,更沒必要去問。
人家姑娘都吐口了,我這邊由爹作主,也就默認了這門親事。從那以後,侯珊珊經常住在我家,跟昭霞一天到晚嘰嘰咕咕個沒完。
有時候昭霞藉故出去,把機會留給我倆,侯珊珊就主動跟我嘮。她說他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四處漏風,地裡那些農活兒她從來沒幹過,沒想到下鄉(xiāng)會這麼苦。她從小得過哮喘病,這一通折騰,就常犯病,一犯哮喘病,人家都下地幹活了,就她一個人跪在炕上咳嗽不停。
侯珊珊說她媽媽在的時候就像是生活在蜜罐裡,吃的穿的都比小朋友的好。可是好景不長,她11歲那年,媽媽身上長了瘤子,去醫(yī)院動了手術,過了不到一年,瘤子復發(fā),又住進了醫(yī)院。這一次住院,媽媽再也沒出來。她說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媽媽臨走時看她的不捨的眼神兒。“爸爸當場答應媽媽會照顧好我的,可媽媽走還不到半年,爸爸就跟醫(yī)院裡的護士焦愛菊結婚了,結婚又不到半年就生下了弟弟侯國明,他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弟弟身上,我成了多餘的人。我心裡這個氣呀,把我媽媽留下的好衣服一件件都燒了,啥也不給焦愛菊留,還處處跟她作對。我心想,我纔不怕你,將來考上大學就遠走高飛,讓你們抓不著!誰知高考忽然停了。以我的身體情況,其實是可以申請留城的,可我不願意跟焦愛菊在一起,堅決申請下鄉(xiāng),在鄉(xiāng)下累的是身,在城裡苦的是心啊!”侯珊珊每回說起這些都會哭。
說起我來,侯珊珊又開心起來,她說我是她心中的“白馬王子”,我那時候第一次聽這個名詞,問是不是因爲我在隊裡餵養(yǎng)了一匹白馬。她“哈哈哈”笑起來,說也對也對。
春天到了,侯珊珊的哮喘又要犯病,我爹說她住的條件屬實太差,也沒個人照應,你倆就把婚事給辦了吧。
去沙河公社登記那天,徐隊長特批我趕上隊裡的馬車。趕專車去公社登記,咱小隊其他社員可沒這待遇。那天侯珊珊特別開心,一路上不停地跟我說話,講自己小時候的事,還說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愛上了我。我活了二十多歲,第一次聽到一個姑娘對我說愛字,當時羞得不行。侯珊珊就笑我,說就喜歡看我這種傻傻憨憨的樣兒。
結婚不長時間,侯珊珊就有喜了,她害喜得厲害,啥都不想吃。我就到池塘摸小魚,去葦蕩掏鳥蛋,變著花樣弄野味兒給她吃。
小寶子出生那天外邊下著大雪,已經成了赤腳醫(yī)生的徐快手揣著剪子進門來時披了一身的雪花。我又想起5歲那年蔡家女孩出生的情景來,緊張得要死。徐快手卻信心滿滿地說,“胎位正,啥事兒都不會有”。可是,侯珊珊生產時,還是發(fā)出了像我小時候聽到的一樣的慘叫聲,因爲孩子太大了,竟然有7斤半重。徐快手說沒想到侯珊珊一個“小劑子”生出這麼個大胖兒子。
小寶子的大名是侯珊珊給起的,叫湯瑞雪。侯珊珊太喜歡這個瑞雪了,說那小鼻子小眼睛就跟從他爸臉上扒下來的一樣。可是,一天早晨,小寶子忽然沒了氣息,我們對外人說孩子得了百日咳,其實我猜很可能是他媽晚上餵奶時給堵著了。我不明說,她也不敢承認。送到醫(yī)院,孩子已經沒救兒了。小寶子沒了,侯珊珊的魂兒就已經不在了。她成天不是哭,而是總走神兒,記性也差了,拿東忘西的。
有了富貴,她的情緒略微好轉一點,可還是忘不掉那個好看的小寶子。總拿富貴跟瑞雪比,說還是瑞雪會長,淨取爸媽的優(yōu)點,富貴就不行,小鼻子小眼兒,一點兒沒繼承爸爸的長處。
我爹給孩子起名富貴,說瑞雪太虛幻了,天一暖就化沒了,小寶子走的時候恰好是春天。我爹不是個迷信的人,說出這樣的話,也是讓接連的生活不幸給磨的。
富貴9歲那年,全國恢復高考了,侯珊珊說要拿起書本複習,準備拼一拼。可是把書一翻開,她就哭了,說扔了10年,啥都撿不起來了,這輩子與大學算是徹底無緣了,真的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啊!
第二年,白蓮村所有的下鄉(xiāng)青年都清點返城了。侯珊珊的父親這時候已經當上了青城中心醫(yī)院的副院長,特地從青城來到白蓮村,說可以把她和孩子辦回城,前提是得跟我辦個假離婚。
那是我結婚十幾年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岳父,個子不高,身材瘦小,戴一副眼鏡,侯珊珊長得像她的爸爸。
侯珊珊哭著說:“我在鄉(xiāng)下十幾年,死活你管過我麼?你的心全在那後老婆和兒子身上!現(xiàn)在我嫁人生娃兒了,你倒要讓我倆離婚,你安的是什麼心!”
後來我聽說,那些年,她爸也失去了自由,不能隨便離開青城,日子並不好過。
把爸爸罵走後,侯珊珊脾氣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更壞了,不是成天不說一句話,就是一不順心就哭個沒完。
我那時候已經不怎麼在生產隊上工了,而是到三裡五村去做木匠活兒,誰家蓋房子做門窗,娶媳婦打傢俱,老人過世做壽材,都找白蓮村的湯木匠,我的手藝一傳十十傳百,在沙河鎮(zhèn)那是遠近皆知。幹木匠活掙得多,也辛苦,起早貪黑的,家照顧得就少。
那陣子,我爹又去昭霞家住了,家裡就只有侯珊珊帶著富貴,富貴白天上學,家中就剩下侯珊珊一個人。
那天早晨走的時候,她還好好的,提醒我天涼風大,加件長袖衣服。誰知道我晚上回來的時候,就出了那麼大的事兒。
後來我收拾家裡的東西時,發(fā)現(xiàn)炕蓆底下有一封信,是她爸寄來的,信中說她弟考上了省城的醫(yī)學院。這事兒侯珊珊從來沒跟我說過,我猜想她是不是受這件事的刺激,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呢
侯珊珊這一走,就可憐了富貴。她沒有留下一句話,我卻在心裡暗下決心,決不像她爸那樣給孩子找個後媽,說啥也要把富貴好好帶大,連我爹勸我再往前走一步都勸不通。可是,我還是把富貴帶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