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顧小郡公爺被蚊子咬了,左眼皮兒一氣兒還咬了他兩口,因此,今兒小郡公爺看人一只眼兒,十分的傲慢。
大清早的,顧昭起來去南城送侄女婿,老錢這次豁出去了,一氣兒從隴西郡任富縣將半個家族的壯丁都帶出來了。
如今錢說自認身負皇命,還是密探零零一號,因此,他決定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好好完成任務,才不負圣恩。
錢說現(xiàn)在的職位是遷丁司下法務部部長,私下里還有個秘密巡查御史的職位,這個他就不準備告訴別人了。反正今后絕戶郡那里有了問題,他都有直接上達天聽的權利,那邊與普通人不同了。
如此,侄女,外孫,侄女婿就這樣被顧昭忽悠到了不毛之地,仔細想來還是怪對不住的。
可顧昭也不愿意用家中其他親戚,一來那些孩子自己不太了解品質,二來一家一個樣子,就是跟人家再好,人家也有自己的老子娘親厚。
他四哥家的子女孤寒,照顧是必須的,這二來,顧昭相中了四哥家里人口少,糾葛自然也少,自己自來了上京,除了大哥家,也是跟他家子女結了緣分的。
所以顧昭用顧茂丙,用錢說,卻未必用顧茂德,顧茂昌。
送走錢說之后,顧昭便打發(fā)了其他人回去,身邊只留了一個叫阿德的小奴拖著小玉往城里走,今天不若往日,南門這邊竟有些凄涼冷情之勢。
平日這時候,甭管是那個門,那可都是成堆成堆的人擁擠著往城里奔呢。所以這樣,乃是今兒萬歲爺爺連同幾位王爺,半朝大臣都在東門送慧易大師傅出塞。
上千的大和尚出塞傳教去了,這可是天大的熱鬧,據說,萬歲爺爺光經書就給拉了二十車,每冊書除了精挑細選之外,還給了許多純金的佛器,頭輛法車上那尊大菩薩,光金粉就用了一百多斤,八寶上綴滿了各色寶石,據說是用了三百多顆,奶奶的,那得值上一屋子銅錢去,如今都便宜了野外蠻民。
除了和尚,萬歲爺還命人尋了舉國上下知名的毛皮商家也隨隊去了。
這么一來,便有了上千和尚與上千商人出塞的盛舉。
為了慶賀這次盛典,三位王爺也湊了趣兒,命宮廷鼓吹禮樂的幾位大師譜曲子,特特在今天表演出來討好今上。
今上是個摳,打登基之后一切排場是能免則免,能不出門人家就不出門,先帝喜歡的盛典,喜歡辦的大慶,人家是一概不辦,端是清清冷冷的一位寡人。
如今他竟然舍得給金佛了,還自掏腰包管上千和尚的差旅費了,這場難得的熱鬧自然引的京中上下競相圍觀,大家都去看皇帝,聽曲子去了……因此冷落了南門。
南門清冷,不光門冷,顧昭的心情也是略微有些冷的,顧茂丙今兒也走,顧昭的身邊便覺著多少有些恓惶,更加上,顧茂丙直至現(xiàn)在對顧昭這種悄悄坑塞外那些小部落的行為,十分的不理解,他便上倔性,態(tài)度上著實是抗拒的很。
他與塔塔是過命的弟兄,現(xiàn)在卻帶著上千大和尚去吃人家,喝人家的去,顧茂丙的心里并不好受,這幾天他都沒來顧昭這里討賤,甚至走的時候,也是在門口磕了頭,轉身就走了。
顧昭也是一肚子委屈,也沒辦法告訴顧茂丙,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在他的思維里,不管塔塔是多么好的人,只要他顧昭活一天,塞外蠻民想立國,那更是想都不想,除非他死了。
想認趙淳潤做天可汗,干爸爸,那就更是想也別想……
此時親人誤會,近人不理解,顧昭難免就英雄寂寞,便心中蒼涼耳邊徒留駝鈴聲了。
他現(xiàn)在實行的這種政教合一的對塞態(tài)度,甚至金山主都不能窺視到其中的真正意思。至于趙淳潤?在他看來,那亦不過是幾十個小部落,幾萬方外蠻民而已,阿昭怎么鬧騰,只要高興他就樂意慣著。
再者,既阿昭說了,和尚浪費米糧,全部丟塞外去吧!趙淳潤頓時覺著,這是個非常好的主意,再好沒有了,既有地方收攏這些出家人,又不破壞當初寺院庇護他的恩德,也不違背他發(fā)的誓言,阿昭真是善解人意。
在顧昭說此事之前,趙淳潤也著實為難了很久,他與慧易算得上是有些人情的,可現(xiàn)如今看他做大,做皇帝的也有皇帝的難處。
京里各地也實在不適合再整那么多大和尚了,那事兒不查不知道,一查那真的嚇一跳,安心修行的不提,如今十個和尚卻有八個是為了其他目的才出家的。
僧侶不納稅,不納糧,還有免役權,加之今上也是廟里出身,如今的寺院更是多了一二分霸氣,尤其是慧易的徒子徒孫,他們坐在廟里念上幾段,廟里就有了大片不明來歷的廟產,這些廟產都是當地的一些中下農為了躲避稅率而投到寺廟之下的。
經查,在梁郡的一個上縣,縣中二分之一的土地都歸了當地的寺院,而當地寺院的主持,按照輩分,竟是今上的師侄。且,梁郡之事并非獨有,只是時間緊迫,沒有細細梳理罷了。
今上知道之后到底生氣了沒有?沒人知道,不過,此事兒出來沒多久,便有了今天這一出的上千和尚出塞,這出塞的隊伍打頭的就是德高望重的慧易大師。
趙淳潤就是再感謝佛主,他的心理也是皇帝心理,對他有威脅的那就統(tǒng)統(tǒng)沒必要存在,因此,現(xiàn)如今的政策是,出家要去塞外傳教十年,才有正式的度牒。
還有,按照一個和尚一畝口糧地的新規(guī)矩,你家有多少和尚,那就有多少田畝,至于超出的?那是絕對不允許的,而且,現(xiàn)在向寺廟布施土地的,全部自動轉入國庫。還有,凡舉今后茍避徭役,妄為剃度,托號出家,嗜欲無厭,營求不息的,一經查實,終身流放!絕不姑息!
身在古代,悄無聲息的將一些可以預見危險都悄然的化解,卻無人稱頌,做了那么多大事兒,偏又沒人理解,如此顧昭就在心里生出了一些英雄寂寞之感。
這位寂寞的英雄就這樣微微仰著下巴,騎著小玉,慢慢悠悠的進了城。
巳時一刻的南門安安靜靜的,偶爾從街的那邊傳來一串兒駝鈴的聲音,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這上京凡舉有身份的人家,都愛整一頭駱駝裝裝門面。
為何駱駝如今這么招人喜愛,文人們是這樣解釋的,駱駝性格溫純與世無爭,就是幾日不管吃喝,那也是照樣昂頭挺胸頗有風骨,見宵小之輩,它還會不懼權貴,噴你一臉吐沫表示不屑,實在是大快人心。
如今京中罵人,有一句諺語是這樣說的?
“那廝骨里黑著呢!不被駱駝噴一臉,你也不知道他心里黑不是?”
如此,世上萬千生物,文人便從此獨愛駱駝,實實在在是喜歡這樣的品性。想來這些人也想肆無忌憚的噴誰一臉,又沒有那個膽子,心下羨慕之后,從此獨愛駱駝。
有了文人們這樣一吹捧,這就沒把駱駝帶進京的顧昭什么事兒了!他的紈绔格調著實配不上駱駝大爺的傲骨,因此,人們下意識的忘記了他。
現(xiàn)在駱駝是大家的,其中,紅駝,紫駝,黃駝,白駝中,白駝最貴,一匹略有雜色的白駝崽子,如今在上京已然到了三百貫而不得。
更有去歲京中名士曾賦詩一首曰:
脊骨連巍峨,蹄寬踏山河。
回看青陌上,脆鈴響云歌。
此詩一出,坊間競相傳頌,瘋魔一時,一時間竟詠出無數各種駱駝歌,駱駝令,駱駝賦。
卻說顧昭進了南門,小玉聽到有銅鈴,身姿便是一抖,腦袋一拐,竟然自己掉轉方向,往那邊街里去了。
顧昭也不管它,難得出來,便隨它走。
走了沒多一會子,小玉停在一家駱駝店門口,顧昭抬頭看了一下招牌,便知道,這就是新仔常說的京中很紅的駱駝店《金駝王》,此間店鋪東家姓王,上谷郡老牙郎出身。
用新仔的話來說就是,這貨走了紅運,借了小爺的紫氣,他就喧騰起來發(fā)了!
新仔說這話的時候可是很生氣的,要知道顧昭的第一頭駱駝可是他整來給小爺玩耍的,誰知道竟然興盛起來,被旁人發(fā)了橫財,新仔難免就有些嫉妒恨,羨慕倒是沒有的,他們門下,可不缺這一點兒,眼兒高著呢。
小玉肆無忌憚慣了,到了駱駝店門口便將腦袋扎進人家放在門口的牲口槽子里吃料。
一邊吃,一邊還左右將本來的主人推到一邊,姿態(tài)十分的不美觀還嘚瑟!
正在此時,那門里忽然傳出一聲大笑:“呦,瞧瞧哎!這是誰啊?”
這人的話語里,透著一股子蜂蜜放多了的味道,甜的發(fā)膩,嗓子尖細,雖做作,可話語從內到外卻也透著一股子親切,這種親切外人無法體會,但顧昭卻是熟悉的。
顧昭拍拍小玉,小玉慢慢跪下來,顧昭扶著阿德的手一邊下駱駝,一邊笑呵呵的打招呼:“可是耿家哥哥在當面……”
話音未落,從店里滾出來一個白宣宣的肉球子,這肉球一邊滾,一邊繼續(xù)大笑著打招呼:“哎呦,哎呦!我就說么,今兒起來喜鵲都叫了,定有好事兒!瞧瞧,前幾日我還說呢,我就!想我的小老弟兒了,親弟弟,好弟弟,今兒可不就見到了!”
出來這人那真是周身珠圓玉潤,甭看世上的人都喜歡瘦子,那是他們不知道胖子的好處,胖子最大的好處就是,甭管你年紀多大,臉上的皺紋都會被肥肉舒展開來,看上去,胖子永遠總是要比瘦子面嫩的。
出來這個白胖子今年也該六十多了,可他那個圓潤勁兒,硬是將他的歲數拉低了足足有十歲,加之他有喜歡滿花的翠色衣衫,這就又將他的歲數拉低四五歲兒。
他的眼睛是圓溜溜的,鼻頭是圓溜溜的,下巴還要圓出幾道可愛的弧度,并且墜落了下來,淹沒了脖頸。這上上下下的肉山堆積著,別說,這人竟然圓出一二分的天真可愛起來。
眨巴眼兒的功夫,圓球兒就滾到顧昭面前,這人伸開雙臂便要熱情擁抱顧昭,奈何肉太多,想抱進懷里,手卻只能夠到肩膀,大力拍背,就改成拍肩膀了。
顧昭瞇著一只眼兒,下巴微微揚起,也是笑的歡快,看到這人,他也是微妙的愉快起來,要知道許多年前,他送了幾家人一場大富貴!面前這人叫耿成,他家因人口稀少,便被顧昭與他老哥哥提拔了一下,從此,他家便一飛沖天!
如今,護帝星這六家,甭管怎么說吧,政見不合也好,平時小打小鬧也好,他們內部還是相當親厚團結的,要知道,這些人很玄妙的都認為,他們先祖都是上天派來的,前輩子就親厚,過了這輩子,完成任務之后死了回天上,他們依舊是朋友同僚親戚。
如此相互接近,常有聯(lián)姻,就是糾葛矛盾,只一提起先祖的交情,那也是頓時什么氣兒都消了。
耿成笑的嘎嘎的,顧昭看他親切,便問他:“哥哥怎么有空在此?如何沒有去東門?那里熱鬧得很!”
耿成圓潤的臉上依舊是一臉笑模樣,渾不在意的一揮胖手:“弟弟這話出來可是作踐我,我算那個地方上桌的主菜?”
顧昭頓時窘然了,這話他不明白啊?這是這么說的?
見顧家小弟弟耳朵微紅,耿成脾氣好,倒也不為難他,他疼愛的伸出胖手一把拉住他:“來來,屋里坐,老王這里有好貨色……”
顧昭只好隨著他進了屋,去了后面。
這后面是個大院子,靠墻建了半圈的牲口棚子,這棚子里養(yǎng)的全是各色的駱駝。
耿成拉著顧昭到了里面點的一間獨個兒的牲口間,這里面拴著一頭毛色比顧昭的小玉差一點的白駱駝。
“瞧瞧,這是我家的雪玉!”耿成愛惜的摸摸駱駝的腦袋,然后笑嘻嘻的對顧昭說:“它有啦,跟農司陸都案家里那頭配的,六個月的,老王說了,保證出來的時候,雪白的,當然,誰家也不能跟咱家小玉比不是?阿弟的小玉,那是這個!”他豎起大拇指搖了一下。
顧昭訕訕的笑笑,完全不知道如何接話。
那屋里出來幾個小廝,很快的在院里擺上桌椅,擺上茶點吃喝。
這店中的老牙郎也不敢過來,就站在門廊那邊侍奉著,一臉巴結的笑著。
耿成拉著顧昭坐在院子里,搭配著一院子牲口味道吃吃喝喝,半點也沒嫌棄。
說起來,耿成這老爺子,也算得是老紈绔了。
作為僅存的六星,他與其他幾家不能比,本身家里根子弱,全靠上面的賞賜活著,又沒什么政治資本可以立足的,因此,在市面上,大家對他的態(tài)度還是親厚有余,尊重不足。
他原就只是個鄉(xiāng)下六品通判,后做了國公,初來幾年言行舉止自然沒了分寸,得意忘形之下先納了十幾房的小,接著又大辦酒宴斂財。
原本定嬰定大人對他多有照顧,見他不懂事兒,后代又小,便也與他隔開,只命家中晚輩往來就是。時間久了,大家看透他了,圍在衛(wèi)國公身邊的本大多就是勢利人,覺著他家在朝上全無勢力沒有好處,自然離開,再也沒有人為他,圍他。
如此,老國公心情難過,難免就有些不開顏。
去歲,心情失落的耿國公遇到了一個高人,此高人乃是濟北王趙元項門下的一位清客。
此清客名曰馮裳,是個十足的妙人兒。
那馮裳一天偶遇不如意的耿國公之后,倒是發(fā)自肺腑的對他說了一句:“老國公莫要想那么多,該吃吃,該喝喝,平日只要恭順侍上,便保三代平安!”
耿成此人大聰明沒有,倒是有些小聰明的,他回家反復咀嚼此話,終于還是悟了!
這上上下下隨他們是誰,自己便是沒有人巴結,他家也是四千戶的世襲罔替,他沒出息不代表后代沒出息,因此,他家的面子不在他,在后代。
如此,耿成命人抬了大禮,親自蹬了人人回避的濟北王家的門檻,他是磕頭作揖的跟濟北王生生訛了那馮裳先生回家供著。
那之后不就,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馮裳指點的,反正這衛(wèi)國公是越吃越胖,越來越像個紈绔了。
耿成與顧昭說了一會子駱駝經,見顧昭對他態(tài)度好,便有了些分享的心情,只看他一臉神秘的對顧昭道:“好弟弟,親弟弟,哥哥有個好人介紹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