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裳端起茶水的手腕微微顫了一下,接著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
到底,這是昀光養了一輩子的一線紅,失去昀光挾制之后,馮裳雖有令牌,有機巧智慧,可他支應不動人家。
那些人雖是看令牌說話,可,這人也要分是誰呢。
馮裳滿心滿眼的復仇,亦不過是家仇,可這些人卻是國恨。
哎,說是起來,這還是《降世錄》招惹的災禍,多少年來,一直支撐一線紅的精神力量就是那本神書,更重要的是,《降世錄》最后一章“雙星降世”中提及,趙淳潤與趙淳熙在天上也是親生的神子,趙淳潤的職能早就定好了,他是輔助先帝而來。
這也是馮裳一直沒有懷疑過今上的原由,若是今上搞的神跡,為何要把自己擺在輔助的位置?這不是偽帝么?名不正言不順的。
而昀光也一直用這一條蠱惑一線紅,今上亦不過是偽帝,必不被上天庇護,大事早晚可成。
這樣的結果,仿若是被上天嘲弄一般,顧昭的出發點亦不過是為了保護家族,可誰能想到呢,它竟然成了趙淳潤的夢魘,一輩子的疙瘩,它耍弄了趙淳熙,耍弄了昀光,嚇死了馮五狗,接著因果報應一般,而今顧昭的孩子卻因為這本書,成了餓狼嘴邊的肉。
還是這本書,因為無法解釋的神跡,因為降世錄,因為雙星降世,趙淳潤這些年一直在默默的支持佛教壓制神跡《降世錄》,這里面無外乎是爭個正統的意思。
所謂皇帝信仰什么,自然興盛什么,趙淳潤對神跡不屑一顧,他是皇帝下面自然也不敢提,這些年對于護帝六星他也是不升不降做了冷處理,他用李齋,用莊成秀也正是這個意思。
天授帝趙淳熙活著那會子,就為了護帝星還有《降世錄》開始建造神殿,可天承帝趙淳潤登基之后,就立刻下旨,因連年戰亂,以此等大工程與國無助損耗國力云云,這事兒自然就停了。
若不然那神殿起來,他算什么?怎么算?人趙元項才是正統,他神跡里記載也就是個賢王的位置。
哎,真是一本杜撰書,開一條陰司路,那路的兩邊冤鬼無數,荒冢座座埋一路。
這個結果,怕是顧昭本人想都想不到的吧。
卻說,那蒙面殺了個小戲子,便又帶出一個,唱沒幾句,再殺,再拖出一個……
馮裳始終不吭氣,坐在一邊喝茶,一邊看天空,他耳邊響起上京四面蕩起的鐘聲,他忽然覺著,許是上天看到了他的苦,他的難,便這樣的方式相送。
院子里的殺戮還在進行,那幫人言語污穢,許是害怕,許是發泄,殺戮時蹦的那些臟話一句一句真真是不堪入耳,馮裳皺著眉頭,心里生出莫名的厭惡,便將腦袋扭在一邊。
不是馮裳看不起這些武夫,他總覺著這幾位是戲文看多了,現在竟想挾天子以令諸侯了,前幾日,這幾位還將趙元項的兒子偷了出來,擬定了個大大的計劃,那計劃在馮裳看來簡直蠢透了!
這是謀逆呢!就這樣的人能成事?他馮裳不瞎,而今大梁皇帝大勢已成,太子賢能,知人善用。
折騰個鬼啊?
再走下去便是十惡不赦死無葬身之地的大罪,而且這十大罪一占占了四條,不義,謀反,謀大逆,某叛!
這是一個黑圈兒,越往前走,馮裳便越恐懼,越覺著人生無望,他本有死志,可而今已然不是死能解決問題了。
他想,一會子必須表白表白自己,捎帶跟寧郡王好好地聊聊……他得告訴寧郡王,他是報家仇的,跟這些人他不是一路的。
馮裳在那邊快速的動心眼子,卻不想,身后悠悠傳來一聲詢問:“好喝么?”
馮裳一驚回頭看去,卻是一線紅現在的副頭領。
“上品,此地怎么會有不好的茶?你也來點?”
那副頭領看看左右,一伸手也把布巾摘了,竟露出一張正經正義,鼻直口方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好面相!
到了這個時候,這副頭領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抹了兩把臉反問馮裳:“馮頭兒,有酒么?”
馮裳搖搖頭,取過一個白底荷花碧葉杯幫他倒了一杯,副頭領拿起茶杯一口喝下,重重的將茶杯往桌上一丟,大聲罵道:“真真是好鞋兒踏了臭屎,誰能想到竟是一對兒兔子,啊呀呸!呸!呸你祖宗的茅廁掛畫軸,好臭畫!的玩意兒!這真是金蛋打飛禽,因小失了大,倒了背時,這下完蛋他娘的了!”
馮裳失笑的搖頭,扶起荷花杯又給副頭領倒了一杯道:“副頭兒哪里人?為何要跟著昀光先生做這等大事?”
這副頭兒端起杯子,要喝不喝的坐了一會子,然后輕笑道:“大事兒?哎呦,什么大事兒啊?說句實在的吧,到了這時候也不瞞您馮頭兒……嘿!我家里是祖宗八代都在干買魚放生的營生,這等不知道死活的蠢事兒做的多了,你知道么……”
副頭兒指指皇宮的方向:“當年我家阿爺就是跟著那殿上的老子一起造反的,那時候咱家也舉家合力支持新朝,可惜了啊!我家阿爺是井里的□□沒見過多大的天兒,當年做的官兒比老顧家那頭老狗都大三級!人家老顧家那會子就要了高位,我家阿爺就要了五百畝地,你說恨人不恨人?”
馮裳微微搖頭,他不知道怎么開解這位,仔細想想倒也真是很氣人,怪不得愿意做了一線紅,想來,這位也是做投機買賣的。
馮裳在這邊跟副頭兒有話沒話的說著,外面可亂了套。
顧昭他們回來的也很快,當顧昭著一身鎧甲奔入東園,這是輕甲他也跑了個滿頭大汗。
他站在園外大叫了起來:“桃兒!桃兒!桃兒!
此時桃子已然哭啞了嗓子,隔著墻聽到父親的呼喊,便啞著嗓子哭喊起來:“爹……爹……抱抱,怕呢……”
顧昭在墻外貪婪的趴在墻上聽著,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
趙淳潤拉住顧昭的手不許他進去,顧昭掙脫他的手,一邊拽身上的鎧甲一邊道:“這外面的進不去,里面的不放話,他們即來,肯定是有要求的,你讓我進去!”
“你進去也不頂事兒,你能打還是能說?且等等,我們再想想……”
趙淳潤怎么敢,怎么舍得將顧昭置于險地。
顧昭語氣并不好:“想想?等出事兒了悔一輩子,什么都遲了!”
顧昭當然不愿意,兩輩子就這一個娃兒,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到現在,聽孩子哭便是割了他的肉。
趙淳潤知道他惱了,也不生氣,只是耐心解釋:“我派他們去傳暗衛了,你且不要急……”
“怎么不急,這是我的府邸,怎么……怎么說我也得去吧?阿潤……你放心,我只是去拖下時間,必無事的,你就叫我去吧……”
趙淳潤心里很是掙扎,他想了下,回頭看看跑進來一頭汗,一臉焦急的趙元秀,他便對元秀道:“前幾年給你的軟甲呢?可貼身穿著?”
趙元秀點點頭,正要脫袍,顧昭卻道:“不必了!護住心口護不住腦袋的,過于防備反倒落了下乘。不若這樣坦蕩蕩的進去,反倒好說話。”
趙淳潤心里擰成了麻花,疼得要命,悔的要命,他心疼顧昭,此時卻已經后悔當初把桃子帶回來,不然也不會養的親了,倒把阿昭迫到如此危險的境地。
果然兒女都是來討債的。
他拉著顧昭的手道:“不然我去吧,我……朕是大梁皇帝,怎么說也要比你說話頂用……”
顧昭著急的一把拉住他往一邊的假山后帶,帶過去三下五除二的他就把趙淳潤的衣裳扒拉了下來,一邊扒拉一邊說:“說什么亂七八糟的,我這是寧郡王府,你出去冒什么頭?你這樣穿著龍袍到處溜達,明兒事兒沒解決,倒給你添了無數麻煩!你不出去,誰知道有個皇帝?真是……再者,你說你是皇帝他們就信?誰見過你?”
趙淳潤輕笑:“你是關心則亂,他們來報說是一群蒙面人,既然不敢露面,不是我們認識他們,必然就是他們認識我們,再……再有,阿昭……不去成么?”
顧昭抬臉看看自己最最眷戀的人,一抬手摟住他的脖子,狠狠的親了一下,放開之后,他特別利落的回答:“不成!”
說罷,顧昭小跑著就來至東園門口大聲道:“里面的人聽著,我是寧郡王顧昭,有什么話,有什么要求盡管提來,只要不傷人性命,一切好說。”
那里面戲文忽然終止,沒多久,有人在院里大喊:“只許你一個人進來!”
顧昭便故作輕松的雙手高舉道:“當然,自然是我一個人!”
很快墻外露了一個腦袋,這人先是看看外面,接著大喊:“那邊的人,趕緊退到三十步外!快點!”
顧昭回過身點點頭,他的手舉了一會已然困乏,忽他意識到,又不是現代社會,舉個屁手啊?真是關心則亂。
他放下手,看著趙淳潤他們帶著侍衛退開,趙淳潤不動,趙元秀無奈,只能強拉著,哀求了幾句,他這才看看顧昭,跺跺腳轉身往那邊去了……
顧昭深深的看著那個背影,心里實在舍不得,舍不得的心都疼了,酸了,他大口的吸吸氣,咬咬牙,顧昭這輩子從未有過害人的心思,可他現在有了,他想把這里的混蛋千刀萬剮了都不解氣!
沒多久,那墻內的人感覺安全了,這才命人打開院門,顧昭穿著里面的薄袍慢慢的進了院子……
此時,院子里一片狼藉,死去的下仆橫七扭八的躺著,滿地鮮血橫流著,血積在一起凝固成紫稠的湯子。
顧昭沿著自己熟悉的路往里走,他很快隔著河岸看到了馮裳,頓時,顧昭的腳步停了,怎么想,他也想不到竟是馮裳。
馮裳懷里抱著桃子,桃子見到顧昭立時伸出小手,一邊哭,一邊喊爹爹。
馮裳一副看上去十分耐心的樣子,他親手給桃子倒了水,扶著喂他喝,桃子不喝,他耐心的哄著,眼睛并不往顧昭那邊看。
顧昭舉目四望,這院里而今竟沒有一個活口,最后一個小戲也被殺了……看樣子對于這些人來說,下等人也不堪為人,不值得被挾持。
馮裳緊緊困住桃子小身軀,桃子哭的厲害,顧昭再也不能忍便說:“馮裳,你……莫要孩子哭了,若……若不然,你把我捆起來?”
馮裳抬臉看了他一眼,笑笑之后道:“郡公爺說的真有趣兒,您這是心疼孩子了?”
顧昭點點頭:“自然……你,你能抱著他站一下么……”顧昭強拉出一些笑容,對桃子道:“乖,寶貝兒,爹在呢,我娃不哭,不哭啊!”
桃子艱難的伸出手,嗓子已經啞的發不出聲音。
顧昭的眼淚頓時流了下來。
馮裳輕笑道:“可見,這世上做父母的都是心疼孩兒的。”
顧昭抹了眼淚,恨聲道:“那是自然。”
馮裳又是譏諷,又是惆悵的道:“是呀,是呀,天下父母都是一樣兒的,養了孩兒,怕他冷,怕他餓,怕他驚,怕他哭,怕他疼……你看,這樣的孩子多好啊,生出來便是富貴的,哪兒像馮某這樣的人,十二月販扇兒一般,出生便開始做背時買賣……”
馮裳又想說自己那個悲慘苦難的人生了,從哪里說起好呢?千言萬語的他這一輩子,他自我憐惜憐憫了一番之后,他忽然露出詭異又譏諷的笑容仰臉道:“郡王爺,萬想不到的事兒,您竟是小廝背著芙蓉叫,賣□□花兒的?”
顧昭一驚只覺著周身都涼了。
見顧昭不吭氣,馮裳便換了一只手抱桃子,他從一邊的桌上拾起鵝牌子晃了下:“誰能想到呢,您這樣的人,那位爺那樣的人,今日若不是這些著了內庭袍子的侍衛,沒有他們一路攆著馮某到了這園子,郡王爺,您這買賣做的周密啊,竟然舍得雌伏榻上,靠賣花兒換富貴,您說您是何苦來哉?”
顧昭看了他一眼,倒是很坦蕩的承認了:“沒苦,我愿意,我高興,我自在,那條律法寫了不許的,我過我的,不吭不騙,不偷不搶,顧某人這輩子沒多大能夠,卻自認為對得起天地良心,好事兒做的不多,卻也有一兩件順應民意的事兒擺在那里,到了這地上我立得住,死了入了輪回,顧某人也是不懼的。”
馮裳輕笑:“您老這是譏諷我呢。”
顧昭沒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