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院爆發的是英勇的環童鞋, 受害者是他的胞姐探春,黛玉也差點遭殃。
話說趙姨娘母子關在二房大院的角落,黛玉怎么會撞上這事?此事說來話長。
黛玉早在去年臘月初二出孝, 林如海是在她十歲那年的九月去世的, 眾所周知“守孝三年”其實是二十七個月, 即兩年零三個月。
榮府去年下半年頗多不順, 先是鳳姐生日宴上王家兄妹大打出手, 之后鳳姐病厭厭。大老爺則病厭厭許久,鳳姐之兄王仁干脆病故了。好容易二老爺升官一掃穢氣,賈環將二老爺撞成重傷!進了臘月, 送王仁骨灰往金陵的璉二夫妻遲遲不見歸,老太太少不了郁氣。與此同時宮中甄太妃欠安, 她是長伴太上皇的寵妃, 今上“以孝治天下”, 嬪妃們為老太妃減膳謝妝,停了后宮一應酒宴。官宦們不得不有所表示, 能不辦的宴席都不辦了。
如此一來,黛玉出孝便不好大辦,僅老太太設家宴,眾姐妹及夫人奶奶們,外帶未成丁的近親賈琮寶玉賈蘭赴宴。賈琮也是庶子, 但人家的言談舉止、得合家上下看重的樣兒, 令探春格外難受, 黛玉不免心生同情。
而王夫人對黛玉的態度大改——她告訴賈母“寶玉的師門會過問他的親事”, 老太太明顯松動, 不再攝合寶黛。她想黛玉以后必嫁高門,現在不攏絡幾時攏絡?再則她并不討厭安份守禮的黛玉, 只因老太太犯糊涂,她才待黛玉淡淡。而這理由好找,黛玉守孝,自是不好擾外甥女的清靜,現今出了孝,她身為二舅母理當關心一二。
王夫人的關心可不是什么吃喝穿戴,林家外甥女很不缺這些,打理家事卻是女兒家必學的,但摻和榮府家務又不合適,黛玉自己也不愿意,于是她命探春私下“拿煩心事討教”。黛玉何等敏慧,對二舅母甚是感激。
素日王夫人與邢夫人協理家事,下人們往來大房二房回話不便,便每日卯時正到小觀莊正殿西邊的側門會齊(即因假石頭說距他的抱廈太近而關起來的小觀莊北側門),此處有三間花廳,原是娘娘省親時眾執事太監的起坐處,后閑置,正好做議事廳。這里離賈母院近,眾人早請安后過議事廳沒幾步路,有個事回報賈母也方便。
寶釵、寶琴至榮府后,因寶琴是王夫人的干女兒,姐妹倆明公正道日日與探春一塊去給王夫人請安,再隨王夫人向賈母請安。王夫人雖煩她們,面上不得不裝個樣。
邢夫人暗與妯娌爭風,對寶釵姐妹格外親近,說兩個姑娘都訂了親,不能不學著些,公然把她們帶去議事廳。
薛家姑娘和黛玉一樣是外姓女,探春立馬拉黛玉一塊去,黛玉略謙兩句便隨眾了。惟湘云向煩打理家務,顧自與巧姐兒在賈母跟前玩樂。
理事到午正方結束,可在小觀莊吃,可去賈母院吃,也可自己回去用餐。
僅此一事便可看出榮府之奢糜浪費,主子能吃的太有限,那許多好菜不若說是下仆自做自吃,還是吃一半丟一半,連在膏粱錦繡中長大的賈璉都受不了。
這日王夫人說置了新鮮蔬果,探春又言她的小賬本上有些疑難不解,拉了黛玉去二房那邊用飯。邢夫人不是滋味,在她看來,東府惜春也好,客居的姑娘們也罷,很該跟著她這位大太太才對。只現今王夫人好些事讓著她,對璉二納邢岫妍也沒打丁點絆子,外甥女就讓一讓罷,于是帶著惜春和寶釵姐妹往賈母處奉承:老太太和姑娘們用飯,她站著布膳。
二房那頭,用過膳后清茶上,探春拿出“小賬本”。
說賬本,其實是探春為向黛玉“求教”列出的疑惑,有易有難。個中黛玉看不明的,王夫人便細加解說。話說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內眷,要估出莊子上的出息、鋪子的虧盈,著實不易,王夫人是當家當老了才有成算。
黛玉心知二舅母這么教她,絕非裝樣的面子情,越發感激。
一時到了探春探胞弟姨娘的時間,黛玉也說要去。王夫人眉微皺,但賈環也是黛玉的血親表弟,不便攔,于是吩咐丫環婆子們仔細服侍。
趙姨娘母子所住的房,在國公爺時代是住飼馬的下仆,一間挨一間無內室外廳之分。現在仆人們住兩邊,將趙姨娘和賈環夾在正中的兩間房,即他們母子緊相臨。
兩位姑娘坐著軟轎抵小院,探春先探趙姨娘。
趙姨娘的作派無人不知,黛玉便沒進去,怕她渾罵探春,自己在場三表妹未免不好看。
但她站在門外廊下也能聽到,趙姨娘聲音向來大。就聽她說:“難為姑娘貴腳踩賤地,全怪我和你弟不肯咽氣。只姑娘想一想,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頭去,姑娘又有臉面么?”一邊說,一邊嗚嗚咽咽。
探春木著聲道:“姨娘這話我竟不解,誰踩了姨娘?”——院里有趙家的親戚有交好的下仆,若趙姨娘受了欺負,肯定有人悄悄報給她。對趙姨娘之病,她曾疑心太太下藥,因長住小觀莊不方便查,后常在王夫人跟前服侍,她瞄著時辰探視姨娘和胞弟,略拖拖就到兩人用湯藥,但聞味嘗藥沒發現不妥(王夫人早換了法子,會換正是因為她),平日吃食也無不妥,以至她疑心是趙姨娘自己整蠱,小妾以病求寵常見,晚上掀了被蓋就能辦到。
賈環的湯藥她就沒管,胞弟非得大病一場,老爺不大安,賈環的“病”可不敢好,不然該怎么處治?以賈環所為,在祠堂跪到腿殘都是輕的。而賈環不學好是趙姨娘教唆的,略嚴些的人家,會將這姨娘送家廟或莊子上,趙姨娘仍在屋里養著,還有什么不知足?
趙姨娘也是氣苦,若見不到老爺,她和賈環必被關到死。奈何賈環犯的錯太大,下仆沒一個敢去老爺跟前幫求情,惟有指望女兒出頭,誰知明示暗示探春不接腔!
她也沒什么好法子,只能拍著榻哭告:“老爺太太疼你,你合該拉扯拉扯我們!你只顧自己上高枝,一心討太太的疼,把我們忘了……”
探春無言以對,心的話老爺至今走不了路,便是我不管不顧去求情,老爺也只會記起你們的種種不好。
這時湯藥來了,她端起來,大大方方嘗了一口,對婆子道:“服侍姨娘喝了,明兒問問胡太醫,看是否加重些清心藥材!”
出了門,探春朝黛玉苦笑笑,轉向賈環房里。
賈環正服藥,咕咚咚挺快——且想想榮府了不起的病患常方,兩天才給一次吃食,還十分精致,就那么巴掌大的一盅上等燕窩或燉參雞之類,再加一小碗清粥配小菜,活活把人餓到眼發青,湯藥再苦也能填填肚。
黛玉來探是想勸一下賈環,以求為三表妹二舅母排憂解難。在她看來賈環是自找的,瞧人家大房的琮三爺,雖說賈琮是良妾子,到底也是庶子,大舅對賈琮不聞不問,相形之下二舅待賈環好太多,竟成這付模樣,能怪怨嫡母?你早已出后院了,一干兄弟都在家塾讀書,好男兒就該拿出點骨氣,活出體面。
當然她沒上來就劈頭蓋臉教訓,而是和顏悅色道:“環表弟可好些?老躺著對身子骨可不好,若能起身,不妨在屋里走走(表姐我就是偷偷在屋子里揮臂蹬腿練好身子的)。莫怕冷,這屋子也不冷,穿厚實些,多走幾步就暖和了?!?
賈環哧笑一聲,沉沉道:“想治死我不用這等費事,一碗藥下去,我沒有不喝的?!?
探春火了,她是姐姐,訓胞弟當份,當下厲聲斥道:“你還曉得你該死?!人的臉都是自己掙的,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必立一番事業。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太太滿心疼我,叫我學管家務,你不說替我長臉BLaBLa……”
黛玉聽的暗暗點頭,賈環卻肚里長牙:我不爭氣?一點大就拿了姨娘的月錢,向族中混學堂的侄輩求告學幾個字。原以為憑此能把寶玉比到塵埃里去,誰知盡成空!麻著膽子放魘魔,不料沒能弄死寶玉,自己倒被教訓的大病一場。病好再往家學,天天在演武場上揍打,不得不伏小做低。已經認命了,誰知被魘魔!那后頭毒手,除太太寶玉再沒別人!
耳聽胞姐說太太好話,他不由邪火亂竄,操起藥碗砸過去。
探春來不及反應,細瓷碗在她的腦瓜上開花!
紫鵑眼急身快,和身護住黛玉,碎片濺到她身上,所幸冬日衣厚沒傷著。雪雁、王奶媽等慌忙擁住黛玉出去,黛玉急叫:“快看看三表妹!”
房里業已亂成了一團,待書、翠墨等扶著發蒙的探春尖叫。探春身穿兜頭羽毛緞斗篷,因入房把兜頭掀了,賈環弓射學的不錯,碗正正砸上她的頭頂,這會她云鬢歪亂,不知是砸出的還是碎片劃出的,殷紅的血順著額角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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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撞傷政老爺,還能說是小孩兒毛躁誤傷;砸胞姐,明晃晃幼犯長,夠得上忤逆。榮府再不講規矩,這種事至少明面上不曾有過。
王夫人恨極,原本她便認為賈環是誤撞老爺,實是想令寶玉臉上落疤無法入仕。這回得到印證,那黑心的下流種子專愛毀人臉,女孩兒的臉何等緊要,萬幸傷到頭沒傷到臉。一只碗不足以把人砸死砸傻,卻打亂她的圖謀,她需要趙姨娘母子“好好兒”活著,現如今不得不嚴加處治。最可恨,處治不處治都大損二房名聲,這叫家風不正。
惟有死不認賬了,所幸白老媳婦識輕重,悄悄來報,知曉的也就是跟前這些人和小院那邊的人。于是她厲聲下禁口令,說不許驚擾年邁的老太太、在外院養傷的老爺,命周瑞家的里外盯住不得走漏風聲。然后也不請醫,喚了轎子,自己帶著心腹們去那邊:奴才領著太醫往府中一過,下人們必多嘴多舌,不過一點子小傷,她就能治。
王夫人趕到小院,探春尤在賈環房中。蓋因下仆受這種傷尋常事,婆子們大有經驗,寒天最緊要不能見風,環三爺被眾婆子駕去隔壁趙姨娘房里了。
趙姨娘聞太太到,搏命闖出房,一身夾襖跪雪地求告。
王夫人好懸沒把牙根咬斷:若無婆子們徇私,走都走不穩的下流娼~婦如何出得了門?這起子背主的刁奴不能留了!大恨之下,她一腳將趙姨娘踹翻:“阻嘴!拖下去!”
那頭黛玉出來迎二舅母,不期看到這剽悍一腳,唬的眼發直。
王夫人立變慈眉善目,上前攜了她的手臂:“玉兒勿驚,家里家外少不了出些亂子,早早經些事倒是福。”
屋里探春形容狼狽,雖不幸中的萬幸沒傷到臉,但傷在頭發中甚難辦,姑娘家不好把頭發鉸了,婆子們只能幫她去了釵環,多多灑白藥。
這會探春已止住血,起身欲行禮。
王夫人忙命人按住,親自上手撥開她的頭發細看。見不出所料只是輕傷,笑嘆:“毛躁丫頭,走路都會平地打滑撞著,不知這天氣處處冰雪被凍硬么?一天大似一天了,如何是好?”又罵丫環婆子們不仔細服侍,一個個都該打板子。
探春見太太有心掩飾,忙言是自己非要親手摘梅花滑倒,怨不得下人們。
王夫人板臉道:“那也是她們不知勸!都聽好,三姑娘傷著,你們且用心服侍,板子記下,先罰一個月月錢。”然后看了一眼黛玉,微帶苦澀道:“女兒家一句話不敢說錯、一步不敢走錯,不慎跌了一跤,能被人傳成肆行妄為?!痹倮鋮柕貟咭暠娙耍骸叭媚锱几酗L寒,我怕她吹了風加重,留我屋里養兩日。”
眾仆齊齊應了。王夫人唇角微勾,吩咐替探春包好頭,抬去她院子里歇息。
黛玉心中千回百轉,不由想起鳳姐兄妹斗毆:分明王仁醉酒無狀,卻是鳳姐以病躲羞!
隨之她心一跳,想到王仁突然病故,會不會內有隱情?她禁不住打了個哆嗦:這要是換成探春姐弟……太可怕了!環表弟雖可惡,到底年紀小,到底是三表妹的胞弟,那王仁一死鳳姐何等傷心。還是二舅母周到,關上門教訓環表弟也就是了。嗯,這就叫后宅手段,謊上套謊,下人們再是口不嚴,傳來傳去環表弟毆姐也就是其中一種,聽起來匪夷所思,外人只會當是三表妹跌了一跤,充其量賈環又犯毛躁,不小心撞倒胞姐。
王夫人的封口令蠻有效,寶玉晚請安時才得知此事。原本王夫人連兒子也想瞞住,思及兒子仍要不時去探視那喪天良的下~流胚子,不能不點個醒。
寶玉這回真的震驚,且生愧疚。原著中便有賈環企圖用沸燙的燈油潑瞎神瑛侍者,這里環童鞋親手將魘魔塞到他鋪墊下,想要了他的小命,他哪會不防賈環,從沒進過好庶弟的房,卻沒提醒探春一聲,實是他沒想到那家伙連胞姐都能下狠手。
好些紅學家同情賈環,認為他是封建大家庭中被壓抑到扭曲的小可憐。
他不同情,王夫人再毒沒想過要這小子的命,換成他做賈環才不在意,還會偷笑:賈環只比他小兩歲,按原著的脈絡發展,賈環娶妻時榮府應還沒被抄,前八十回最末一章神瑛侍者已十七,而婢妾子通常十五六大婚,婚后便出府,一介分出府的庶子不會被抓,又不是株連九族的大罪,賈環頂天也就是生活貧寒。窮人多了去,大男人理當自謀生路(某人選擇性忘了自己對離府逃亡怕怕,有假戶籍又有銀子,比有真身份的窮人好過多了)。
探春歇在王夫人側邊的廂房,寶玉自是要去探視。因事先不知兩手空空,于是向王夫人討了鑰匙開假媽媽的籠箱:藥不必送,用不著又顯得刻意,揀些姑娘喜歡的小玩件便好。
正挑揀,前頭傳報賈母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