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5日凌晨,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在靜謐的深夜中響起,驚醒了本就睡得不熟的韓婉婷。敲門聲又急又響,咚咚咚咚的,彷彿敲打在她心頭的催命鼓,讓她緊張的背後莫名的出了一身冷汗。
輕輕起身替還在熟睡的孩子掖好了被子,她穿了件外套,便下樓去看個究竟。剛走到樓梯口,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客廳裡與馮媽在說著什麼。她又驚又喜的撲到樓梯欄桿邊,朝著那個身影叫道:
“黑皮!是黑皮嗎?黑皮?!”
黑皮聞聲擡起頭來,見到她,立刻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大聲應(yīng)道:
“嫂子!是我,老大讓我來接你們了!”
韓婉婷腳步飛快的跑下樓,來到黑皮面前,這才發(fā)覺,黑皮穿著一身店裡跑堂小二似的舊衣裳,看起來身上沒有半點(diǎn)軍人的模樣。想著他這樣裝扮,大約是爲(wèi)了路上來往方便、掩人耳目。她有些激動,還有些緊張,朝漆黑的窗外看了一眼,拉著黑皮急忙問道:
“你是怎麼來的?這幾天外面的炮聲越來越近,眼看著離市區(qū)近在咫尺了,我一直在爲(wèi)你們擔(dān)心,真怕你們過來的時候遇到危險!路上一切都好嗎?沒遇到解,放軍吧?”
黑皮嘿嘿的笑了笑,下意識的摸了摸腰間別著的槍,露出一口大白牙,搖搖頭道:
“沒事,沒事,我和老大坐軍艦過來的,現(xiàn)在吳淞口還在我們手裡,所以沒遇到多大的麻煩,一靠岸很快就進(jìn)來了。老大在船上有任務(wù)不能過來,就派我過來接你們。你們都準(zhǔn)備好了嗎?我們要立刻走,越晚越危險。”
韓婉婷知道情勢緊急,也不再多言,連忙和馮媽分頭叫醒大家,一陣忙亂之後,大家都提著早就整理好的行李來到樓下。黑皮一手從韓婉婷手中抱過一臉?biāo)怆鼥V的思平,一手從地上提起一個行李箱,目光飛快的從眼前這些人的身上掃過,望向韓婉婷,奇怪的低聲道:
“都到齊了?”
韓婉婷點(diǎn)點(diǎn)頭,將念卿緊緊的攬?jiān)谧约旱纳磉叀:谄び行┖桑碱^一皺,疑道:
“上次你的信上不是說一共有7個人要一起走嗎?現(xiàn)在怎麼少了?”
“其他人都打算留下,走的人,就我們四個。”
黑皮想了想,只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多說,轉(zhuǎn)身大步的就朝停在大門外的吉普車走去。坐上車,在離開家之前,韓婉婷抱著昏昏欲睡的平兒,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棟隱在黑夜裡的房子,看著馮媽輕手輕腳的鎖上大門時,她的心頭禁不住泛起一陣陣難言的酸澀。
念卿依偎在她的身邊,小聲的問道:
“阿姨,我們走了,以後還會回來嗎?”
“當(dāng)然啦,這裡有我們的家,將來我們一定還會再回來的。”
韓婉婷握緊了他的手,語氣堅(jiān)定的說道,雖然她並不清楚,這個“將來”究竟要等多久。匆匆離開上海,固然讓她有種揮之不去的哀傷,但她又在心裡隱隱的覺得,這次離開,大約就好像抗戰(zhàn)的時候,他們從上海遷到重慶去避難一般,至多不過五六年,也一定能夠再回來的。
當(dāng)黑皮開著車,飛快的朝著離市區(qū)最近的十六鋪碼頭方向駛?cè)サ臅r候,韓婉婷、馮媽和小念卿都不約而同的回頭望去,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那棟最終消失在黑夜之中的房子,她們都說不出話來,只是將手緊緊的握在一起。
會回來的,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她們什麼話都沒有說,但在她們的心裡,都在默默的說著這句話。那一刻,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會想到,這條回家的路會走的那麼長,那麼艱難!
夜色中,一條長長的軍艦在黑夜中如暗夜幽靈一般停靠在碼頭旁,如同剪影似的顯露出剛毅沉凝的線條來。昏暗的碼頭燈光下,有許多的人影來回於碼頭與軍艦上,似在搬運(yùn)著什麼。看那些人影的動作,一個個佝僂著腰,步履緩慢,彷彿那些搬運(yùn)的東西很重。
看起來繁忙不已的碼頭,時不時被習(xí)習(xí)江風(fēng)吹來吵雜的人聲,但與平時喊著號子,吆喝聲不斷的時刻比,卻顯得特別安靜。燈火管制的夜晚,曾經(jīng)美麗的夜上海也被黑暗緊緊的籠罩著,如同陷入了沉寂的昏睡之中。只有在這個碼頭上,人影重重,來來往往,恰似來自地府的幽靈。
黑皮帶著韓婉婷等人,來到碼頭上,向荷槍實(shí)彈的衛(wèi)兵出示了特別通行證後,他們主僕四人和押送行李的衛(wèi)兵們被帶進(jìn)了嚴(yán)格管制的區(qū)域。韓婉婷的懷裡抱著思平,馮媽緊緊攥著念卿的手,四人亦步亦趨的跟著黑皮,走在警衛(wèi)森嚴(yán),衛(wèi)兵林立的碼頭上,向著黑夜中挺立在江邊的軍艦走去。
思平這時已經(jīng)醒來,好奇的睜大了眼睛,趴在母親的肩頭,看著身邊正在發(fā)生著的奇怪的事情。相比於大人們緊張的心情,她卻沒有半分害怕。即便所見的一切,均是她從未見過的陌生事物。她睜著大眼睛,在夜色中四下張望了一圈,發(fā)現(xiàn)沒有看到自己爸爸熟悉的身影,便摟著母親的脖子,嬌嬌的問道:
“媽媽,爸爸呢?”
“爸爸就在前面的大船上等我們呢。”
“平兒想爸爸了。”
韓婉婷聽著孩子趴在自己肩頭上的奶聲奶氣,只覺得滿心的柔軟和襲上心頭淡淡的心疼。她抱緊了女兒小小的身體,忍不住抓著她的小手摩挲著,輕聲道:
“爸爸也很想我們平兒的。等下見到爸爸,要告訴他,平兒很想他哦。”
懷中的小人兒認(rèn)真的點(diǎn)點(diǎn)頭,正說話間,她們已經(jīng)走到了軍艦的懸梯旁。夜晚江風(fēng)很大,幾乎將正在懸梯上行走的他們吹得搖搖欲墜。黑皮護(hù)著她們小心的將她們送上了軍艦,剛踏上甲板,未及站定,韓婉婷就見到昏昏的夜色中,有個人正朝著她們飛快的奔來。那個身影的身形是那麼的熟悉,即便周圍一片昏暗,她一眼便認(rèn)出了那個人。頓時,眼淚浮上了眼眶。
懷中的小人兒似乎也認(rèn)出了那個朝她們飛奔而來的人是誰,歡騰不已的在母親的懷中跳動著小小的身體,朝著那個人來的方向,高高的伸出了雙手,高興的大叫道:
“爸爸,爸爸!”
“婉婷!”
未及激動的韓婉婷擦去臉上的淚痕,一股熟悉的、混合著煙味、浦江上潮溼江水味道與汗意的熱風(fēng)已經(jīng)撲面而來。迅即,母女倆便被擁進(jìn)了一個充滿力量與愛的懷抱中。那股力量將這對母女抱得緊緊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微微顫抖的雙手似乎透露著這股力量的主人此刻激動不已的心情。
“爸爸,臭,臭臭!”
當(dāng)韓婉婷和狄爾森正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與激動中時,他們懷中的小人兒很快就從見到父親的喜悅中嗅到了奇怪的、讓她搖頭皺眉的味道。她大叫著,依依呀呀的向緊緊抱著她的爸爸抗議著,身體不斷的扭動著,躲向母親香香的懷中。夫妻二人聽到女兒的叫聲,相視一眼,都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狄爾森有些不捨的放開了母女倆,俯身在女兒的臉上吻了吻,聞到她身上飄散著的濃濃的奶香味,還有韓婉婷身上特有的那股溫暖的荷花香氣,多日來壓抑在心頭的那種焦躁與不安正在漸漸的歸於平靜。
他看著韓婉婷,看著她常常出現(xiàn)在他夢境裡的秀婉眉眼,心中如掀起了狂風(fēng)暴雨一般激揚(yáng)熱烈的情感風(fēng)暴。若不是現(xiàn)在的場合不允許,否則他真想就這樣一直一直的抱著她,親吻她,在她耳邊好好的訴說這些日子的分離之苦,與對她濃濃的相思之情。
韓婉婷看著狄爾森,眼裡有著掩也掩不去的心疼與憐惜。他們分別不過半年的時光,他究竟在臺灣過的是怎樣辛苦的日子,不然,原本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就會變得如此憔悴與清瘦,看上去竟像老了十多歲?!
是軍事操練太辛苦,沒有好好休息,還是擔(dān)心國事,沒有好好吃飯的關(guān)係嗎?否則,他怎麼會瘦的這樣厲害,讓他本來就深邃立體的五官,變得如刀削斧鑿一般,線條越發(fā)的凌厲;原本貼身的軍裝此刻穿在他身上顯得那樣空蕩,被江風(fēng)一吹,竟能呼啦啦的盪出一片波浪來!
輕輕攀著他的胳膊,感受著手上傳來的單薄的觸感,她已心酸的說不出話來。藉著時隱時現(xiàn)的月光,他見到她滿眼盈盈的淚水,心底裡泛起一陣溫柔,將她攬到身前,輕輕撫著她的背,笑著低聲安慰道:
“都是當(dāng)媽媽的人了,怎麼還這麼愛哭鼻子呢?快別哭了,要是讓船長他們見到了,還以爲(wèi)我在欺負(fù)你哩!”
他話裡揶揄的口氣,讓她忍不住輕捶他的胸口,一邊眨著眼裡的淚水,一邊嗡著鼻子小聲道:
“還說呢,就是你欺負(fù)的我,當(dāng)心我告訴姑媽去!”
他聞言仰頭哈哈大笑,將她一把摟得更緊,低頭在她額頭上用力印下一吻。這時,懷中的小人兒耐不住爸爸媽媽的一番兒女情長,在母親的懷中掙了幾掙,熟門熟路的從韓婉婷的臂彎裡滑脫了下來,在昏暗的甲板上,跌跌撞撞的跑向站在他們身後不遠(yuǎn)處低著頭不語的念卿。
“哥哥。”
“平兒,小心!”
思平準(zhǔn)確的抓住了向她伸來的念卿的手,又高興又安靜的站在他的身邊,好奇的打量著船上的一切,顧盼生姿的模樣,看起來比在父母的懷中還要自在歡樂。念卿手裡握著思平又軟又滑的小手,心底裡忍不住浮上來一陣淡淡的苦澀。
剛纔看著思平在父母懷中撒嬌的模樣,看著叔叔阿姨一家三口緊緊相擁在一起的畫面,他的腦海裡不由得浮上了早已逝去多年的爺爺和爸爸的身影。若是他們還活著,今天,現(xiàn)在,也許也能像思平一樣,安心的與爺爺和爸爸站在一起,被他們的大手?jǐn)堅(jiān)谏磉叀S兴麄冊冢秃孟裼辛艘豢每梢砸锌康膮⑻齑髽洌辛艘豁敔?wèi)他遮風(fēng)擋雨的大傘。可是現(xiàn)在,他只有一個人。在這個偌大的天地間,他始終只是一個人,必須要一個人拼盡全力打拼,才能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哥哥?哥哥?”
小小的人兒似乎發(fā)現(xiàn)了身邊哥哥的古怪,用力的拉了拉他的手,睜著一雙漂亮的黑眼睛好奇的看著他。她又胖又軟的小身體蹭在念卿的身邊,咿咿呀呀的說著什麼。念卿雖然聽不太懂她的獨(dú)特語言,但他似乎明白了這個小人兒想要表達(dá)的心意。他將她攬?jiān)谧约旱纳砬埃勚砩蠞鉂獾哪滔阄叮种篙p輕觸了觸她胖嘟嘟的小臉,異常柔軟與溫暖的觸感從他的指尖瞬間傳到了他的心底裡。
他低頭看著身前的小人兒,半蹲下身體,從她的眼睛裡,他只看到異常清澈的自己的倒影。平兒,從小就很依賴他,信任他,纏著他的時間比纏著阿姨還要多。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會覺得很輕鬆,很快樂,一切煩惱彷彿都會隨風(fēng)而逝。
這個小小的女孩子,無憂無慮,天真可愛,總是笑瞇瞇的,好像故事書裡的小天使。難道,她是上天派來陪伴他度過孤寂歲月的天使嗎?會嗎?他輕輕揉著她的小手,對著她微笑,看著她,聽著她說話,心裡默默的想著,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的。有平兒在,他就不會總是一個人了,不會了。
當(dāng)天色漸漸開始發(fā)亮的時候,軍艦終於完成了搶運(yùn)裝載任務(wù),緩緩的從十六鋪碼頭離開。這個時候,共,軍的槍炮聲開始陸陸續(xù)續(xù)的傳來,聽起來那樣的近,彷彿就在幾條街外,彷彿立刻就能衝出街道,衝到他們的面前。隆隆的炮聲,那樣的清晰,遠(yuǎn)處不時有黑色的煙柱直衝雲(yún)霄。
一夜無眠的韓婉婷聽到了這些不間歇的槍聲與炮聲,看了一眼和馮媽一起睡得香甜的兩個孩子,輕輕的走出艙門。來到甲板上,江風(fēng)很大,將她的頭髮和裙角肆意的吹起。她用力的裹緊了身上的披肩,望著美麗的外灘在清晨的薄霧中朦朧的淡淡身姿,看到它身後冒起的黑色煙柱,禁不住百感交集。
那一個個或濃或淡的煙柱,如此畫面,似曾相識。當(dāng)年,日本人進(jìn)攻上海的時候,炮彈落在虹口地界上,也是冒起濃濃的黑煙直衝天空,大火幾乎將整個天空燒得發(fā)紅。那時,她和父母三人依偎在一起,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那片冒著黑煙的天空,心裡滿是對日本人的仇恨與家國淪喪的悲慼。而今,她再一次目睹了近乎相似的場景,卻已不知道是該恨還是該漠然,只有滿腹的愁腸與悽哀。
“那是在虹口。是進(jìn)市區(qū)的最後一道防線。虹口一破,上海就徹底保不住了。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天,共,軍就會佔(zhàn)領(lǐng)上海。那,就不再是我們的上海了。”
狄爾森低沉的聲音在她的身後突然響起,她一驚,回頭去看,就見他一臉沉重之色,雙手緊緊的背在身後,背脊挺得筆直,雙目的視線筆直的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外灘碼頭,那樣不捨而憂傷的表情,彷彿在看一個即將失去的稀世珍寶。
她的心頭一緊,禁不住抓緊了他的臂彎,急切的問道:
“逸之,我們,還有再回去的可能嗎?還有嗎?”
他悽然的勾了勾脣角,在風(fēng)中一動不動,看著離外灘越來越遠(yuǎn)的江面,低聲道:
“這個問題,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那,我們要在那個小島上待多久?一年,兩年?還是更久?”
“這不是一場容易打的仗,做好又一個八年抗戰(zhàn)的準(zhǔn)備吧。”
狄爾森的話讓韓婉婷悵然若失。她看著最終被江面上薄霧完全籠罩的看不見的外灘天際線,看著越來越消失在海平面上的陸地,看著那個有著她無數(shù)美好回憶的城市最終徹底的消失在她的視線之中時,一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的淚水終於潸然而下。她無力的靠在狄爾森的身邊,望著眼前一片遼闊的海面,喃喃的道:
“八年?還要等八年?八年之後,我們真的能回去嗎?真的能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