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鄭朗勒住戰馬。
眼前就是長安城的城門。
不能指望是唐朝的長安城,到處斷垣殘壁,五代時修了一修,宋朝時又修了一修,成了眼前這座中等規模的城池,面積遠比唐朝的長安縮水。不過因為關中的富饒,京兆府的人口與密度,并不比杭州遑讓多少。
城雖不大,天氣晴朗,能看到南方的終南山脈,以及城外大片的耕地。正是春耕生產時季,阡陌上布滿了辛勤勞動的百姓。
鄭朗下了戰馬,一路迅速西上,到鄭州鄭朗也沒有繞幾十里的道路回家探望幾個娘娘。
怕娘娘羅嗦,與大禹治水過家門不入有區別的。
鄭朗大步向前,來到夏竦面前說道:“見過夏相公。”
君子黨們對夏竦頗為不恥,不是他養家妓,許多人養家妓,韓琦、小宋以及后來的蘇東坡等等,而是痛恨他性格陰柔,為人貪婪,生性奢侈,特別是那輛豪華馬車,招搖過市。
鄭朗卻不以為然。
夏竦公開享受,與小宋將布幔子一圍,無數大臣在幔后挾妓作樂,不知天明天暗,有何區別?
他的為人與韓琦一樣,優點明顯,缺點明顯,有文武才,政事與文學都有建樹,并不是一個沒本事的人,性格貪婪陰險,可后面的陰險卻是逼出來的。
就是現在,夏竦身上的缺點有,貪婪,喜歡享受,怕死,不能指望他象韓琦那樣親自到前線去,也不要指望他出使契丹。但還不能用陰險形容。提撥君子龐籍,替韓琦說公道話。
但逼急了,鄭朗也會咬人的,況且夏竦。
“子喬。子喬。”夏竦呵呵樂道。
十分高興,此子在朝堂上多次對自己的言論支持,讓夏竦很舒服。然后看著鄭朗:“為什么你也穿盔甲?”
“以身作則吧。”鄭朗含糊地說。
五龍川他也有些后怕,當時自己一身白衣服,黨項人集中兵力攻打自己,幸好有狄青、楊文廣指揮軍隊,敵人數量不多,否則兇多吉少。自己不要命,也不能拖累軍隊。
于是穿了馬甲。一路西來,騎術與施從光皆不精,再加上這身盔甲,鄭朗晚上睡在床上都不想動彈了。
原因沒必要向夏竦說,說了也沒有用,他也不會上前線指揮作戰。
鄭朗也未必上前線,但在適當的時候頂在前面,會起鼓舞士氣作用。
“進城。我設了宴。”
“有勞夏相公。”
“子喬。”
“夏相公。怎么說我也是晚輩,這個……”
“好,好,那么就夏相公吧,我也要稱呼你鄭相公了。”
兩人皆大笑。
鄭朗去涇原,要與夏竦打好交道,因為自己,陳執中沒有來京兆府。也不會因為兩人的沖突,陳執中與夏竦先后貶職,有可能夏竦在京兆府呆很長時間,自己在涇原路實施市易法,必須與夏竦搞好關系。
“正好,我要在京兆府盤留兩天,甚至還要逾一些權限。到時候請夏相公恕罪則個。”
“盡管開口。”
“我想抽兩天時間看一看渭水與一些溝渠。”
“行知,不好弄啊,長安八水多已枯萎,韋堅的廣運潭無法重開,就是朝廷有錢帛支持,無水源補充,舟船也不得過。渭水多沙,根本無法治理。”夏竦說道。
有辦法治理,那當然好,漕運順利到達京兆府,再轉小船,沿渭水而上,順涇水直通涇州,甚至從陜西的洛水直到延州。如今也通航,但只是小船,成本十分高昂。
朝廷正是用這些小船,或者車馬,一點一滴地將物資送到西北前線。所以運費與損耗能達到米價本身的六七倍七八倍。
“看一看吧,還有丹水呢。”
“你要看就看,”夏竦苦笑。鄭朗想過了,他也早想過了,并且親自看過。
根本就不可能還原唐朝的水利與運河工程。
往大里說,是整個西北環境在劇烈惡化。
昔日的隴右在唐朝開化之后,被稱為天下富倉,如今行不行?
青海赤山以東全部膏腴之地,但到宋朝后多呈戈壁沙漠化,以西的大非川等地多沼澤水草,是最佳的牧場,現在不要說水草,連沼澤也看不到,滿眼是處,風沙荒漠。
惡化的還有延州等黃土高原地帶。
對于這個變化夏竦沒有注意,只是做過考證,想要在水利上做手腳,減輕運輸成本,那是不可能的。
一路進城,夏竦不時好奇地瞅著身后的蕃兵,忍不住問:“這就是從極北之地帶回來的蕃子?”
“是契丹的北方,但不算極北之地,北方還有土地,還有百姓,只是天氣寒冷,人煙變得稀少。”
“是契丹人?”
“不能算是契丹人,哪里人口稀少,百姓野蠻,生活貧困,契丹人控制不力,也沒有興趣管理。”
“就象梅山蠻與南荒蠻?”
南荒蠻說的是大理北面到瀘州以南一帶,雖然有的部族向宋朝臣服,宋朝幾乎從來沒有派過任何官員前去治理。最奇怪的便是前面,梅山蠻,自長沙往西,邵陽的北面,三峽的南面,肯定不是宋朝的核心地區。但可以想像,這里離云貴還很遠的,更不是什么湘西,應當真正屬于宋境。
但就是這片小地區,宋朝以前一直沒有統治,只是將它劃分為一片禁區,禁止周邊漢人與里面的蠻人來往,儼然成了宋朝的國中之國。也打過,宋軍來了,蠻子進入山林。宋軍走了,蠻子又出來。耗費了許多物資,這片土地依然奇跡般地地屹立在哪里。后來宋朝索性不管。
鄭朗也不管,有人會管,要過幾十年。道:“差不多吧。”
“似乎很兇蠻。”
“是,這個種族一旦出現雄才大略的主,不要多,只要一萬人,足以能掃平契丹,將我宋逼到江南茍且偷生。絕不是契丹與黨項種族所能比擬。”
“不會吧。”
“不相信。夏相公拭目以待。”
“好。”
說話間來到夏府。夏竦與京兆府一干官員依次坐下。
夏竦擊了一下掌,歌舞妓上來,一名歌妓唱道:“霞散綺,月沈鉤。簾卷未央樓。夜涼河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瑤階曙。金盤露。鳳髓香和煙霧。三千珠翠擁宸游。水殿按涼州。”
正是夏竦得意之作《喜遷鶯》。
夏竦詞作不多,平時多寫詩,二十年前宋真宗向夏竦索詞,夏竦于是作出這首喜遷鶯。
前面的不能作數,用一些華麗的詞藻拼湊出時間地點環境,主要是最后一句。涼州是涼州詞,水殿是月夜霧氣彌漫,籠罩著大殿,若用霧殿,又破壞其美感,一個水殿,在這個水殿里有一個美妙的聲音在唱涼州詞。一下子給環境籠上一層仙氣,也使整首詞得到升華。
不能以人品詞。這首詞真的不錯。
等到歌妓唱完后。夏竦說道:“行知,能否賞一首長短句乎?”
十幾個美妓眼睛立即放起光亮。
鄭朗心中苦笑,自己那有心思作詞,即便作,也是激烈高昂之作,如今夏竦呆在京兆府,依然還在富貴鄉里,無疑是對夏竦的譏諷。沒有必要為不相干的原因。讓他記恨自己。
看了看外面院圃的春色,雖是暮春時分,綠葉碧意喜人,還有一些花卉在綻放。鄭朗靈機一動,擊著拍子唱道:“普天下錦繡鄉,寰海內風流地。水秀山奇,一到處堪游戲。這答兒太富貴。滿城中繡幕風簾,一哄地人煙湊集。百十里街衢整齊,萬余家樓閣參差,并無半答兒閑田地。松軒竹徑,藥圃花蹊,茶園稻陌,竹塢梅溪。一陀兒一句詩題,一步兒一扇屏幃。西鹽場便似一帶瓊瑤,吳山色千疊翡翠。兀良,望錢塘江萬頃玻璃,更有清溪綠水,畫船兒來往閑游戲。浙江亭緊相對,相對著險嶺高峰長怪石,堪羨堪題。家家掩映渠流水,樓閣崢嶸出翠微,遙望西湖暮山勢。看了這壁,覷了那壁,縱有丹青下不得筆。”
這是關漢卿晚年南下杭州寫的小曲子。
鄭朗在中間漏了一句,大元朝新附國,亡宋家舊華夷。
少了這句,便少了這首小曲子家國易主,杭州依舊繁華的感慨與嘆惜。
不過也不妨,這首曲子是關漢卿巔峰年齡時的作品,整首曲子沒有什么華麗的詞藻,卻將杭州的秀美山華與富麗繁華盡情表達出來。
“好曲子。”夏竦贊道。
民間也有一些曲子,然而多俚俗之曲,要么輕薄要么下流。
包括詞牌在內,也有一些下流的詞作,甚至是黃色小調。
但自從鄭朗數首曲子傳揚出去后,有一些文人試作了一些新曲子,宛若清新的春風吹過這灘死水。
一個歌妓已經在嘗試著重唱。
這場宴席盡歡而散。
夏竦替鄭朗安排了下榻的地方。
但到了京兆府,鄭朗開始辦正事了。
先將施從光喊來,說道:“你就要留在長安城。”
“學士,放心。”
市易法,最重要的無非就是商業,首先要模清楚長安城中的物價,包括宋朝中原地區運來的物價,以及羌人與蕃人貨物的物價。
還有那些物產是緊俏的。
最重要的是皮毛。
很多人不理解,說沒有棉衣,冬天宋人怎么過啊。
富人有辦法的,穿皮裘,窮人只好多穿麻葛衣服,到冬天時塞絲綿作絮。也就是將腳繭與繭殼表面的浮絲與亂絲經過精練,溶去絲膠,扯松,塞進夾衣里。李白有一句詩,明朝驛使發,一夜絮征袍。
國家要打仗,丈夫被征了兵,妻子于是連夜在家中扯絲絮,塞進夾襖里給丈夫做冬衣。
不明白這一過程,感覺不到語言的魅力,明白了,就會覺得簡單的一句,是多么**淚下,離別的感慨,夫妻的珍惜愛情,妻子的愛護,盡在其中!
最好的襖子是木綿裘,然而木棉能有多少?
這種絲綿保暖力有限,因此宋朝后面史上大寒,許多士兵站在京城墻頭上,站著站著就凍死了。
但看是什么皇帝。
趙禎這次做得很好,寧肯浪費財力,一人發一件皮襖,又聽從鄭朗建議,從江東棉花種植地區,大量征調采購棉花制襖。
有可能今年大部分士兵能將冬寒解決。
但無論怎么做,棉花沒有普及,產量沒有跟上來之前,皮毛還是冬天的主流御寒物資。所以皮毛一直短缺。
鄭朗讓施從光主辦的正是這件事,還有一個人,仝明也帶過來。不過他不會騎馬,隨崔嫻她們在后面前往西北。
這件事若辦好了,會引起爭議的。但好在要感謝范仲淹與種師衡,他們在前面做了類似的事。
將王勇與王寧喊了進來。
鄭朗從行李里拿出一個小包,里面有六百多兩黃金,但不是成錠也不成塊,而是仿照西夏與吐蕃一些首飾的式樣,打成一個個鐲子、鏈子、釵子。然后看著他們,說:“你們若沒有把握,現在還來得及。”
“學士,你放心吧。”
“可是過了二十多年,你們還是先去鎮戎寨,與狄青會合,與他商議一下,做穩妥的布置。”
“狄青?”
“嗯,狄將軍,你們到鎮戎軍時,狄將軍大約已接任,不要小看狄青,他比你們歲數小,可是足智多謀,非是普通武將所能及之。”
“喏。”
鄭朗將小包遞給王勇。
王勇打開看了一眼,輕描淡寫的將小包重新系上。
鄭朗暗暗嘆服,果然是王德用門下出來的,換作其他人,看到這么多金器,早就花了眼。
但這樣好啊,王勇的表現,使他想到陶朱公的故事。
又說道:“你們先用著,不夠,潛回來,我再給你們支持。”
這批黃金是鄭朗自己掏的腰包,但想辦成事,遠遠不夠,這就要從涇源路財政里支出。
“喏。”
兩人站起來,起馬離開。
人未到,箭已發!
天色漸暮,鄭朗抬頭看著二人出去,更西方是天際,天際有霞,霞光腥紅似血。
鄭朗低聲道:“會流很多血啊。”
忽然鄭朗明白了范仲淹的想法。不打仗則罷,一打仗,會死很多的人,甚至有的人就是自己的親信屬下同僚。
但不打又怎么辦呢?
不打,只有等死。
天際漸漸暗了下去,西方天空那一片血紅凝成朱紫,仿佛是鮮血干涸,稠得都化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