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嵬名夷山還是不行的,得連同他兄弟嵬名名山一起得到,只要將這對兄弟一起網羅,綏州城就能易手成宋朝了。有鄭朗在朝,種諤膽子壯,先做了再說。
與嵬名夷山語良久,并且用沒移一家做例子,允以最低團練使職位,派使潛入綏州,用一個若大的黃金盂賄賂。嵬名名山的小吏李文喜受之,暗中贊成歸順。所發生的一切,嵬名名山不知道,事后鄭朗懷疑嵬名名山知道,種諤為了誘降嵬名名山,刻意用黃金打造的盂缽,和尚持的乃是銅,金子比銅重了幾倍,好幾百兩黃金。沒這么多黃金,利不厚,嵬名名山不會心動。一個純金盂就是放在宋朝那些富戶家中,也非是一個小數字,況且貧窮的西夏。李文喜敢隱瞞不報嗎?
多半是嵬名名山首鼠兩端,想得金投降,又怕宋朝不顧不問,遭到西夏人的報復。
手下聽李文喜說名山同意投降,返回稟報,種諤下了這么大本錢,知道時不可過,過不可來,立即撥帳下所部,向綏州出發。臨行前,僅寫了一封信向陸詵匯報。
陸詵一看傻了眼,不錯,你種諤是鄭相公帳下的愛將,兩家還有親戚關系。但也要照規矩來,沒有詔書準許,沒有我的命令,你怎么隨隨便便就將青澗城的兵力一起調走了呢?
立即下命令,派使向北方追趕,命種諤將軍隊帶回來。
使者速度遠沒種諤的軍隊快,兩國不算是承平,可自治平年間,只有西夏攻擊宋朝的,未見宋朝反擊西夏的。名山猝不及防,種諤軍隊突然出現,將他的部帳包圍。
名山只來得及匆匆忙忙披掛,拿著一把鐵槍準備上馬應戰,嵬名夷山大呼:“哥哥已約好投降了,為什么宋軍到來,你又要反抗?”
嵬名名山喝道:“我什么時候說投降的?”
夷山道:“李文喜,你出來。”
李文喜無奈,只好手捧著那個黃金盂走出來道:“大將軍,宋使是派人來約降,小的膽子小,沒有向你稟報。”
看著這個黃金盂,其他諸將一起用懷疑眼神看著名山。
西夏太窮了,盡管名山掌控著綏州各部,也不可能擁有這個大金盂,有理也不說清,名山放下大槍,放聲大哭。哭完后捧槍向種諤投降。宋朝得大大小小部酋三百人,一萬五千戶,近十萬百姓,僅兵士就有一萬人。但多數部帳在綏州西北,既然投降,不能讓他們再留在西北,等李諒祚過來報復。于是種諤讓名山下令,讓西北諸帳向南轉移。
李諒祚聞訊大驚失色,西夏總戶數也不過七八十萬戶,這中間還要包括沙州與甘州回鶻部,蘭州六谷部吐蕃人,而最悍的部族只有橫山到綏州各部。兩次叛逃,達到十幾萬百姓,一萬多名戰士。還不算,甚至要搭上一個綏州。但他自己傷勢發作,病重,不能追趕,于是調動四萬大軍向綏州出發。陸詵的使者這才追上種諤。
事到此了,還能說什么?
并且與老種的儒師相比,種諤不同,性格兇悍,若有兵士犯了軍法,立取肝肺,左右人皆不敢看。不但宋人,后來連西夏聽到這個殺神到來,皆聞風喪膽。
面對兇悍的種諤,使者更不敢說話。
就在他入彷徨之時,西夏四萬軍隊殺到。其實這時延州的實力遠遠超過史上延州,因為緣邊朝廷刻意養了十幾萬匹馬,清一色騎兵是辦不到的,就是有馬,也未必會騎,騎兵不但要會騎馬,還要騎術精湛,辦到的兵士更少。不過騎兵數量遠遠超過史上的騎兵數量。此外還有許多火炮。
騎兵讓種諤得力,火炮并沒有得力。有,在延州城,來不及運到青澗城,種諤也怕陸詵不同意,先斬后奏,也未打這些火炮主意。
并且他只帶著青澗城兵力,而非是整個延州的兵力,帳下只有幾千名兵士。還有兵士,有名山的帳下兵士,但能指望他們出戰么?
冬初之時,風沙彌漫,四萬鐵騎怒沖沖而來,騰起了萬里沙云,很快向綏州城靠近。守城是守不住的,宋朝一味的茍和,西夏疏于防范,造成綏州城年久失修,城墻破損不堪,而且缺兵少糧。名山兄弟有些色變,種諤不慌不忙,將帳下宋軍率出綏州城,又帶了一些降兵降將,主動來到綏州西北要地晉祠谷扼守,等候西夏大軍到來。
不一會兒,西夏軍隊殺到。
種諤讓名山部下一百余將士出戰,面對四萬夏軍,一百多名將士面如土色,一戰即潰。種諤及時下令將營壘關閉,又派人將綏州城中所有老弱一起集中起來,在后面擊鼓吶喊,迷惑敵人。
西夏軍隊沖擊宋軍陣營,然種諤坐中,偏將燕達與劉甫二人于兩翼,安然不動。數次進攻,皆被一撥撥箭雨射退。又聽到后方綏州城中傳來無數的擊鼓聲與吶喊聲,西夏所有兵士色沮。
直到這時候,種諤才下令三軍出擊。
只是戰了一會兒,聽得后方無數吶喊聲似乎在接近,西夏軍隊再次暴露出軍紀不嚴的弊病。許多部帳怕手下壯丁有失,部族實力受損,往后方逃竄,連帶著四萬大軍一起倉皇出逃。但要命的是此次種諤非是史上種諤,率領的多是騎兵,還有名山的手下。指望這些降兵打逆風戰是不可能了,可是順風戰人人皆會。他們也多是騎兵。速度上不占劣勢,緊緊地咬在后面,一直追了幾十里,四萬多兵士被斬殺三千余人,俘獲四千余人,余者全部潰散,過了好幾天,才逃了回去。
又是一次輝煌的以少勝多大捷,雖不及張岊與張亢那幾次戰役來得神奇,但也不錯。
問題是,問題是誰給種諤出兵的權利?
……
朝廷正進行著一場更大的爭議。
鄭朗想法是比較完美的,但執行的還是人。
僅是一個裁官就會引起風波,況且還有清查偽冒保丁避稅,以及逃掉的避役錢以及各種稅務與隱田。
兩千多名京官下去,為了保往差職,一個個拼了命。
這叫上有所好,下有所喜,查得緊查得苛,第一個能將許多官員定為無能官員,或者苛民官員,罷廢了,就會有更多的職位出來。第二個國家缺錢,補罰逃稅漏稅也能為國家來收益。
事實查到最后,各種免錢、逃稅錢,罰沒出來達到一千六百多萬緡之巨。可想而知,下面折騰得有多厲害。
其中有一人最突出。
就是那個后來的牛人章惇,侄子中了狀元,羞與其同榜,于是再考,居然又考中了。這個進士可不是大白菜,很難考的。往往來了近萬名舉子,只能錄取幾百人,其中還有明經諸科,同進士,真正的進士往往不足兩三百人,嚴格的僅有一百余人。自鄭朗進諫后,只能有一百余人了。比例近乎五十比一,一百比一。
這非是平常的那種一百比一,既然能考中舉子,真正走后門蒙進來卻是很少的,九成以上皆有些實力。當年富弼才不可謂不高,就是考不中!但章惇就辦到了,一考考中,二考再中,雖不是狀元,然也將進士當成了大白菜。
朝廷也感到驚訝,因此破例以尋常進士調任商洛令。在商洛有政績,又調回朝廷擔任一個小京官。鄭朗查各部司名單,看到他的名字,怎么能不注意。
刻意將他下放,領手齊州,不但讓他盤問官員才能,是否稱職,還有查稅與查隱田。隱田一共選了八十個州,有兩個條件,第一個乃是隱田比較厲害的州府。第二個頂尖豪門少。但有幾個州府還是有許多豪門的,例如齊州。
章惇領命后,面不改色,帶著官員下去問詢,糾出來五名貪官,七名不作為或者有其他不好情況的官員,罰稅四十多萬緡,但沒有隱田來得猛烈。齊州本是京東路富饒之地,新運河開通,自修河起就給齊州帶來龐大的財富。鄭朗曾用各種作監約束富戶兼并。但治平時吏政敗壞到那種地步,甚至許多人認為趙曙能活上十年二十年,鄭朗都老了,還能有什么作為?
連作監的約束力都沒有了,財富越多,倒向兼并的越多,由是成為兼并與隱田的重災區。
后來人謳歌宋朝不約束兼并現象,說使勞動力解放出來,似乎有道理,造就了工商業進一步發展。但實際弊遠大于利,影響了國家稅務,使得貧困百姓生活產生壓力。
并且在兼并時還發生許多不好的事,比如愛國詩人陸游的兒子潥陽宰陸子遹巴結史彌遠,利用父親權勢與影響力與手中職權,誘騙潥陽主戶張挺沈成等人,以一畝田十緡價得一萬一千八百畝良田,給史彌遠做福賢莊。實際給的時候一畝僅給五百錢。百姓不服,上投官府,陸子遹會合巡捕,持兵追捕,冤主逃走,便讓巡捕將他們的房舍全部燒光。田沒了,家再燒完了,這日子怎么過,百姓氣憤之下,進行抵抗,不讓陸子遹燒他們的廬舍,被陸子遹率官捕斬殺十幾人。當時潥陽還算是太平的,百姓一看官捕擊殺了十幾人,一個個嚇軟了,伏下束手就擒。陸子遹將他們關在大牢里,灌以屎糞,再施以嚴刑,逼他們強行獻出地契,一文錢也不給。
前世鄭朗了解這段歷史后,每當讀到陸游那句家祭無忘告乃翁,再想想他兒子的作為,深深嘆息。
但鄭朗也不敢馬上全部動手,一些頭痛的重災區,僅選了幾個州,齊州是其中最重要的大州。刻意選了章惇。
沒讓他失望。
章惇在齊州四個月,共清量出三萬余頃隱田,全部處理,交給四等以下戶,清量隱田時,鄭朗有意讓官員帶著各監契股下去威脅,罰沒了四監契股近半成。半成契股,也是一筆驚人的數字,若放在鈔行拍賣,最少價值一百多萬緡。為了強行鎮壓,又擊殺十三名反抗的主戶家人或家奴,流放了七十余人,笞杖了兩百多人。現在沒有結束,才是一個開始。
齊州隱患沒有了,但經章惇這樣玩,會引起多大的風波?
最初準備執行時,大家默契地表示了支持,或者沉默。隨著各地騷動,終于許多官員站出來表示反對,或者隱晦地表達方式方法不對,無論是隱田冗官或者逃稅都是要解決的,但可以用柔和的手段去做,這樣下去,天下必亂。
趙頊不得己,將重要的大臣一起聚集起來,進行商議討論。
諸多大臣進諫。
此時,支持的少,反對的多。
呂惠卿站了出來,說道:“陛下,還有諸公,且聽臣一言。”
現在了解呂惠卿的人不多,皆以為他是堅定的改革派,不過言路自由,不能聽自己一面之辭,也要聽聽人家的說法。于是聽呂惠卿往下說去,呂惠卿又道:“祖宗自治國以來,以愛民為國旨。何為愛民,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這個民非是指士大夫,包括天下所有百姓。他們是民,也是陛下的子女。”
未必當真,至少臺面上呂惠卿說法能講得通。又道:“例如河工之舉,就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河工費用無論是用什么方式得來的,實際還是出自百姓身上。然河工近半費用用于民夫,另一半費用乃是器械的消耗,朝廷沒有用科配得到器械,相反,皆是用市價采購。由是國家大治。治平數年,國家虧損了幾乎達到一個河工之數。這些錢帛用來做什么了?浪費,賞賜。包括官員蔭補,為何官員數量上升了那么多,皆是官員泛濫蔭補。天下士大夫認為朝廷五年僅蔭補一人太苛,由是生起對抗之心。但有沒有想過,以前他們蔭補了多少人?”
呂惠卿直指許多官員內心深處,為什么富戶反對,還有那么多官員反對,難道朝廷做得不對嗎?主要就是裁減官員,將蔭補減少了五倍,讓一些官員心中不快。
呂惠卿又說道:“再說錢帛的去向,數年之間國家兩次大喪,僅是升官諸公皆多升了兩級(指職官,也就是所有官員工資漲了兩級),還有無數的賞賜,得利的有官員權貴。且說浪費,也多為權貴巨商所得,例調往鎮戎軍寨一斗糧食原先運價從江南而來,僅需不足四百文,為何漲到一千文?官要剝削國家,冗官濫職濫爵,錢帛也要剝削國家的錢帛,還要不要這個國家?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現在小小的盤查,便天下洶洶,難道還想繼續治平故事?若此,陛下,臣辭其職,三司臣無力而為也。”
“呂卿,請坐,”趙頊感動地說。
然后狐疑地看著鄭朗,不錯啊,這一番說辭何其給力。為什么說他德操不佳?
鄭朗一笑,與德操無關,呂惠卿政治理念也屬于改革派,不過此人陰險,非是常人所想像,不然王安石也不會被他迷惑。
呂公著說道:“鄭公,要么下詔令,讓各種盤查官員動靜小一點?”
這倒是一個說法。
說不管不問,即便再保守的官員,面對國家財政赤字,也說不過去。但不是贊成這樣去做的。比如隱田,象以前那樣多好啊,一年來上一兩個州,查為輔,警示為主,矛盾不會激化,又阻止了隱田蔓延動向。何必來一個鯨吞,一下子查八十個州,并且還是徹查。
不但朝堂,就是下面盤查的各個京官,在普天反對聲中,許多人態度軟化。一些老好的官員,直接寫了辭呈,這樣來換取功績,俺做不出,讓俺掛職辭官。
鄭朗擺了一下手,說道:“諸位莫急,各個京官下去帶來一些不好的影響,我知道,這個等會兒說。我先說商稅。如今商稅已經是國家稅務重要組成部分。國家將稅務從兩稅向商稅上轉移是正確的,增加了國家收入,減少貧困農民的壓力,商業進一步的繁榮,給國家帶來更多富足。但有許多不好的事。國家為了征商稅,設都稅務院,各州府設都稅務或商稅院,關鎮也置務,對商品進行稅務征收。太祖時置吏征收,然這些小吏多隱沒官錢,因此太宗時王仁贍上書言其弊,各務置吏完全歸于朝廷,大則置宮監臨,小則令佐兼領,諸州仍令都臨、監押同掌。但由于州縣監酒監稅的財務官員,多是貶黜朝官的安身之地,士大夫多恥之。赴任后仍交給當地小吏主管。這些小吏一是取悅州縣官員,二是中飽私囊,因此加倍苛壓。”
趙頊皺了皺眉頭。
只要涉及到國家方面的,從鄭朗嘴中說出來的真相,皆讓人失望。
“再擱一擱,我說商稅的征收比例,行者出貨,過務交納的稅務謂過稅,以百取二,到達市坊銷售,謂之往稅,以百取三,稅務并不比,可各州縣商務多如牛毛,不但征稅,往往還變法強征暴斂。臣曾計算過,若是百萬斤蜀茶輾販到三千里之地出售,僅是往稅過稅,以及各務新出來的名詞翻稅,就會達到兩萬貫(呂陶奏折,兩千五百萬斤蜀茶輾三千里,苛稅有五十萬貫。)若此,我朝一年僅是中書統計上來的數據產茶就達到七千余萬斤,僅是蜀茶就有兩千余萬斤,是否能帶來一百五十萬貫商稅?這是不可能的,若是僅販運時的商稅就達到一百五十萬貫,再加上原地對茶農的征稅,僅是茶葉一項,就可以替國家帶來的兩百五十萬貫收入。事實中書統計內外茶稅錢僅有四十九萬八千余緡。還有兩百萬緡錢哪里去了?”
用數據說話。
哪里去了,不用說全部被小吏們貪污。
一個茶,兩百萬緡錢就沒有了,茶葉在國家財政里才占多大的比例?
鄭朗又說道:“這僅是正常的稅務計算。實際不是,許多大茶商有濃濃的背景,所過之處,小吏不敢征稅。但是否就證明了稅務收不齊?非也,真正敢征稅的皆是無權無勢小商人,這里就有下去的監察司一件報案。”
將它傳遞下去,一個湖州中小茶商,與京城商人搭成交易,運了一批茶葉向京城銷售。但因為路路商務苛薄,茶葉運到京城了,也逼得生生破產。一家人急得要上吊,正好朝廷派了京官與監察司官員下去盤查,遞了訟狀,要與這些小吏們打官司。
看到這個訟狀,鄭朗想起前世。家中有親戚在經營船舶運輸,有人給運費從山東裝煤到上海。價格也公道,結果打聽了一下,不敢接單。運費給了一百塊錢一噸,油錢與正常的稅務六十塊錢足夠了。來回一個半月時間,看似不錯。但實際不是,國家制訂了種種政策,制訂是出現于好心,為了船戶安全,包括船舶裝配,人員配置,但船戶們為了節約成本,總有一些地方做得不好。做齊了,也休想賺錢了。這是無奈的事。在熟悉河道上跑,港監來檢察,一條中華香煙打發。陌生航道上跑,未必能打發掉,罰款來了,往往三萬五萬的罰,就是裝備齊了,想找麻煩還不容易,難道港監艇靠上來,一無所獲回去?
順利也許還能賺上一筆小錢,若不順利,碰上幾個悲催鬼,完蛋了,有可能罰上十萬大洋回來,那么虧得連家都認不得。
與宋朝性質差不多。
而且查也難查,不查不行,一查會引起無數糾紛。
鄭朗看到大家看完,又說道:“諸位,你們怕麻煩,我更怕麻煩,若論最不喜歡麻煩的,你們很少有人能及我。但請教一下各位,不用麻煩,如何解決?或者默視這些現象繼續蔓延下去?”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