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師中不是一個太貪的官,也算不上一個清官,不是一個很能干的官,也算不上愚蠢。這幾年他很明智地奉行無為而治的信條,任由下面的人搞去。結果清陽港在商會自治下井井有條,而登州其它鄉(xiāng)縣一方面得到清陽港經濟的沾瀾,一方面風氣又向清陽港看齊,沒幾年下來竟然讓登州變成大宋境內少有的安樂鄉(xiāng)。而王師中也因此得了個清平的令譽。
登州不是產糧之鄉(xiāng),但這幾年不僅境內無餓漢,而且還有余糧來幫助臨近州縣,這無形中增加了王師中在地方同僚中的威望;登州不是個有寶貨的地方,但由于商遁海外,每一秋都有一些域外奇珍獻上去,自然也讓道君皇帝大生好感;而商人們對盤剝得不太利害的王師中也很滿意,只盼望他這個地方官能坐得久坐得穩(wěn),因此不用王師中示意便主動去幫他疏通汴粱的關節(jié),結果當然是舉朝交譽,個個稱贊王師中撫夷有方,理政有道,安民有節(jié),奉圣有心。
登州在汴粱諸公眼中又不是什么重要的邊關州縣,沒有大量的駐軍,不用擔心會導致割據,再加上有前幾年宗澤的前科在,宰相們怕換了個人又出亂子,便讓既乖巧又懂得孝敬的王師中一年又一年地在這個位置上做下去,讓他升官而不調職,升著升著,如今競以觀文殿學士知登州,以一介庸吏身在邊鄙而名列朝堂,天下還有比這更加逍遙的事情么?再加上在登州生活得久了,事事順心,王師中甚至打算以此致仕,也不回原籍,就呆在這里養(yǎng)老算了
這天他正在后花園護理過年用的水仙,忽然一個幕僚闖進來說有個楊先生求見,王師中是做慣了登州一把手的人,脾氣漸漸養(yǎng)得有些大了,揮手道:“讓他明天再來。”
那幕僚道:“可是可是楊先生是津門來的人啊。”
“津門?”王師中哼了一聲道:“就是那折彥沖來了我也不見!?
王師中久在登州,他又不是特別愚蠢的人,至少從智力來說比李應古好多了,如何會不知道折彥沖是什么樣的地位!但他也知道折彥沖是不可能來的,這次來求見自己的多半又是津門的什么大商人,因此不太放在心上。
那幕僚見他如此也沒辦法,但過了不久又匆匆跑回來叫道:“大人!不好了!張萬仙和張迪的前鋒打到登州城了!我們來不及關城門,己有大隊人馬沖了進來,正朝衙門而來!?
“什么!?王師中嚇得手腳發(fā)抖,右手葫蘆瓢里的水灑了滿身。他在大宋文官中算是有幾分膽色的,只過了一會身子便能動彈了,勉強定住驚惶叫道:“不是說還在密州嗎?怎么會這么快?吳遁判不是己調遣人馬到邊境巡邏守衛(wèi)了嗎?怎么怎么怎么會這樣!?
那幕僚道:“吳大人,他走到半路就逃了啊!?
“什么!這這!鼠輩!鼠輩!”北宋末年,兵馬臨陣脫逃乃是正常事,若是有誰臨危奮勇那才叫奇怪呢。所以王師中聽了這話毫不懷疑,撩起前擺,急急忙忙向內堂叫道:“夫人!夫人!快收拾東西!”
那幕僚在后面叫道:“大人!收拾什么啊?”
王師中一時也顧不得擺架子了,叫道:“逃啊!?
那幕僚道:“現在哪里還來得及!不如快點上公堂,擊大鼓,號召百姓、官兵來衙門助防。”
“這這行嗎?”
那幕僚道:“眼下也只有這條路了。”
王師中想了想道:“好!好一對了!廂軍也靠不住!趕緊派人去找趙立,還有呂銅,對,咱們登州最能打的就他們了!?一邊朝公堂而來。他是從后花園出來,所以第一眼看見的不是堂上州官之座,而是大門和門外的天井。只見整個大堂空空如也,一個衙役也沒有,不
由得叫苦道:“白養(yǎng)了這些家伙!平時一個兩個吹的天花亂墜,一出事個個跑得比老鼠還快!??
忽聽一個人嘆道:“王大人,你又比他們好多少呢?”
王師中一怔,這才發(fā)現大堂正座上坐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也不看自己,只是拿著一根令簽在那里把玩。
王師中呆了呆,隨即慍道:“哪里來的黃口孺子,敢坐在本太守的位子上㈠?隨即想起一事,顫聲道:“難道你你也是賊賊軍?”
那年輕人聽見笑道:“王大人,你也太不識好歹了!我要真是賊軍,聽見這兩個字還不把你殺了?”
王師中聽說他不是農民軍放了放心,再看他的樣子:長得斯文雋秀,也實在不像吃不飽飯起來鬧事的刁民。便喝道:“你到底是誰㈠?
那年輕人淡淡道:“我是楊應麒。”
王師中喝道:“大膽楊應麒,你膽敢啊!你說你叫什么?”
“我叫楊應麒。”楊應麒道:“咱們辦公的地方就隔著一個海峽,你不會沒聽說過我吧?再說,我們又不是第一次見面!”
王師中呆在當場!楊應麒是誰他如何會不知道!就整個大宋的官僚體系來說,王師中算是對漢部了解最多的人之一了。不過他不像宗澤、張叔夜之流那么憂懷國事,雖知有漢部這樣一個可怕的鄰居,就長遠來說只恐對大宋不利。但這幾年汴粱諸公一直都在向金國與漢部示好,他本人也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不好意思去干“恩將仇報”的事情了。于是便漸漸由自知難為而不為,由不為而變成選擇性地忘記!反正眼下他官運財運兩亨遁,登州的百姓又過得比大宋其它州府好,他的良心也不用不安。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控制著漢部政權、與自己隔海相望卻又遙不可及的那個楊應麒,此刻竟然會坐在自己的官椅上!而且這個人還真的有點眼熟!
“你你真的是楊楊應麒?”
“大人。”王師中的幕僚道:“這位確實是七將軍。”
王師中心頭劇震,回頭看了那幕僚一眼,怒道:“你你也是”
那幕僚道:“大人息怒。晚生雖然出身管寧學舍,但這兩年來并未干過一件對大人不利的事情。”
王師中又想起一事,問道:“那些衙役”
那幕僚道:“七將軍讓他們退下的。”
“七將軍”王師中顫聲道:“他是漢部的七將軍,可不是我大宋的七將軍㈠?
“可這里是登州。”那幕僚道:“登州的錢,靠的是清陽港;登州的治安,靠的也不是廂軍而是棲霞三寨。這一點大人很明白的,不是么?”
王師中怒道:“你的意思,是說本官什么也不是了?”
“你到底在生什么氣?”楊應麒一開口,那幕僚便退在一旁不再說話。楊應麒繼續(xù)道:“如今你什么事也不干就升官發(fā)財兩不誤,朝廷民間對你又交口稱譽,這樣的好事連我都B不得呢。我不知道你還怨什么。”
“你……你……”王師中怒道:“你如此擺布我,其實還不是對我大宋包蕺禍心㈠?
楊應麒道:“我包藏什么禍心?”
王師中道:“你如此架空我,分明是想將這登州占為己有㈠?
楊應麒一聽笑了:“好!就算是這樣,那你現在也己經知道我的禍心了!不如就上奏大宋朝廷,把我的禍心一五一十地告訴汴粱諸公好了。放心,我絕不會攔你。”
王師中被楊應麒這幾句話給氣得差點暈了,但轉念一想,自己能上奏朝廷剖析漢部之事嗎?一剖析下去,漢部的種種禍心之所以會變成現實,可全部都是自己經手促成的!就算自己真的上奏剖析,能不能保住登州不說,自己就得先被朝廷以通敵之名抄家問斬!想到這里王師中哪里還有半分抗拒的底氣?顫聲問道:“七將軍!你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沒想怎么樣。”楊應麒道:“我只是要你繼續(xù)做一個忠勇仁義俱全的邊臣而己。”
“忠勇仁義俱全?”
“不錯。”楊應麒道:“你能為大宋守土,這就是忠;以文臣而能平內亂拒外患,這就是勇;善待百姓,讓境內之民無饑寒之苦而有安居之樂,這就是仁;以誠心誠信待朋友”楊應麒指了指自己:“那就是義。”
王師中皺眉道:“你說我能為大宋守土,這么說來你是不打算吞并我登州了?”
“誰說我要吞并登州的?”楊應麒道:“我們只是要做點生意賺點錢罷了。登州,仍是趙家的天下!今天如此,明天,也如此除非趙家決定把登州送給我,那時我才會考慮要不要。”
王師中心道:“天子怎么可能把國土舉手贈人㈠?雖然不大相信楊應麒的話,可不信也無可奈何!問道:“這朋友之義,咳,好說,好說。安民之仁也不是師中的功勞。至于平內亂、拒外患,更非我一介文臣所能辦到,所以這四全之令譽,師中實在愧不敢當。”
“放心。”楊應麒道:“不用你動手,事情我會幫你做。”
王師中問道:“七將軍你到底要做什么?啊一對了!賊軍!聽說賊軍進城了,可別打到衙門來了!”
楊應麒笑了笑道:“放心吧,張萬仙他們還遠著呢。這會大概還沒進入萊州境內。”
王師中恍然大悟,瞪了那幕僚一眼,卻又不敢發(fā)作。
楊應麒道:“張萬仙那伙人,在我眼中有如螻蟻,反掌可以掃平。不過我想借王大人的名義來做,不知道王大人肯,還是不肯?”說著左手拿起一張擬好了的公文,右手拿起登州守臣的印信,遞給王師中。
王師中接過一看,大意是以自己的名義寫給即墨知縣的文書,告知他自己將會派手下得力的弓手、鄉(xiāng)勇來救援即墨,請他配合云云。
王師中看完后左思右想,覺得這事無論對自己、對即墨、對登州、對大宋來說都沒什么壞處,嘆了一聲道:“我便想說不肯,行么?”
即墨知縣這幾天煩透了一
十幾萬的農民軍就在即墨的隔壁——高密打轉,偏偏在這時不知從哪里傳出來的消息,說朝廷各了十萬擔糧食準備在即墨開倉濟民一天啊!即墨哪來的十萬擔糧草?但是不知怎么的就是有人相信!這幾天己經陸陸續(xù)續(xù)有零散的饑民朝這邊而來,更奇怪的是真有人打出賑濟的招牌在城外五里亭派粥!
即墨知縣一開始想派人去驅散派粥的人,但又不敢這么做!那個派粥的亭子外圍滿了等著下一餐的饑民,自己若派人去驅散,非同出民變不可!但這樣下去也不行!來的人越來越多,即墨有糧的消息也越傳越確實!放著看得見、聞得著的蜂蜜在這里,張萬仙、張迪聞到了怎么可能不涌過來!
雖然他己經上書朝廷,但幾封奏報上去連個回復的影兒都沒有!而最過份的莫過于他的頂頭上司肩負著萊州守土重責的知州大人,在這節(jié)骨眼上竟然卷起細軟逃了!
就在即墨知縣彷徨無措之時,王師中的書信到了!
“什么!王大人會親自率兵馬來援?”
大救星!真是大救星啊!雖然登州有多少兵馬他不知道,但王師中近年來在東海諸州威望甚高。既然王學士下了書信說要來援救,想必不是虛話至少也讓他這個不知如何是好的知縣多了兩分希望。
“大人,登州的人來了!”
“啊!這么快!趕緊出迎!”
開到即墨縣城東門的,是趙立所率領的一千步騎他們是民兵,沒有正規(guī)軍那樣鮮明的鎧甲,但那些色彩看起來有些黯淡的甲胄其實非常實用。而更讓即墨人眼前一亮的,是那幾百匹訓練有素的戰(zhàn)馬以及在日光下耀耀生輝的精良兵器!但是這些還不是最可貴的,這支人馬最難得的地方,是他們飽滿的精神狀態(tài)和自我約束的紀律,正是這兩點讓即墨人覺得他們值得依賴。
“一千人……還是民兵……”知縣有些失望,雖然這些民兵看起來比廂軍精神多了,可這人數畢竟太少。
“大人。”趙立拱手道:“王大人的意思,是希望即墨上下迅速行動,因此請大人趕緊發(fā)號命令,以免貽誤戰(zhàn)機。”
“這個……本官一時也無主意……”
他正想說不如等王學士來了再說,趙立己截口道:“若是這樣,便請大人授權我等,依戰(zhàn)機行事!”
即墨知縣想了想,說道:“好吧。”
他話才落地,趙立便當眾宣令:第一條,即墨城戒嚴,有產業(yè)者各回本屋,無產業(yè)者至學宮門前會聚,不得擅自流竄,違者視為奸細;第二條,城外各村落閉寨自守,若有敵情,舉火為號;第三條,所有吏役立刻到縣衙集合,組織家有產業(yè)之男丁助防巡邏;第四條,戒嚴期間入屋盜竊、放火搶劫者,以軍法論處一
號令傳下,居民們家家閉戶,路面為之一清。第二日城外又有消息傳來:運糧隊伍到了!
原來是漢部水師將兩大船大米運到嶗山灣附近,用小船卸下再用驢車、馬車、獨輪車運到即墨。這次運糧行動,除了漢部水師的人手外,還出動了清陽港八成以上的工人和民夫
因為整個行動是為了保住清陽港、保住登州,所以上至鄉(xiāng)紳巨賈下至民夫工匠都十分支持。呂銅、歐陽遷所帶的隊伍也隨著運糧隊伍同時到達。
即墨知縣看見城中忽然來了這么多糧草,忍不住問道:“趙壯士,運這么多糧食來,莫非戰(zhàn)事要打個三年五載不成?即墨城矮墻薄,恐怕撐不住!”
趙立笑道:“這些糧食,我們能吃一成就不錯了。”
“那其它的九成是……”
“當然是用來犒勞張萬仙、張迪手下的饑民。”
“什么?犒勞賊軍?這……這不是資敵么?”
趙立道:“大人!張萬仙手下那幫人,也是沒飯吃才鋌而走險的!現在只要給他們口飯吃,到時候自然就會散了。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要不然,難道還真能憑我們眼下這幾千人把十幾萬都殺光不成。”
說話間北門來報:登州王大人來了。即墨知縣聽了趕緊出迎。王師中雖然不是萊州知州,但危難當頭之際能派兵運糧前來相助,即墨知縣心里早把他當菩薩來拜。但兩人見面時王師中的臉色卻不是很好看,即墨知縣問起兵事他也是支支吾吾,只是道讓底下的人去辦。所謂官大一緩壓死人,何況現在滿城都是登州來的兵馬,即墨知縣不敢多問,只是盡力配合而己。
和王師中同來的一個姓陳的幕僚與即墨知縣見過面后便開始做事,暫時接掌了即墨的行政權力,安排各處民夫參加這次保衛(wèi)即墨的行動。還有一個姓楊的幕懂則一直坐在王師中旁邊,閑話也不說一句,偶爾有人來問什么什么事情當如何辦,他便開口指點兩句,句句都能正中事情機竅!那即墨知縣看得暗暗佩服,心道:“王學士手下這兩個幕僚當真非同小可!他有如此能人輔助,怪不得這些年能在登州干得風生水起呢!不過王大人為什么老鐵青著臉呢?是身體不適么?莫非是憂勞國事,以至于積勞成疾?”見王師中如此忠心為國、急人所難,心下又是欽佩,又是感激。
當天太陽落山之前,即墨城外便多了幾十個由柵欄圍攏起來的圈子,每個柵欄圈內都放著十幾口大鍋,壘起十幾個大爐,鍋邊爐前放著大米和水桶。己經到達的饑民被組織了起來,每二十個人守著一口鍋爐準備明日煮粥派食,其他人則被告知呆在柵欄圈外,明日吃完粥后要向新來的饑民宣傳喝粥的規(guī)矩:不排隊者不得食;不放下兵器者不得食;膽敢哄搶食物者,與之相鄰而不制止者不得食。
這些饑民大多是餓得有些呆的貧民,此時官軍派糧賑濟讓自己免于餓死,定下來的規(guī)矩也沒有半點為難的地方,誰不遵行?其中就是有些狡猾之徒,看見趙立手下那些明晃晃的兵器卻也不敢妄動了!秩序確立下來以后,那些接受了安排的人便該干什么干什么去:或提水桶打水,或找柴火燒灶,或掌勺煮粥這些都是很簡單的事情,所以一形成秩序便能迅速開展,一個柵欄里的事情辦好了,其它柵欄照做便是。
第二日、第三日,從南邊涌來的人越來越多!到第四日,從即墨城墻一望過去黑壓壓的都是人頭,怕不有十萬之眾!
這時即墨諸門都己經關閉,一袋袋的糧食從城墻上扔下來,自有人扛了去下鍋。有個新來的人看見糧食拋下想要去搶,手抓起袋子才要走,便被那些己決定守規(guī)矩的人亂棍打死一
十萬饑民,十萬張口!城內的糧食雖然堆積如山,卻也消耗得甚快。眼見才三四天功夫糧食便少了三成,剩下的這些還怎么撐?
可王師中身邊那個姓楊的幕僚卻一點也不著急,仿佛即墨城內的糧食永遠也吃不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