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沽的市民正在經歷一場嚴峻的考驗。這場考驗考的不止是他們的眼光,他們的信念,還在考驗他們的忍耐力以及對漢廷這個新政權的信心。
燕京方面遲遲沒有傳來關于戰爭勝敗的戰報,沒有告捷,也沒有求援,只是像例行公事一樣向中樞告知漢軍偵察到的云中軍隊動態,看來楊開遠和宗翰之間的相持狀態還在繼續。而南方戰場的變化反而很多。
河北平原一馬平川,雖有黃河作為阻隔,但這條大河對胡馬的限制效果顯然沒有長江那樣明顯。曹廣弼主營所在的大名府更是沒有天險可言,當初曹廣弼選擇這里作為指揮中心,主要是由于當時漢軍主攻,大名府交通便利,經濟又較為發達,對養軍較為有利。但現在進攻的主動權轉移到宗弼手上,大名府就變得讓人難以信賴。正月即將結束的時候,一支大概五百人的騎兵出乎雙方意料地突至南皮。這支騎兵所取得的戰果不但曹廣弼沒料到,連宗弼也沒想到。雖然這支騎兵很快就由于后援不至而撤退,但南皮屬于滄州,和塘南之間可以說是朝發夕至!兵火燒到了南皮后,塘沽市民開始對黃河防御線的安全性產生強烈的懷疑。
其實,黃河沿線的防御做到現在這樣子已算難得了,但這道防御線畢竟太長,河北平原向南的方向又不一個良好的防御地理,在兵力不占優勢的情況下,要做到絕無疏漏實屬苛求。這次金軍一部突至南皮實屬百密一疏,但曹廣弼對此仍然有些自責,并因此上表請罪。
折允武接到曹廣弼的謝罪表之后連忙回書,表達了中樞對曹廣弼的絕對信任,安撫軍心。
但一些駐京元國民代表叫嚷了起來:“得趕快增兵啊!”因為他們感到金軍已經威脅到了他們的安全。會發出這樣叫嚷的元國民代表,都是軍方代表以外的人,這些人不知軍情,但這種提議卻得到很多人的支持。
“增兵?往哪里找兵去‘增’呢?”知道漢廷如今已是坑多蘿卜少的楊應麒,聽到這些叫嚷以后也唯有苦笑,但這種說法顯然是不能出口的,若是公開表示漢廷已無多余的兵力可以派遣,只會讓那些不知就里的人對漢zf越發失去信心,所以楊應麒只能死頂,遇到這些元國民代表的質疑總是以軍事機密來回應。
幸好,元國民代表內部也不全都是不懂軍事的人,元國民駐京常務代表中“大司馬分院”的十五個駐京軍方代表,個個都是從戰場上爬回來的,而且作為軍方的代表,他們也更加清楚漢廷的軍事處境,對于那些關于增兵的叫嚷他們不以為然。元國民會議對軍隊的監督和干涉主要是通過大司馬分院進行,所以這批人不為輿論所動,那些不知軍情者的叫囂便無法直接影響到軍方的決策。
不過,塘沽民眾的情緒卻并不是控制在大司馬分院眾代表的手里,大部分小市民更信任那些親民的代表,比如商人的代表和文人的代表——這些人和小市民的聯系,比起軍方代表來說顯然更緊密些。
商人代表大多怕死,更怕戰爭影響到他們的生意,他們希望漢zf提供給他們的是一個絕對安全的環境,一條絕對安全的商道;文人代表則個個口頭勇敢,而且一些沒上過戰場的文人偏偏又最喜歡談論兵事,一些人讀過一點《孫子兵法》后就覺得自己也是諸葛亮式的人物,不斷地要求zf和樞密院向他們交代更加詳細的軍情。
這兩類人在元國民駐京代表中所占的比例其實也不是很大,但在這個非常時期,他們的活動卻顯得非常引人矚目,大多數士民的視線都被他們牽引,甚至連情緒也被他們調動起來。
“楊相,應該鎮鎮他們了,不能再讓他們這樣鬧下去了!”大臣中最有將軍氣質的郭浩道:“現在是什么時候!他們還在那里擾亂人心!”
幾個副總理大臣都盯著楊應麒,要看他怎么決斷。楊應麒這時也好生為難,如果他啟動戰時機制,是可以合法地讓這些代表閉上嘴的,但他卻還不想這樣做,因為他覺得還沒到那個時候。于是他搖了搖頭,決定先讓陳顯和韓昉分別派人去聯系這些代表,希望他們能顧全大局。
楊應麒這個決定顯然不是強硬的決定,甚至顯得有些軟弱,那些活躍著的代表有的在得到暗示之后態度便轉向平和,但大部分仍然繼續散發他們的言論,甚至因楊應麒的妥協而變本加厲。
“這些人是不是宗翰、宗弼的奸細啊!”郭浩憤憤道:“難道他們就不知道他們這樣做只會便宜了敵人么!”
站在zf負責人的立場上,楊應麒也覺得這些人很討厭,但他還是道:“他們對我們的懷疑,代表的正是塘沽一部分人——甚至大部分對這場戰爭的懷疑。實際上,連我們自己對這場戰爭的勝負也沒把握,對么?我們大家都在賭身家性命,雖然萬眾一心會讓我們勝利的希望更大些,但……但一些人因為憂慮而產生一些情緒,也是可以理解的。”
郭浩道:“話雖如此,但既然我們已知道他們這樣做只會壞事,便不能縱容他們!”
楊應麒道:“你想怎么樣?強行讓他們閉嘴?還是把這些人關起來?那只會讓塘沽變得沒有聲音,并不能消解民眾心里的疑慮。”
郭浩道:“但那樣至少可以不讓他們的疑慮散播開去。一些本來很相信我們的人,也因為他們的言論而變得動搖了,這種情緒甚至已影響到了士兵。他們心里到底怎么想我們不管,但他們必須相信我們,就算欺騙自己也必須相信我們,這樣我們才能打贏這場仗!”
楊應麒嘆了一口氣道:“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贏,卻要大家都相信,是這樣么?嗯,也是,雖然自欺持續不了太長時間,但在短時間內還是很有作用的。不過……我仍然認為現在還不到那個時候。再等等吧,大家多發動一些相信我們的名士商家,發動一些通情達理的代表,讓他們去做做工作,請大家都盡量相信我們。”
見楊應麒還是堅持他的決定,郭浩也沒辦法了。這時他忽然想起了折彥沖,他覺得如果折彥沖在塘沽就一定能讓那些人閉嘴!
實際上不但是以郭浩為首的軍方代表在想念折彥沖,就連他此刻所討厭的那些商人代表、文人代表也在想念折彥沖。這真是一種非常諷刺的關系:楊應麒雖然能設身處地地為他們著想,但他們卻不領情;折彥沖也許會果斷甚至是粗暴地要他們閉嘴,但他們卻崇拜這樣的領袖。
可想而知,在這種情境下楊應麒的妥協顯然沒有起到真正的作用,盡管這個陣營的一部分人在zf的勸說下選擇了沉默,卻又有更多原本沒有表態的人在這種情緒的感染下加入到這個陣營中來。一些人在楊應麒那里找不到回復,就往歐陽適那里跑,而歐陽適的態度顯然就積極多了,盡管他也沒有作出決斷性的行動,但大家至少看到了他的積極,而不是像楊應麒那樣,整天躲在相府之中不知道在干什么!
政治層面的東西,有時候可以是下面的人受到上位者的引導,但有時候下面的人也會反過來影響高層。折允武顯然就受到這種情緒的影響,行宮的墻壁還不夠高,還不夠厚,太子和平民之間還存在許多的聯系。在宮外安插了許多耳目的折允武能非常深切地感受到民眾的想法,并由一開始認為這些人“無知”“胡鬧”慢慢轉變為認為這些人的一些言論很有道理。
“難道七叔這次錯了么?”
一個人也許做對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第一萬個決定也一定是對的——這是楊應麒對折允武的教導,而這一刻折允武也用楊應麒傳授給他的這種理念對楊應麒的做法產生了懷疑。
就在這個疑云叢生的時刻,陜西的警報傳到了塘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