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一直覺得王忠嗣在政治方面不懂變通,但現在王忠嗣這一招禍水東引,卻玩得相當漂亮,宣政殿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李昂身上,讓他再一次成為了焦點。
李昂手執笏板走出班列,依旨走近丹墀。李隆基雖然已年過六旬,但目光依舊銳利,如兩柄利劍一樣投注在李昂身上。
“李昂,抬起頭來!”等李昂站定,李隆基再次開聲。
李昂只得抬起頭來,目光平視。
李隆基看著他的臉,神情顯得有些復雜,剛才離得遠,加上沒有人提醒的話,也不會刻意去比對。
現在一仔細觀察,李隆基便發現,李昂的相貌還真有幾分廢太子瑛的神韻,甚至和他年輕時有幾分相似。
“你的玉扳指呢?呈上來給朕看看。”
“是,陛下。”李昂心念電轉,慢慢掏出那枚玉扳指呈上。
站在丹墀上的高力士快步下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過玉扳指后呈到御前,李隆基一看清那玉扳指,眉頭頓時就皺了一下。
宣政殿里變得靜悄悄的,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皇帝的反應。
“李昂,這枚玉扳指確實是在你襁褓之中發現的?”
李隆基抬起頭來,望著李昂,往事一幕幕的掠過他的腦海,當年他身為臨淄王,于景龍二年四年期間出任潞州別駕,在當地見到才貌雙全、能歌善舞的趙氏,相當喜愛,便納為側室,寵極一時。
趙氏替他生了一個兒子,取名李嗣謙。李嗣謙聰明英朗,深得他的喜歡,他即皇帝位后,于開元三年立李嗣謙為皇太子。十三年,改名李鴻,后再改名李瑛。
從開元三年,到開元二十五年,李瑛整整做了二十二年的太子。直到被武惠妃和駙馬都尉楊洄陷害謀反,連同鄂王李瑤、光王李琚一起廢為庶人,不久賜死。
正所謂虎毒不食子,三個親生兒子,被自己賜死,而且經高力士所查,當年的三個皇子謀反一案疑點重重,每每想起此事,李隆基心里就不好受,對當年賜死三個兒子一事難免有些懊悔。
特別是隨著年齡越大,對親情的顧念之心越濃,懊悔之意也就越強烈。
本來李林甫他們就要推動這事,特別是公孫謹最為熱衷,現在王忠嗣提起此事雖然機會不對,但公孫謹扔決定順勢推一把。
他出班奏道:“陛下,李昂的身世,確實有必要詳加查核,這枚玉扳指臣也曾看過,刻工應該是出片宮中大匠之手,只要找宮中大匠核對一下,應該便能查到這枚玉扳指的出處。”
李隆基點了點頭,對李昂說道:“李昂,你先退下吧。”
“是,陛下。”李昂再拜,他注意到李隆基看他的眼神很復雜,施完禮連忙退回班列。
監察御史羅希奭搶步出班奏道:“李昂的身世,可容后慢慢再查,王忠嗣罪行累累,到了朝堂之上,還妄想以李昂的身世來轉移視線,足見其生性奸詐,其身為四鎮節度,掌握我大唐半數精兵強將,陛下對其如此信任,命其出兵奪回石堡,然王忠嗣卻以不愿犧牲士卒性命為由,抗旨不遵。王忠嗣這分明是在變相的抵毀陛下不愛惜將士性命,只有他才愛惜,以此來收買軍心,其心可誅!”
羅希奭所說的,確實是李隆基很不爽王忠嗣的地方之一,對一個手控重兵,對敢于違抗圣旨的人,誰能放心?
殿中侍御史盧鉉緊接著出班說道:“陛下,王忠嗣藐視圣旨,目無君上,已非一次了,除了羅御史所說的,王忠嗣竟敢帶兵強行軟禁董延光,奪取兵權。董延光是圣上欽定的大軍主帥,王忠嗣如此妄為,何曾把陛下放在眼里?其行可誅!”
在李林甫一派官員大肆攻擊之下,可以看出太子李亨是多少的孤獨,見風色不對,朝堂上竟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為他和王忠嗣說話。
尤其是御史臺的言官,幾乎都在李林甫控制之下,李林甫曾召集諫官,對他們說道:“如今圣明天子在上,群臣順從圣意都來不及,還需要什么諫論?你們難道沒見過那些立仗馬嗎?它們整日默不作聲,就能得到上等的糧草飼養,但只要有一聲嘶鳴,就會立即被剔除出去。就算后來想不亂叫,也不可能再被征用。”
不能說李林甫的話沒有道理,特別是在他只手遮天的時候,誰違背了他的意思就沒什么好下場,因此這個時候,即便同情太子和王忠嗣的官員,也不敢再出聲了。
駙馬都尉、戶部尚書張垍見李亨和王忠嗣孤立無援,只得出班奏道:“陛下,王忠嗣自幼長于宮中,深受皇恩,自外出領兵以來,對陛下忠心耿耿,定北疆,戰隴右,大敗吐蕃,戰功赫赫,堪比漢之衛青;
自古以來,這樣的功臣良將,總免不了會被忌賢妨能之人攻奸抵毀。陛下圣明,自開元以來,每每力排眾議,任用能臣良將,開創了前所未有的盛世,文治武功遠邁古之帝王;
王忠嗣當日上書分析強攻石堡的利害,如今證明,王忠嗣所言非虛。董延光五萬大軍強攻十余日,傷亡過萬,最后卻落得鎩羽而歸,險些將五萬精兵全部葬送于吐蕃鐵騎之下。
幸有李昂在關鍵時刻奇襲石堡,王忠嗣及時接管大軍,兩相配合,才有奪回石堡,殲敵兩萬余人的大捷。
陛下,董延光是欽封的大軍主帥不假,但當時大軍已危在旦夕,王忠嗣身為隴右節度大使,審時度勢,接手大軍指揮權,以自己的威望穩住三軍,避免了更大的失敗,朝廷豈能因此加罪于王忠嗣?
陛下,戰場之上瞬息萬變,為將者不拘泥于一時一法,當初陛下設立十大軍鎮的初衷,賦予邊帥更大的自主權,不正是為了讓邊帥有更大的自主權,能更靈活的根據情況加以應變嗎?
今日朝廷若因此問王忠嗣之罪,豈不讓其他邊帥難以自處,將來再遇外敵入侵誰還敢放手反擊…….”
吉溫聽到這,不等張垍說完,立即出班打斷他道:“陛下,駙馬都尉所言避重就輕,顛倒黑白,大謬也!陛下設立十大軍鎮,賦予邊帥更大的自主權,是為了讓邊帥更好的為朝廷效力,為陛下效忠,豈是讓他們違抗圣旨?
今日若不嚴懲王忠嗣,其他邊帥若紛紛效仿,抗旨不遵,則君威何在?我大唐社稷豈不危矣?陛下,為了大唐江山社稷,為了陛下圣命通達,王忠嗣必須嚴懲!”
羅希奭立即跟進,大聲彈劾道:“陛下,奪取石堡之戰,乃陛下親自謀劃,并頒旨命王忠嗣執行,王忠嗣卻抗旨不遵,卻不知道王忠嗣是覺得自己的軍事謀略更勝陛下,還是根本無視陛下旨意?
董延光強攻石堡受挫,原因何在?還不是因為王忠嗣陽奉陰違,拒不拔發糧餉,導致軍中士氣不振。萬作將士枉死于石堡城下,數萬大軍鎩羽而歸,這皆是王忠嗣陽奉陰違所至也!
李昂奇襲石堡之后,敵軍大亂,我軍士氣大振,這種情況之下,即便是董延光為帥,率大軍回擊,同樣能大敗吐蕃;
王忠嗣為了搶功,不顧董延光圣命在身,強行將其軟禁,卻被駙馬都尉說成是王忠嗣審時度勢的英雄之舉,如此混淆是非、顛倒黑白,為王忠嗣強詞辯護,臣倒不禁想要問問,張垍身為戶部主官,與邊帥王忠嗣到底是什么關系?私下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張垍是開元年間名相張說的次子,娶寧親公主為妻,現為戶部尚書,主理財政
他和高力士是太子李亨在朝中最大的擙援,李林甫早就想把他一起鏟除了,只是張垍作為皇帝的乘龍快婿,深得恩寵,皇帝許于禁中置內宅,侍為文章,嘗賜珍玩,不可勝數。李林甫一時也奈何不了他。
現在好了,羅希奭為了討好李林甫,豈會放過這個機會,立即就攀咬上去,張垍主管戶部,掌有財政,如果他和邊帥勾結,有兵有錢,那就危險了啊!
朝堂之上,立即又站出一群御史言官,開始順著羅希奭的思路,對張垍群起而攻之,一時間,聲浪此起彼落,口沫橫飛。
李昂第一次見識這種場面,心里暗暗警惕,同樣一件事,站在不同的角度,就會得出不同的結論,當千夫所指,對你口誅筆伐時,光是那氣勢就能讓你百口莫辯。
就像此刻的張垍,面對一大群御史言官的車輪戰,被弄得暈頭轉向,他剛要反駁這個,那邊又有人站出來聲討了,理由層出不窮;
象吉溫更是含沙射影地說他是太子安插在皇帝身邊的暗子,用以掌握皇帝的一舉一動。總之什么話攻擊性更強,就來什么。
李昂看了心有戚戚焉,這種群狼戰術,你便是一頭猛虎,最后也只有被撕成碎片的下場,更何況李林甫這種真正的猛虎還隱而未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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