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傾七年到八年年中,整個黎國都在休養生息積極備戰,也在積極明里暗里數管齊下無所不用其極地削弱云國。
即使掛念著報仇,聞人嵐崢行事也沒有躁進求全之風,撫境安民,廓清吏治,發展農商,教育為先……各種國策有條不紊地進行,平內亂,除憂患,治天災,安民心……他成為一個完美的皇帝,卻還沒能得到他那個完美的人生。
這日又是早朝。
八月,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
卯時將盡,致遠殿外的那片天空才完全透亮,已榮升為右相的沈瑜將云國邊軍的動靜巨細稟報后,龍椅上久無動靜,不禁,他抬頭小心地向正面高階盡頭上瞄去,卻見他那紫金冠繡金龍黑袍的皇帝,他們的萬歲,正在……神游天外。
發呆?
沈瑜很無語。
他們主子原來并不冷傲,最多就是似笑非笑的裝深沉,但長寧皇后遇襲身死的噩耗傳來后,他就變得一天比一天冷淡漠然,也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最后幾乎變成冰雪。除開對太子殿下還有幾分溫暖柔情,對誰都是一個樣。連對太后和羲和長公主都清冷淡漠得宛若陌生人。像誰也捂不暖的寒玉,靠近他周身三尺就要凍僵。
他成為一個完美的帝王,高高在上,心懷蒼生,滿腔心血都撲在了國家大事上。他一手操控蕓蕓眾生的所有,卻因此比任何人都心懷仁慈寬容,他成為一個真正受世人膜拜的帝王,卻也是失家失愛的單飛孤雁,在寂寞的云端,看著別人的風景。而他自己的風景,卻是漫長的永夜無盡的蒼白。
冷淡沉默的帝王,比少年時更具壓迫,心思也更加深沉難測,他沒什么樂趣,除開國家大事和太子殿下的教導問題,也沒什么要操心的。他和長寧皇后赫連若水此生唯一的故事早就在天下傳成佳話,晏傾四年時索性連往后三年一度的選秀都取消了。
后宮清靜,前朝更清靜。連天災人禍都沒有,眾大人們這官員做得太悠哉,連腰桿都粗實不少。
他不開心,百姓和官員們卻很開心。
日子富足,生活無憂,太平安穩久了很寂寞。官員們表示怕無所事事骨頭會生銹,更怕沒機會為國效力建功立業升職加薪,官員們很著急,摩拳擦掌態度積極,踴躍報名想要參與兼并大業,為本國版圖擴張貢獻自己的綿薄之力。
奈何帝王不合作,任憑他們再怎么上書規勸他對云國用兵,他都說時候未到,將所有奏折壓住按兵不動,看得他們心急火燎。
皇上實在太能沉得住氣了,硬生生忍到今天還沒對云國開戰,果然能成大事的都能忍常人不能忍。
沈瑜看他似乎沒有回神的打算,心里很無奈。
怎么辦?
叫他?
他自認不怕死,但還沒活夠。
不叫?
這發呆不知道要呆到什么時候。
還好自己如今年輕,身體硬朗,這要是四五十歲的年紀,這么長期維持勾腰駝背雙手高舉過頭的姿勢,他還真不知道會不會折騰出腰病來。
偷眼向四周看去,霍正乾那老匹夫正滿臉幸災樂禍地看他的笑話,而仁親王、莊親王、連玨那表情,似對他這模樣很感興趣,看他們那眼神,似乎是有同一致的欣賞?
遇人不淑,一至于斯!
沈瑜悲從中來。
其他大臣就更不用說了,舉足輕重的幾個不發話,他們自然不會做這只出頭鳥,最多大家一起罰站。
都知道皇帝樂趣不多,日子過得簡單淡薄,沒人敢逆他的心意。
聞人既明坐在父親旁邊特意為他設的座位上,看底下右相大人那不堪重負的姿勢,覺得他怪可憐的,不禁暗暗拉了下父親的衣袖,提醒他趕緊回神。
總不能讓人家一直這么“鞠躬盡瘁”。
被兒子拉回人間的聞人嵐崢終于低眸施舍給沈瑜一個正眼,“宋汝鵬反了?”
沈瑜點頭的動作十分有力。
云國武將不少,但真正有大作為的卻不多。從長寧皇后那件事出來后,兩國在相鄰的國境線上都派心腹將領鎮守。
司徒畫衣要抗衡衛國不能調動,就算能調動,以陸航的猜忌心理,也不會讓司徒畫衣在嘉水關也培養出勢力,那樣他肯定會恐慌得整夜睡不著。
而新調來鎮守嘉水關的將領,就是宋汝鵬。
但如今宋汝鵬已有反意,這對他們而言正是大好良機。
主子您再不去搶云國,萬一被別人捷足先登怎么辦?
他們已經在心里把云國土地看做自家的東西了,哪里能讓別人染指?
“不著急。”聞人嵐崢漫不經心地一笑,“讓他反,他不反怎么讓云國內亂國力大減?”
宋汝鵬就算不想反,他也要逼他反。
任何人被壓迫都是有限度的,就像干柴長期被烈日烘烤,看似無事,但只要沾染上一個火星,都會成為燎原之火。
陸航本就資質平庸,治國無能,繼位以來又幾乎將所有的心力都放在排除異己鞏固權力上,云國國力下降的速度不可謂不快。
如果云國沒有先前的盛世繁華還好說,偏偏他運氣不好,前頭那個是陸旻,開創王朝盛世的陸旻。如此明顯的對比,誰心里會沒個想法?
陸航的無能和陸旻形成鮮明對比,本就已引得百姓議論紛紛,加上他和赫連家一直以來的推波助瀾,事態已在漸漸向他需要的方向發展。
如果這時候云國內部來一場戰爭,不管結果如何,百姓的負擔必然會加深。
而壓迫日久,終有反彈一日。
只要有心人從中一挑撥再加以引導,想煽動百姓鬧事也不是不可能,甚至他如果操作得當,可以不費一兵一卒攻進嘉水關。
他唇角浮出一抹森冷的笑意。
“讓他們打,最好拖久點,實力差距不要懸殊。看戲的人都知道,臺上相斗的兩人要旗鼓相當,這場戲才好看,不然只會喝倒彩。”他彈彈手指,眼神森涼,“此事就交給愛卿全權辦理。”
全權辦理?沈瑜怔了怔,心里不得不承認主子的確很能忍,他福身,恭敬響亮地答:“微臣遵旨。”
早朝到尾聲,王謙高聲宣布退朝,聞人嵐崢滿意地點頭,帶著兒子離開。
像往常一樣,聞人嵐崢將兒子抱在膝上手把手教他怎么批閱奏折,他并不直接點出來,只是將自己特意挑出來給兒子練手的那些擺到看著聞人既明面前,看他怎么處理,等他做完再一點點地給他啟發分析,這做法當然很費時間效率低,但他不以為意,依然耐心溫和地教。
他按照蘭傾旖留下的信,找到她鎖在暗柜里的育兒指南,發現她竟然寫到孩子九歲時,這讓他心里很有些不祥預感,那些育兒指南足有三尺厚,他卻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寫下的,看著那些鐵畫銀鉤的字,他心里覺得凄涼又溫暖,不知道自己是該欣慰還是該罵她。
她留下的東西,他都和兒子分享,他不希望日后她回來面對的是一個滿眼陌生的淡漠孩子,他也希望能盡量彌補孩子的童年,讓他不至于因為失去母親照拂而留下人生缺憾,盡量平衡父母在他心中的地位,也讓他知道他的母親即使不得不離開他身邊,卻像天底下所有的慈母一樣深愛自己的孩子。
他一直在根據兒子的實際情況調整他的課業,如今對他的培養已從文化教育,人格培養,習慣養成,開始轉向政治分析,帝王之術。
不管孩子能聽懂多少,學會多少,他都要盡力。
生在皇家,落地富貴,卻也不是白享福的,生命永遠都比玩樂重要,他只有懂得更多,生存的機會才會更大。
“父皇,你是要打云國嗎?”聞人既明忽然問。
“還要等一段時間。”聞人嵐崢從不對他隱瞞國策制定。
“可是……司徒姨姨還在,打得起來嗎?”他有點茫然。
即使沒有那些傳言,就從大臣們對姨姨和宋汝鵬的不同態度上,他也可以判斷出他們的高下。如果宋汝鵬造反,陸航派司徒畫衣平亂,父皇還怎么打他?
“他如果派司徒畫衣來平叛,我還高看他兩眼。”聞人嵐崢神情譏誚。“不過即使他肯,你司徒姨姨也未必肯趟這渾水,你母后血淋淋的前車之鑒還在眼前,你姨姨心里不可能沒防備。”
聞人既明懵懵懂懂地點頭,心里有點明白又不是很明白,聽他說到母親,臉上茫然更深。
母親離開身邊時他還小,對她的印象也不多,記憶中那是個溫柔聰慧的女子,他記得她抱他在懷時教他認字的耐心,記得她微涼的氣息,記得她溫潤柔和的聲音,似乎和尋常女子沒什么區別,然而當他漸漸長大,聽說那些關于母親的傳說,才知道她和普通女子不一樣,母親出嫁前的事他有所耳聞,盡管有些內幕他還不太懂,但他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結局。
他怔怔地出神,聞人嵐崢也不打擾他,等到他轉過彎來,才摸摸他的頭,“今天的課業拿去給你姑父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盡管問他。”
聞人既明默默點頭,覺得深合心意,正好去玩,也可以問問母親當年經歷的內情,一舉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