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聞人嵐崢進來,天不怕地不怕的知昧見到他就像老鼠見到貓,灰溜溜地跳下老娘的懷抱腳底抹油。
蘭傾旖奇怪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驚奇地轉頭看聞人嵐崢,眼神就像在看世界奇觀。“我還從來沒見過誰能讓他這么聽話,你是怎么辦到的?”
“也沒什么。”聞人嵐崢在她身邊坐下,輕描淡寫道:“我就是和他說,不聽話就讓御膳房天天給他準備苦瓜全席。”
蘭傾旖沉默,心想小兒子號稱吃神轉世,這下果然被人抓住把柄。那小子最討厭吃苦瓜。
“你和既明談完了?”她語氣聽不出悲喜。
聞人嵐崢瞥她一眼,眼底微微嘆息。“等濮陽城里的事處理完,咱們就回玉京。”
意料之中的答案,蘭傾旖點頭。沉默良久,她淡淡道:“既明他……大概是真的恨上了我。”
“你怕什么?”聞人嵐崢笑意潔凈如初雪,“沒有愛哪來的恨?無論如何,你都是他的親生母親,血緣是改不掉的。”
“血緣有時候也是天底下最虛偽最沒用的東西。”蘭傾旖語氣平淡。
“不是所有人都像顧家人。”聞人嵐崢拍拍她的手,“他和你賭氣,你還真不理他?”
“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對。”蘭傾旖神情沮喪。
“你以為他知道怎么面對你?”聞人嵐崢哭笑不得地搖頭,“你說不后悔為報復顧家耗費半生心血。想必也不會后悔當初離開。既然你問心無愧,有什么不敢靠近他的?”
“我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可我還是覺得對不住他。”她神情黯淡。
五年前那種情形,自己留下還是離開,都會對孩子造成傷害,她只能盡量將傷害降低。
“會好的。”他安慰地握緊她的手。
“你剛才說到顧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蘭傾旖岔開話題。
“什么?”他很善解人意。
“聽說有人給你送美人?還是精心制作的和我容貌相同的美人?”蘭傾旖似笑非笑瞅著他。
“你在醋?”他笑得很開心。
“我在怒。”她咬字清晰。
他笑而不語。
蘭傾旖回想前情,將自己和顧家的恩怨一五一十說給他聽,解釋道:“我當年受雙心蠱影響,血液帶毒,師父為保我性命,換給我一半的血。”
“難怪你說你的血脈承于帝師。”聞人嵐崢雙唇微抿。
“顧澹寧說得沒錯,無論怎樣,顧家對我有生恩。二十八年前溺死我的命令,當我還她一命;二十一年前換掉一半血液,當我還給顧老家主。十七年前顧家叛亂,家主弟妹爭位,我暗中助他們擺平,當我最后一次報恩。”蘭傾旖漠然道:“如今我和他們只有仇。”
月下山莊子弟,一生不欠人情對自己負責。她恩怨分明,有仇必報。
“所以你對顧澹寧沒什么敵意,甚至也沒什么殺意。”聞人嵐崢看她的眼神微微憐憫。
蘭傾旖默然,良久道:“我小時候,聽人講過一個故事。說有個母親懷有雙胎,但母體供應的養料只能保證一個孩子的存活。所以那兩個孩子還在母親肚子里就不得不為生存手足相殘,最后一個吃下另一個得以平安出生。當時我就覺得,挺像我和顧澹寧。但又有不同,我們的爭斗不是在娘胎里,而是在來到這世界后。”
聞人嵐崢心里發涼,覺得這故事鬼氣森森的,連他的言語都被凍住。
蘭傾旖恍恍惚惚地笑開,笑意清冷飄渺如浸潤流水的月光,看一眼就覺得涼到骨子里。“傳說有一種花叫雙生花,一株二艷,并蒂雙花。雙花同時開放,生長在同一株花梗上,但他們注定不能共存,必須要殺掉對方才能活下去,所以最后必然一生一滅。你看,像不像我和他?”
聞人嵐崢沉默。
蘭傾旖也不在乎他的答案,她只清清淡淡地笑,清清淡淡地說:“雖然不相信命運的存在,但有的時候真的不得不信命運。我和他的一生似乎在出生時就安排好結局,無論是怎樣的身份立場,最后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抬起雙手,她失神地看著自己潔白纖細如初的手,笑意飄渺如流動的風。“我不喜歡顧家,所以也一直不喜歡巫蠱之術。即使師父說,我是修習巫蠱的絕頂苗子,學巫蠱肯定比學武功更有成就,可我還是不肯學。我熬過雙心蠱,又有師父傾力相助,血液重生,萬蠱辟易,天底下沒有能殺死我的蠱。以為這樣我將來即使對上顧家也不用怕。但我從來沒想過,有些事不是我想避就能避的。你說血緣關系改不掉,這五年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無論我怎么避,最后都必須要學這些東西?”
她眼中的光彩漸漸黯淡,“顧家的純源體,是天生的術士。我卻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也會成為其中之一。”
以聞人嵐崢的鎮定,此時也忍不住倒抽冷氣。“你的意思是……”
蘭傾旖苦笑點頭。“師門里第一個有記載的純源體是顧歇,但她離開師門很早,對純源體的記載也因此不完整。如今我們知道的第二個是顧澹寧,我是第三個。這種體質出現的概率本就極低,要成長起來還要經歷……顧澹寧閉關三年,誰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如今我知道了。”
“嗯?”聞人嵐崢思考,“莫非你……”
“我也一樣。”蘭傾旖聲音越發輕細,“在某個特定的年齡,這種體質的人在一定的外部條件的刺激下會開始身體的蛻變,從五感俱失到骨骼血液的鍛造淘洗甚至重組。當然這過程很痛苦,或許不是身體上的痛苦,更多的是那種看著自己五感六蘊慢慢消失卻無能為力和不知道何時結束的絕望。所以能堅持下來的更少,而且在這個過程中,還必須要以強大的巫術作支撐。我巫蠱底子薄弱,這個過程就被拉伸延長,師父怕我撐不住,也怕我嚇到孩子,將我封禁,直到我學會運用巫術,并有足夠的造詣打破他的禁制才能出關。”
聞人嵐崢長長吐出一口氣,“幸好你撐下來了。”
蘭傾旖笑意清淡。“可這也不全是好事。你看,同一代里兩個純源體,還很宿命地被擺到對立的位置,我和他的結果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聞人嵐崢嘆息聲輕如落花。
她沒有長在顧家,成為了月下山莊的繼承人,要和顧澹寧斗個你死我活。
可若她長在顧家,他們兄妹倆機會均等,而家主位也好,顧歇需要的繼承人也好,都只能有一個,不管他們自己愿不愿意,都要斗個你死我活,即使他們有人甘心退出,另一個會放心?那些別有用心的投機分子會同意?最后……
同一代里出現兩個同樣優秀的人,本來就是一種悲哀。
因為勝利者,永遠都只能有一個。
“那知昧……”其實不用問也知道,母體的健康狀況不佳,生下的孩子多少也會受影響。她不讓他知道,也是怕他來不及欣喜就陷入無盡的擔憂。
“我不肯打掉他,他出生后并不健康,調養很久,最近剛好。”蘭傾旖抬手捂住臉頰不敢看他,“對不住。”
“我們都盡力了。”聞人嵐崢拉開她的手,仔細瞅著她的眼睛,不出意料看見她眼圈發紅卻干澀無淚,心里不由發出一聲了然的嘆息。
什么時候,能見到她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地哭一次?
“我出月子后就把他托付給師父,他一直是山莊里那些前輩們帶大……如果有什么不好的,你就……多原諒吧!”她突然抱住他,把臉埋在他肩頭,聲音悶悶的,聽起來特別壓抑。她的聲音很輕,像壓在人心頭不破的美夢。但說這話時自己心里都覺得沒譜,空空落落的沒個實處
人的一生要有多堅強,才能承受住那些沒完沒了的離別和哀傷?別人看她完美如琉璃,她看自己千瘡百孔。她一生沉于隔世經年的舊夢,最后才知道那些都只是荒蕪。
他輕輕拍著她的背,突然驚覺她的弱不勝衣,清瘦的身體再也擔不住人間離別。心里忽然有淡淡的酸楚和悲涼,時間的刻刀一筆筆在他們身上留下痕跡,磨平少年時極利的棱角,帶來平和的心境,也帶來幾分本不該屬于他們的軟弱。
幾乎立刻,他就感覺到自己肩頭的濕潤,浸透一縷淡淡的衣香。
心靈里無聲漫上的潮汐,滅了誰心里的繁華,濕了誰的心燈,換幾分繁華落盡紅塵同歸的平和安穩?
蘭傾旖默默地流淚,很快感覺到布料的濕潤,她感謝他的不安慰和不勸解,感謝他的沉默給她最后的平靜。他知道她其實明白這一切,言語都是蒼白,他只給她一個安全的懷抱,溫暖了落滿霜雪的心。
他感覺到懷里的身子漸漸軟下來,依舊沒動,只默默攬緊她的肩膀。
“我沒事了。”良久她直起身,臉上淚痕未干,神色卻很平靜,還有幾分迷糊慵懶,揉著朦朧的睡眼打哈欠,“早點收拾睡吧!”
“你先睡,我還要去安排濮陽城的后續處理。”他拍拍她的肩。
“這么急?”她看他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很意外。
“我可不想讓你和既明在回朝途中過生辰。”他轉頭沖她一笑。